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嗎?”
程心瞻有些疑惑,看著掌教。
紀和合于是重復了一遍,
“累嗎?”
程心瞻搖搖頭,不解何意。
掌教臉上的喜色消失的無影無蹤,他道,
“許真君的法統,自然是高邈神妙、包羅萬象,但是我想需要你大張旗鼓去求取真經的,應當只有剪伐水怪的水法吧!”
程心瞻聞言默然,點了點頭。
“你這孩子精修五行,統攝陰陽,路子走起來是四平八穩,這時候提出想要專門修行許真君的水法,是想要為掃除南派魔教和海外魔教做準備?”
程心瞻又點點頭。
“孩子,你心有大志,可我卻怕你活得太累呀,我且問你,你以竹身攜爽靈元神來見我,你的命胎元神、幽精元神還有肉身又在做什么?”
程心瞻愣了愣,隨即小聲說,“命胎元神居肉身,在開辟竅穴,彌補二境缺漏,同時在煉制擋劫之寶,幽精元神馭蓮花化身,回湘西了。”
紀和合搖頭嘆息,
“先前你在山外游歷歸來,總是還能休息放松一陣,張弛有度。尤其是在龍虎山回來那次,還知道侍弄花草,浮生偷閑,我覺得是極好的。不過那次之后,你非但沒有把這個習慣繼續保持下去,反而是更加忙碌了。
“我知你魂魄穩固,我也知你分身眾多,但是素空有沒有告訴過你,長久分神分身,勞心勞力,是要折壽的!”
紀和合的語氣已經帶上了些許責怪。
“師尊說過的。”
程心瞻忙答,這事不怪師尊沒提醒,當初師尊賜予竹杖的時候就提過這個事。而且程心瞻同樣能感受到自己命輪上壽元的消減似乎要比外界光陰的流逝要稍微快一些。
他算過,三魂分居三身的話,絳宮命輪里壽元消減一年,外界光陰流逝大概才十一個月。
不過無妨,還是賺的。
他這么想,紀和合可不這么想,
“你知道為何還如此著急?正魔從不兩立,而且近年來魔道猖獗,打壓魔氛已經逐漸成為正道共識,我等共建浩然盟,龍虎山建正一盟,北道建重陽盟,蜀道建玄天盟,都在斬妖除魔,不缺你一個!你先把自身事顧好!即便是你破境得壽多,但壽元豈是讓你拿來這般揮霍的?!”
紀和合罕見發怒。
程心瞻沉默了許久,他知道掌教的好意,可是他不是獨身靜修、餐霞飲露的山人,他是周游神州、屢入魔窟的道士!
他見過南派魔教以人煉蠱,見過北派魔教視人如奴,見過海外魔教食人如菜,不久前又看過了湘西魔教勾人魂魄、屠寨煉尸。
看過了這樣的煉獄慘景,自己又如何能靜下心來在山中安坐?
沉默許久后,他抬起頭來,看著掌教,緩緩答道,
“蒼生倒懸猶未解,豈因惜身避趨之?”
紀和合一噎,隨即深深吐納換氣,這才道,
“不是不讓你解蒼生,只是想讓你修身惜命,等修為足夠了,再去做那些事。罷了罷了,我知曉你意了,你等不及,也坐不住。”
這時,紀和合拍膝而嘆,
“也好!如果事事權衡利弊,件件謀而后定,倒也失了人味,興許,你才是對的,我們是錯的。”
程心瞻聞言便說,“掌教,惜身則失俠,忘身則失仙,過猶不及的道理弟子自然懂,弟子除魔謀得也不是一時。”
紀和合點點頭,這才轉憂為喜。
程心瞻又說,“弟子如何行事,心中有分寸,也從來無怨無悔,只是這次想去萬壽宮求取真經,卻還要借師門的面,這才是讓弟子汗顏羞愧的地方。”
不同教派之間的求經傳法可不是簡單一句話的事,這里面是要欠大因果的!
