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這話一點不假,已經到了四月,山上春風才姍姍來遲。
谷雨已經過去了好些天,但淡淡的雨霧依舊縈繞在山頭盤桓不去,深吸一口氣,便能把漂浮在山風中的清涼的雨珠吸進肺府里。
和風細雨,正是鶯飛草長的鮮活時節,明治山上的春筍爭先恐后的破土而出。
明治山的竹子種類實在太多了,其中有一種竹,叫甘竹,吃起來就和甘蔗一樣,平日里三妹就喜歡抱著一根慢慢啃。
這種竹的筍,就叫甘筍,肚肥皮厚,但嘗起來又極為軟糯鮮甜,筍節中空里藏著充沛的汁水,喝起來像是果釀。
這種筍吃起來是咬一口,吞一口,再飲一口,所以也叫三口筍。
三妹和綠螭是極愛吃的。
此時正是三口筍萌發的季節,程心瞻挖采了許多,他還編織了不少竹簍,給相熟的長輩都送去了一大簍。
除了滿山的竹筍,藥園的長勢也是極好,各類花草五彩斑斕,爭奇斗艷。
這日,他又在往田里埋五行礦玉,俗稱施肥。
他的藥田呈現八卦圖形,他依次施肥,施完干田,來到坤田,正忙碌著,忽然,他手上動作一停,眼睛看向一處。
他方才見到那塊土動了。
怎么會?
藥園平時老白和等哥兒照看的很好,竹根只要一過來就被咬掉了,怎么還有竹筍破土?
不對!
程心瞻突然反應過來,是那個位置!
一股豐收的喜意涌上心頭,他維持動作一動不動,生怕驚擾到了地下的東西。
不一會,那塊土地又動了一下,高高隆起。
緊接著,那塊土地就熱鬧起來,一個又一個土塊滾落。
最后,一個漆黑的“丁”字立起來了。
程心瞻無聲的笑了,果真成了。
那個小小的“丁”字搖來搖去,似乎是在感知著外界的情況。
應該是確認了沒什么危險,“丁”字進一步往上探,露出一個圓圓的像是墨玉一樣的身體,再然后,就看見了一對金燦燦的翅膀,但翅膀上的脈絡又是烏黑色,這黑色和金色兌湊在一起,竟是格外美麗。
獨角犀金兜。
兜蟲搖搖晃晃爬著,比身體還要長的觸角胡亂擺著。
在原地打轉許久,兜蟲突然一頓,似是發現了什么,便朝著程心瞻的方向直直爬過來。
程心瞻伸出手,掌心朝上,放到地上。
兜蟲很快就爬到了程心瞻的手心里,隨后便不動了,像是睡著了一樣。
但是程心瞻知道,只要自己一個念頭,這個兜蟲便會重新活過來,而且是要這蟲兒怎么動,這蟲兒就怎么動。
因為這是他的尸。
養尸七年,終得善果。
他開辟藥田,種植花籽草種時,也把這蟲尸種了下去。
天地雖大,但比明治山還要更好的養尸地應該也不多了。
他以藥田溝壑成八卦之陣,埋種五行礦玉,是在給花草施肥,但更是在養尸。
七年間,他幾乎是每隔上兩三日便往蟲尸里灌注辛金法力,鞏固其金性根本。
到了秋冬季節,便以陰水陽土法力凝結成蛹,滋潤蟲尸,在春日,便以陽木法力沖刷蟲身,催發生機,到了夏日,再以雷火淬煉打熬,防止產生陰邪惡念。
至于養尸秘符,不知燒了多少,符灰都把那塊土地染成了黑色。
但即便是這樣,七年過去了,那塊土地也一直沒什么動靜。
所以今天當那塊土地有響動時,他還以為是竹筍露頭了。
