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老嫗突然收攤,旁邊幾個攤主很是詫異,
“藍婆子,你怎么這就收攤了?這人比晚上多呢!”
苗人老嫗應付回了一句,“忽然想起來寨子里還有些其他好貨,老婆子回去取上。”
說罷,老嫗彈出一只小蟲,小蟲落地后便變大了,有點像蛇,但比蛇更粗短,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竹筒,身上也有很多竹節,老嫗把攤子上的東西全丟竹節蟲嘴里面去了,隨后這蟲子又重新變小,回到了老嫗手里。
程心瞻跟在老嫗身后,落后一段距離,很快就離開了土龍山,是往南邊走的,那是去湘西的方向,沈照冥目送程心瞻離開后,選了另一條路,也往湘西去了。
武陵山的路實在難走,彎彎繞繞,鉆山洞,過溪澗,還不能高飛,因為山太多太密,飛行也受遮擋,興許還更繞一些,要是飛得更高些,那瘴氣、迷霧、植被就遮擋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見了。
大約進行了有兩個時辰,兩人來到一處峽谷山壁前。
程心瞻是春時結丹,現在已經是夏末初秋的季節了,這里薄霧冥冥,草木豐茂,各色的山花野果,紅橙黃綠,煞是好看。
此時,苗人老嫗回頭,恭謹道,
“道長,前方就要到我家寨子了,我家寨子里有不少凡人,所以還望前輩日后千萬莫要將此處泄露出去。”
程心瞻點點頭,“這你放心吧,不過我也提醒一句,莫要耍什么心眼子。”
老嫗點點頭,帶著程心瞻來到一處崖壁前,手往崖壁上一摸。
“呼啦——”
騰起一片飛蛾。
程心瞻驚奇的發現,原來眼前的崖壁竟是一片蛾子在遮擋著,這些蛾子的翅膀顏色和紋路與周邊的崖壁一模一樣,等到蛾子飛走,這邊露出一個洞口來。
兩人從口子進去,隨后,那些蛾子又回到原位,封閉了入口。
山洞里一路彎彎繞繞,又有許多分岔口,程心瞻跟在老嫗后面,暗道此處的隱蔽。
走了也有一里路,前面才透出光來,山洞也逐漸變大,走出山洞后,豁然開朗,眼前的美景讓程心瞻都感到驚詫。
這是一處圓形山谷,四周是大山圍繞,頭頂重重云霧,還有藤蔓層迭,往上什么也看不見,想來要是有什么人從上面飛過,也是看不見這谷里的情況。
谷里的照明更是奇怪,這里高空中飛著一種海里水母似的怪蟲,肚子里發著柔光,把山谷照亮,這谷里的植株都很高大茂密,不知道和這種燈籠蟲子有沒有關系。
谷子里中植桑林,環以果木,樹下有豚羊雞兔悠哉,還有黃發垂髫自樂。在四周山腳,開辟了梯田,種著靈谷草藥,花花綠綠一圈。
在梯田腳下腳下,則是密密麻麻的吊腳樓,但這里的檐角上都掛著許許多多的銀質鈴鐺,而程心瞻不久前才參與了伏霞湖的護山大陣營造,在他看來,這些鈴鐺擺放亂中有序,應當也是一道頗為高妙的陣法。
“大姐!你怎么把外人帶進來了!”
這時候,兩個苗人忽然落到了程心瞻的面前,一個老婦,一個少女,不過讓程心瞻感到意外的是,這聲“大姐”不是從那個老婦嘴里喊出來的,而是從那個少女嘴里喊出來的。
少女一臉戒備之色,而老婦的肩上頭上已經爬滿了花花綠綠的毒蛛,似乎下一刻就要飛撲到程心瞻身上。
而程心瞻負手而立,并未作何防備。
“且慢!”
這時候,一個洪鐘似的男聲傳來,緊接著,便有一個朱袍紅冠絡腮胡的高大男子飛身過來,攔在了兩個苗人之前。
程心瞻看著這個男子,他眼里閃過丹色,隨后忽地一笑,
“你是紅冠老爺?”
在三個苗女驚恐的目光中,高大男子推金山倒玉柱,跪在程心瞻身前,
“當不得老爺如此稱呼,好叫老爺知曉,小妖取‘紀’姓,自名‘開明’,老爺萬壽。”
程心瞻將人扶起,望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高的男子,笑說,
“‘紀’姓道出身,‘開明’述道意,好名字呀,開陰見明,古傳又有開明獸怒目而電睛,守天界之門,不錯,很不錯。”
“還要多謝老爺點化明形之恩。”
紀開明說。
程心瞻笑著點點頭,這話倒不是恭維,瞧他的樣子,分明是觀自己的畫作而定了人形,而且多年前他去苗寨的時候,也曾給這只大公雞講過道法,這是實打實的點化之恩。
“老寨主可還健在?”