神霄派薩天師向龍虎山張天師求取雷法,此后神霄派雷法便低龍虎山一頭,即便是現在很多人都認為神霄派的雷法歷經數千年精心鉆研發展,已經極為齊備,又全又深,堪稱地上雷部,單在雷法一道上已經冠絕天下了。
但就是因為薩天師曾向張天師求法,所以龍虎山就可以光明正大說龍虎山雷法是天下第一,那神霄派捏著鼻子也得認下。
三清山的葛洪祖師曾向閣皂山的葛玄祖師求取符法和丹法,所以時至今日,即便是有兩葛同宗的關系在,摩崖山和丹霞山還要年年派人去閣皂山朝拜葛天師法像。
要是有什么慶典法會兩家都在,那三清山也需得把上位讓給閣皂山,這里面既有葛玄天師輩分大的原因,也有曾經求法的原因在。
而像句曲山那種上趕著讓程心瞻觀閱典籍之事,是千萬年罕有,絕不是常例。
現在句曲山和三清山算得上是通家之好,兩家各有人互為傳經長老,這是讓多少人艷羨的求經傳法關系。
不過有這樣的關系在,兩家的因果自然就深,要是有一家存神法斷了傳承,另一家是要傾盡全力為其續上法統的。
而在各個世傳大教里,凈明派又是出了名的法不外傳,從未向人求過法,也從未給外人傳過法。
即便是現在,南派與沿海的魔道猖獗,浩然盟急缺水法修士,凈明派有降妖除魔之心,而且可以稱得上是嫉惡如仇,門下弟子基本都分在三尸島和庾陽、南荒等地,死傷是浩然盟里最多的。
可即便是這樣,凈明派也從來不說一句可以將斬妖水法外傳。
這就是最難辦的地方。
這個事要是程心瞻貿貿然上門求取,被人趕打出來事小,惡了兩教交情事大。
聽了程心瞻的話,紀和合聞言想要佯怒,可是對這個弟子卻怎么也佯怒不起來,索性放聲大笑,
“心瞻能做到不惜身,我這個掌教難不成還要因為惜名而退縮嗎?”
程心瞻聞言也笑了,回首四十年,無論是在樟香鎮,還是在三清山,自己的長輩們從來沒讓自己失望過。
紀和合說,
“你先回去等我消息吧,我和凈明派的真人先通個氣,把姿態放低些,再全副儀仗過去,加上之前龍虎山鈐印之事,他們還欠我們一個人情,這個事不一定就做不成。”
程心瞻點頭應下,起身告退。
五日后,還是三清宮,程心瞻應召而來。
“保元真人松口了。”
紀掌教見面第一句話就給出了一個好消息。
程心瞻也是聞言一喜,保元真人就是萬壽宮掌教。
不過這時紀和合又說,
“不過他要見見你再說話,保元真人說了,許天師的水法不是那么好學的,要是你確實天資卓絕,是能繼許天師法統的人,那我們兩家可以效仿句曲山故事,要是你的天資并沒有傳說中那么好,那大家伙就面子上走個過場。”
程心瞻笑著點點頭,“定不叫兩位真人失望。”
紀和合聞言也笑了,又提了另一樁事,“你要去萬壽宮求經,這位份太低了也不好,你現在是明治山嫡傳、白虎使兼梨雪山主,這些身份在宗里還說得過去,出門就沒人認了,我想想在出門之前再給你加個什么身份才好。”
程心瞻連推辭。
紀和合把眼一瞪,“我雖不惜名,但也不是不顧名,這事聽我的就是。”
程心瞻只好同意。
等到程心瞻前腳剛離去,紀和合后腳就開始叫人入三清宮議事了。
又過了兩日。
平頂山便傳出消息,加明治山嫡傳、白虎山白虎使、梨雪山山主程心瞻為三清山萬法經師,即日上任,賜講經法袍,賜如意,賜戒尺,賜醒鈴,賜明鏡。
消息傳出后,山中弟子震驚,但是震驚過了后,也就很快接受了。
萬法經師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當的,一般而言,是由蓮花福地八脈山主晉升純陽元陰兩殿副教主之前會擔任的職位,也可以簡單認為是副教主候選。
萬法經師,當然要通曉五行陰陽,各峰經典,百家法術,程南斗確實也算合適的了。
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月,三清山挑了一個黃道吉日,備齊了儀仗,準備上萬壽宮求取真經。
這天是明四百四十八年,六月十七,宜出行、訂盟、齋醮、動土,無忌事。