不曾想,春雨滋發萬物,在第八個年頭,讓沉寂許久的蟲尸也醒來了。
現在這蟲尸還是蒙昧之態,像是才出生,只靠本能活動,等后面精心養育,靈性見長,才能慢慢對得起獨角犀金兜的偌大名聲。
沒準也能給自己尋一條龍尸來。
想到此處,他立即美滋滋的捧著蟲尸去向師尊報喜。
溫素空見著,自然是極為寬慰,這是明治山世代相傳的本事,也是責任,不必精通或是引以為根本,但萬不可不會。
“當年你對為師說的那番話,猶在耳邊,沒想到這么快,你就已經煉成了。”
溫素空笑著說。
程心瞻也笑了,自然也想起了當年,那時自己才辟心府,這都過去好些年了。
“你的魂魄修為在二境里當之無愧是頂尖的,與一些新晉的三境比起來也不遑多讓,到時候等你魂魄歷經雷劫洗練,那放在三境里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你現在御使竹身作身外化身使用已是極為熟稔了,下一步可修行分魂之術,從三魂上剝離分魂出來,同時御使多身。到時候本魂坐鎮肉身,以分魂御使身外化身以及施展借尸還魂之術,這樣修行起來更快,外出行走真真假假也更安全。”
程心瞻稱是。
聽到師尊說外出行走,他自然順著話頭請示,
“弟子想出去走走。”
當然要出去走走了,地下的蟲尸都知道該爬出來活動活動了。
溫素空聞言一笑,“就知道你該提這事了,為師沒有意見,只要掌教那你能說過去就行。”
程心瞻樂呵呵一笑,連聲道謝,告辭離去。
接下來,他花了幾天時間向祖師、掌教、仙人、任師、糾氛司主等人辭行。
因為現在他在宗里的地位不一樣了,再也不是像之前那樣和師尊說一聲就好了。
現在甚至有人會因為自己在結丹前是否適合外出而大吵一架。
不過經不住程心瞻軟磨硬泡,再三保證安全為上,只是出游觀天地,絕不惹事,又拿出幾日前才送來的甘筍說事,最后這些長輩才終于都同意了,放自己外出。
這次出行他只打算帶上三妹解悶,把等哥兒留在家,讓老白好好教導,早日煉化橫骨,化去凡胎,也好修行變化之術。
得知程心瞻要走,綠螭前兩天還有些生氣,不想理他,可一想到好久不能見面,后面又愈發黏的緊。
臨走前這會,綠螭眼巴巴看著程心瞻,濕漉漉的碧眸像是不見底的潭水一樣,顧沁結結巴巴說了一句,
“早,早,早些,回,回來。”
程心瞻笑著說好,摸了摸綠螭的腦袋,隨后踏空離去。
他很喜歡在春天出行,這讓他感覺是出去踏個青,尤其是春雨清新的味道,讓他心曠神怡。
他站在鐘靈山山門外的高山草坪上,在他腳下是綠草如茵,草坪上此時還有許多細碎的野花綻放著,野花藏在草里,不細看難以發現,可是若是教人瞧見了,看著這些隱藏在綠色下的繽紛色彩,又給人帶來一股難言的驚喜。
在草坪之外則是翻涌的云海,迎面而來的是濕潤的和風細雨。
這次出行他的心境已經不一樣了,不是去斬妖除魔見識險惡了,而僅僅就是想出去看看天地。
三清山山門對東,此刻他就看向東方,兩次出山游歷,第一次他去了西南,第二次去了西北,真說起來,東邊歷來承平繁華之地,他還沒去過。
這次就去東方吧!