程心瞻問。
“在,在呢,只是……”
“只是什么?”
“哎,說來話長了。”
紀開明嘆了一口氣,隨后才注意到身邊呆若木雞的三人,便做引薦,
“藍寨主,這位是云道長,是我的點化恩人,也是我們原先寨子的庇佑尊者,我們帶來的那些護宅門神畫,就是云道長所做。”
這時候,領著程心瞻進來的老嫗也終于有機會張嘴了,連忙解釋,
“阿娘,我在擺攤,恰巧這位道長看到了那誅魔年畫,說要看到故人。”
這時,紀開明又向程心瞻介紹身邊的老婦,
“老爺,這位是此間苗寨的寨主,藍銀珞,藍寨主,多虧了藍寨主收留我等,這才有個存身之地。”
老婦人此刻也收起了毒蠱,這大公雞是二境中頂厲害的妖怪了,見到此人也得下跪,自家大女兒在二境里也不是好惹的,但被此人攆回家來也不敢說一個不字,自己僥幸結丹,卻看不透此人的境界,想來定是個改容易貌的老妖怪。
這人已經被帶進來了,現在看著還算客氣,自己也沒必要尋不痛快,于是便行了一禮,
“見過云道長。”
程心瞻點點頭,還了一禮,“栗溪寨子都是我的友人,多謝藍寨主援手了。”
藍銀珞又指向那個帶程心瞻進來的老嫗,說道,
“這是我的大女兒,藍木槿。”
程心瞻看過去,只見那個老嫗在自己的銀鈴耳墜上一撥,那里面竟跑出個蟲子來,然后在老嫗臉上咬了一口,隨后,老嫗臉上的皮像是布一樣被蟲子扯開,化作一個薄膜脫落,被蟲子吃進嘴里,然后蟲子又爬回女子耳墜里了。
而女子也露出了真面容,是個五官端正,溫婉可人的好長相。
“見過云道長。”
程心瞻點點頭,“勞道友跑一趟,失禮了。”
“這是我的小女兒,藍蘆笙。”
那個苗女在見到平日里不茍言笑,向來把頭顱高高昂起的紀先生竟然對眼前這個道士下跪,被嚇得不輕,此刻躲在藍銀珞身后,道了聲好。
程心瞻也點頭回禮。
“云道長,請隨老身進寨吃茶。”
程心瞻卻是搖搖頭,“吃茶先不急,先請開明帶我去見見舊人。”
紀開明稱是,又看向藍銀珞,畢竟這位才是此間主人。
婦人自然說好。
于是程心瞻便跟著紀開明飛身往谷里落去。
等著兩人走后,藍銀珞和藍蘆笙立即湊到藍木槿跟前,仔細盤問。
紀開明徑直把程心瞻往梯田上帶,落在了一處藥田上。
這里的草藥生著九片翡翠一樣的長葉,中間托著一朵紫花,云霧低垂,露珠凝在花葉上,映著這一整片靜謐的山谷。
這是九葉一枝花,也叫九重樓,苗族的醫毒圣藥,沒想到這里能有一大片。
九重樓長的有半人高,有三五個人腰上挎著竹簍在這里施肥,程心瞻看了一眼,那肥料白花花的好像是一種蟲卵,沒想到這花還是個吃葷的主。
紀開明帶著程心瞻來到一個矮瘦身影后,輕輕叫了一聲,
“寨主。”
這個矮瘦黝黑的人轉過身來,口中還說著,
“噓——,紅冠老爺,咱都說了多少遍了,在人家寨里可不敢再叫寨主。”
“啪——”
老人手中的蟲卵肥料全部灑到地上。
老人頭發白的像雪一樣,皺紋堆迭如梯田,他嘴皮子顫抖著,仿佛是有無數的話要說,可是除了喉嚨里含含糊糊發出了幾個聽不清的音節,竟是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
“木乃公。”
程心瞻上前一步,握住老人施肥的那一只手。
“云,云道長。”
老寨主終于把這幾個字給說出來了。
老人渾黃的左眼一直往程心瞻近前貼,似乎生怕自己看錯了,而他的右眼已經完全泛白,什么也看不見了。老人僅剩的左手死死拉住程心瞻的手,不敢松開,右邊空蕩蕩的袖管打著一個結,應該是為了干農活更方便些。
“是我,我在。”
程心瞻說。
老寨主聞言咧嘴一笑,眼里流出淚來,作勢要跪。
程心瞻將老人拉住,“不必如此。”
“回屋再說吧。”
這時紀開明也有些不忍看,便如此說。
程心瞻點點頭,抬手一招,掉在地下的蟲卵便回到了老寨主的腰簍里,他扶著老寨主,便從梯田里飛起,跟著紀開明落在一處吊腳樓前。
隨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喊。
“神仙哥哥來了!”