都務院的院長親自走一趟明治山無憂洞,給程心瞻送來了講經法袍以及一應講經法寶,等到他穿戴整齊從洞中出來,都務院的院長看著了連連拍手叫好,說是還沒見過這么年輕的穿講經法袍,竟是如此好看。
顧心舒的眼睛一刻也不肯從程心瞻身上挪開。
三妹、等哥、老白三個,自然是驚嘆不停。
只見這位年輕道士:
頭頂五岳蓮花冠,五片花瓣上分別繪著五岳真形字。
貼身穿著素白中衣,再套一件天青色的絹袍,領緣繡了一路玄色仙鶴直上青云的紋飾。腰間束五色絳帶,中間貫著一枚兩色陰陽魚玉環。
最外面披著一件紫羅法帔,是一件正紫色的大襟廣袖法衣,對襟處用金絲繡著日月星辰的紋飾,胸前還是三清山嵐圖,后背是陰陽八卦圖。
紫衣如霞,沉浮日月,山嵐飄搖,陰陽輪轉。
除此之外,他手里握著一把龍虎如意。
這如意是由一件青黃二色的暖玉雕成,長有一尺三寸,通體溫潤光澤,首部黃端雕著游龍,龍身纏如意云頭,龍口里含著一點赤色,仿佛火珠。尾部青玉刻成伏地猛虎,虎尾回卷成柄,虎掌下按著一團白點,仿佛冰雪。
如意中部陰刻著「萬法混元」四個字,如意內里的法寶靈禁似星斗一般繞著這四個字緩緩游動。
程心瞻見所有人都盯著自己看,就知道這一身行頭太過招搖,只是掌教有命,他也不得不從。
山里人他一個也沒帶,拜別了都務院的院長,感謝其專門走一趟,又讓其余人留在山中等他回來,不必跟著,隨后,他便踏空往山門處走去。
等到了山門處,他便發現求經儀仗早就備好等著他了,而這儀仗規模之浩大,便是他看著也感到心驚。
光是儀仗的「前驅儀衛」就由三十六名玄冠鶴氅弟子分列九行組成,手執幡幢。幡幢上有四象二十八宿、三山五岳之景。
「前驅儀衛」后是「三清法駕」,三丈高的三寶云車破開云霧,云車上高懸三清圣像,圣像腦后的鏡輪如日中天。車架四角各立持劍玉女,不斷向空中拋灑鎏金云篆符紙,化作萬千金蝶。
「三清法駕」后是「護經法陣」,七十二名藍袍道士結成北斗璇璣陣,手持長劍與玉鈴。陣中心懸浮著寶光經轎,現在這里面當然是空的,想必所有人都期待著等到回程時這里裝滿了真經。
「護經法陣」后是「天樂儀仗」,云端上十二名樂師坐在白鹿背上,前排四人持鼓,中列三人捧磬,末列五人吹笛。
「天樂儀仗」后是「五行法旗」,二十五名擎旗力士,五五分持東方甲乙木青旗、南方丙丁火赤旗、西方庚辛金素旗、北方壬癸水皂旗、中央戊己土黃旗。
「五行法旗」后是「護法神將」,足有三百六十具黃巾力士符傀怒目持兵,巡視四方。
程心瞻入三清山二十余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
“心瞻,過來!”
三清圣像前,董守仁和霍靜言站在那,此時,霍靜言在向程心瞻招手。
程心瞻便入了儀仗。
“你今日可是主角。”
霍靜言看著程心瞻說。
素來不茍言笑的董守仁看著程心瞻也笑著點頭,
“這紫羅法帔,還是穿在年輕人身上好看。”
董守仁作為元陰殿副教主,自然也是穿過紫羅法帔的。
隨后,他又看向霍靜言,說道,
“走吧,莫讓萬壽宮的諸位道友久等了。”
霍靜言點點頭,向天上打了一道符紙,砰然化作一道焰火。
隨即,幡行樂起,儀仗開動。
西山萬壽宮在豫章之西,三清山在東,儀仗便一路西行。
只是這儀仗動靜太大,在豫章上空穿行,地下凡人見到仙人顯圣,紛紛叩拜,云中也有他教子弟,也有散修旁門,看見這么大陣仗也都嘖嘖稱奇,便尾隨其后,想要看看熱鬧。
儀仗是為了彰顯隆重和威儀的,走的很是緩慢,后面聚集起來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
不過即便是儀仗再慢,但到底都是修煉有成的人物,萬壽宮和三清山又同在豫章,自然也用不了太久。
起行兩個時辰后,贛江在望,萬壽宮就在贛江西岸,所以儀仗也在慢慢降下高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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