他心念一動,喚出「龍車」來,這次出游宜徐行,駕云就很好。他懷抱貍奴,坐上云駕,慢悠悠地離開了山門。
坐在云上,絲絲裊裊的雨霧沾濕了他的法袍,迎面而來的山風并不寒冷,只是清潤涼膚,這讓他精神一振,于是便信口吟道:
霧里云中草色濃,龍車浮我去江東。
沾衣欲濕暮春雨,吹面不寒四月風。
一路東行,很快就到了豫章和會稽的交界,這讓程心瞻想起了多年前他和兼顯學師曾途徑此處去黃山尋山望氣,勘察地脈。
那一次出行是自己與許多人的第一次見面,餐霞大師,周輕云,妙殊道兄,濟深道兄,兼墨,還有金銘子前輩。
在這里面,周輕云反目成仇,一同下地宮的妙緣道兄已經亡故,金銘子前輩再次飛升,實在物是人非。
這一次,他沒有往慶州去,而是往會稽去。
所謂: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會稽之地,自古豐饒,鐘鳴鼎食之家數不勝數,求道拜佛之人比比皆是,于是香火鼎盛。
道門仙山許多,有名的有天姥山、天目山、天臺山、四明山四家,前三家同氣連枝,并稱三天神秀,供奉的是女仙領袖,太真西王母,所以山中也是以女弟子居多。而四明山則是萬法派傳承,供奉三清,并視三清山為祖庭。
這幾家里,程心瞻認得兩家的人,還都是在白玉京認識的。
一個是天姥山的坤道喬守靜,當年在白玉京曾與自己比試法劍。
一個是四明派的存思道長,當年自己魂靈出鞘,同門搖動法鈴,四明派的存思長老曾趕來為自己護法。
而佛門名山也有兩個,一個是普陀山,一個是雁蕩山,都是享譽天下的佛門圣地。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會稽山,是禹王治水論功之地,也是南鎮所在,帝氣和煞氣頗為濃郁,于是沒有大派在此開宗。
程心瞻腦子里想了想,反正是無目的的游玩,那便先去四明山吧,拜會一下存思道長,怎么說對自己也有助陣護道之恩,自己洞石里還以冰封著些甘筍,且帶給四明山的道友們嘗嘗。
打定了主意,他便繼續東行,不緊不慢,時而駕云,時而步行。
三妹在山里也憋久了,又是眼睛徹底好了之后的第一次出山,是見什么都覺得有趣,一路上聞花戲水,走走停停。
一人一貍沿著衢江走,過了衢州就是金華,到這里衢江又接上了金華江,金華江走到頭就到了東陽,于是江水名字又變成東陽江,甚是有趣。
這與他在北方沿黃河走的感覺又不一樣。
黃河奔騰,雖然滋潤著兩岸土地,但究其本身,終究還是一道滾滾洪流,水力不以人意而動,大河蒼茫,便是星移斗轉仍是不改緩急,仿佛滋潤兩岸都只是順帶,大河就只是大河。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那時,河邊的程心瞻見到的是水的勢,水的威,水的永恒變化與永恒不變。
但這一次,蜿蜒穿行在山野和村莊之間的江流又給他不一樣的感覺。
人們沿著江流結廬而居,吃江水,用江水,江水不急不躁,緩緩流淌,他時常看見須發皆白的老漁夫還能駕馭一艘竹筏在江流里撒網捕魚。
現在,江邊的程心瞻見到的則是水的柔,水的潤,水利萬物而不爭。
同樣,這也是陰的體現。
他一邊感悟著,一邊向東走,直到走到東陽江的盡頭。
水脈到此戛然而止,他繼續前行,不過離開東陽后沒多久,在一個月夜里,他又看見一條南北向的水脈,頗為壯觀,仿佛從天上來,把會稽分成了兩半。
這就是剡溪了。
跨過剡溪,就是四明山了,同樣,天姥山也在剡溪的東邊。
哦,難不成當初青蓮居士夜游天姥走的也是這條路線?
程心瞻不由這樣想。
跨過剡溪,連綿起伏的四明山就在眼前,云遮霧繞,瑞彩千條。
程心瞻加快了腳步,最好今天天黑前就要住到四明山里去,這樣明天一早起來,就可以在四明山中遠眺赤城霞光了,這可是連青蓮居士都贊嘆不絕的奇景,既然來此,不可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