“云道長!”
“是云道長!”
“真的是云道長!”
等到散在山谷各處做事的老寨子的人都被叫過來后,程心瞻的聲音有些艱澀,
“就這么些人了嗎?”
他舉目望去,竟不過百人上下,白狗與紅雞加起來不過十只。
而他第一次去栗溪寨時,老寨主就曾向程心瞻夸耀他的功績,程心瞻記得很清楚,說的是五十七戶二百一十二口人,等到程心瞻去后,有了何首烏,有了門神畫,再加上紅冠老爺修為精進,人口就更多了,而雞犬不下百只。
程心瞻此話一出,便有低低的抽泣聲從這些圍攏在他周圍的寨民身上發出。
眼見眾人控制不住情緒,這時候,還是紀開明給程心瞻道出了始末緣由。
“當時接到了老爺的傳信,我們猶豫了應該只有半天,然后老寨主便拍了板,連日帶夜的收拾行禮,第二天一早就舉寨搬遷。我們做決斷的時候,還派人通知了附近寨子的人,不過他們無人相信什么魔潮大劫。”
紀開明搖了搖頭,繼續說,
“我們一開始往西走,想去尋求青龍洞的庇護,在望春山一帶落腳,不過往南走了還不到四五十里,我便看見前方魔煞之氣彌漫,好似魔道已經把望春山一帶團團圍住了。隨后我帶著寨民想往南走,投靠金雞一族,在天鳴山一帶落腳,同樣沒走出多久就看見了大量的魔道北上,我們只得再次折返。
“數天的功夫就這樣耽擱過去,最后沒得法,只得往北走,我們沿著洪江往上,馬上到湘西的時候,遇見了追上來的魔道,那就是那一次,我們就死了五十五個人,沒了二十一條狗。
“也是從那次追來的魔道口中我們知道,洪江十八寨已經遭殃了。”
老寨主補充說,“就是那一次,紅冠老爺忽然就變成了人,嘴里吐出火來。”
紀開明點點頭,“那時候好險煉化了橫骨,化成人形,悟了神通,不然,不知能有幾個活下來的。”
“隨后就躲進了湘西,沒有再見到南邊的魔頭追來,但是這里的毒蟲陰鬼和洪江那里又不一樣了,剛來不知道怎么防備,有好些人晚上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尸體被叫走了。
“寨主郁氣攻心,心火入眼,就瞎了,后面趕路的時候,不查被一具行尸抓到了胳膊,手又沒保住。”
有紀開明開了個頭,后面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說的聲淚俱下。
這一路的噩夢般的苦楚艱辛且不詳提,最后,紀開明道,
“我們想在湘西落腳,這里雖說魔頭也不少,但還不像苗疆那邊正在大舉搜刮,而且這里地勢比苗疆更復雜,找一個山溝溝一鉆,是很不容易被找到的,我現在到了二境,也能護佑寨民了。
“只不過正在我們四處尋找扎寨地方的時候,被一伙魔頭盯上了,被追的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最后我們闖到了此處苗寨的外圍,當時藍寨主帶人從寨子里走出來,滅掉了魔頭,救下并收留了我們,我們也就一直在這安定下來。”
程心瞻點點頭,道了一聲,“不容易。”
紀開明則回道,“是不容易,不過是值得的,我曾偷偷回去看過,魔頭確實是去掃蕩過,如果當時沒走,現在恐怕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那你們以后怎么想,就在這里安家落戶了嗎?”
程心瞻問。
老寨主則答,“活命是首要的,哪里能活命我們就在哪,不過要是什么時候栗溪寨子能回到從前,我們自然是想回去。”
程心瞻點點頭,“我明白了,那木乃公和大家先在這里住著,等到能回去的時候,我再來接大家回家,開明,你和我再去見見此間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