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未來?”
袁不語心里忽然揪緊,問周玄:“你在血井的問卜里,見到了什么?”
周玄想將瞧見自己身死的畫面講出來,念頭剛動,注視感竟然無比強烈。
“額,看到了來自……未來的畫面,關于我自己。”周玄換了種說法,注視感消失。
他現在有點明白了,血井中瞧見的一切,可以講出來,但是不能很具體,只能類似某種模糊的概念。
有點暗合“天機不可泄露”的算卦法則——能講,但是只能講一點。
他朝著袁不語打起了啞語,先指了指自己眼睛、耳朵,再指了指嘴,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袁不語關于詭異、神秘學說極有經驗,頓時便懂了周玄的意思:“可見可聽不可言說?倒也正常!如果真如你說的——你看到了來自未來的畫面,這血井還真是洞察未來,若是將它視為異鬼的話,它便是這天地間最強大的異鬼之一。”
“這種洞察,與算卦、推演、秘境預兆的原理不太一樣吧?”周玄想了解得更清楚一些。
“很不一樣。”袁不語說:“算卦、推演、預兆,都是同一個原理,根據如今的處境,演算出未來的境況,
所謂‘知前因推后果’!
想要將‘后果’演算得準,‘前因’必須知道得足夠多,演算的事情越大,需要牽涉的前因就越繁雜。
尋常算命先生,算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便是這般,也是十算九不準,
若是到了風水尋龍的層次,想尋得一條貫穿井國的巨大龍脈,這里要演算的前因已經如浩瀚群星,演算量極大,算的過程中還不能出現明顯差錯,已經是頂尖層次的神人才可為之,
若想演算一個時代的命數,國家的氣運,前因牽扯之巨,已不是窮極人力便可做到的,屬于不可演算,不可推演!”
“那洞察未來……”周玄催問。
袁不語沒急著回答,他拉開窗簾,指著窗外的竹林,問:“那是啥?”
“小竹林唄。”
“你看,你不需要演算,便能看見那片竹林。”袁不語說:“洞察未來,便和你瞧竹林差不多,但假設竹林是未來,你和竹林的中間,便隔著一層迷霧。”
他頓了頓,吸了口水煙,沖著窗臺吐了口煙。
煙霧極濃,遮擋了周玄的視野,使他瞧不清竹林。
袁不語說:“這層霧,阻擋了你眼睛的知覺,使你看不間竹林,但若是你催動你的感知,穿透迷霧,便能瞧見竹林!洞察未來,便是這個道理!
以極強感知,穿透現在與未來之間的層層迷霧后,瞧見未來的境況。”
“推演是算,洞察是看,算遠不如看!現在,你知道為什么井國那么多瘋狂大陰人大神人,即使暫停了對血井奧秘的探索,也要瘋狂研究血井通靈人了吧,
在血井通靈的極強感知面前,任何精妙的推演法門,不過是一盤上不得正席的狗肉罷了。”
周玄這一刻,才真正理解了血井通靈人為什么這么遭人垂涎了,又是被異鬼當食物,又是被瘋狂老登當人體實驗品,還要被血井蠱惑著去“填井”……
越是這般,他越是要努力攢香火。
作為血井通靈人,沒有實力,就等于是塊誰都要啃一口的肉!
盡管他隨著香火的層次越高,身體雙意識的感知越強,越容易變瘋,但也必須追逐!
追逐香火,是在追逐瘋狂,但放棄香火,等于放棄一切。
“夢境、血井、神啟,無論是洞見未來,還是推演因果,一切征兆都在預示我在晉升時會死去!這已經成了我的宿命。
雖說死去后可能會有新生!新生又是什么樣子,老天爺才知道!或許還會在周家班,或許去了某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再也見不到姐姐、師父、大師兄……
但我決不能放棄晉升!失去香火等于失去一切。”
利用晉升之前的時光,在周家班里好好逛逛,和姐姐師父多聊聊天,演好蓮花娘娘的評書替周家班攬上大客戶,就將這一切,當作最后的無聲告別吧……
周玄下定了決心,也與“向死而生”的預兆和解,至于死后的新生什么樣?
等它出現的時候再做打算吧!
周玄心情也不再壓抑,從袁不語的宿舍離開后,看月光下的祖樹都順眼了很多。
樹下,周伶衣正躺在竹制搖椅上,輕搖著團扇,休養著精神。
周玄心情挺好,也搬了把搖椅過去,躺在姐姐身邊。
“弟弟,小時候我們經常這樣躺著,一起看天上的星星,一晃時光過了這么久,你都長大了,懂事多了,和以前不一樣。”
周伶衣端起搖椅旁小木桌上的黃酒杯,遞給周玄。
周玄抿了一口,問:“我以前什么樣啊?”
“額,我想想。”
周伶衣望著月空,說道:“前些日子,有個叫水生的年輕人,他是裘家粉行的伙計,伺候他家少爺抽大煙,就因為煙桿遞得慢了點,少爺又才被他父親訓斥過,心里一肚子火,剛好借著這個由頭,拿煙桿子連抽他腦袋十幾下,煙桿打折了,人也打死了。”
“水生家沒去報官嗎?”
“家人哪敢報,”周伶衣說:“平水府里稍有氣候的家族,哪個不是窮兇極惡!尋常老百姓哪里斗得過他們!所以,豪門惡少并不少見,你以前也是個惡少。”
周玄笑了笑,來周家班日子長了,他了解原主對周家班的人很兇。
“其實你小時候很可愛,但是我的二娘,你的親娘……”
“啊?原來我和姐姐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周玄頭一回知道。
“二娘對你很好,但好過頭了!她總是擔心我會威脅到你在周家班的地位,所以總向你灌輸些歪理,教你用惡毒的話語攻擊我。
久而久之,當弟弟的便覺得,用語言來攻擊我這姐姐,本就是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一會兒說我想討好父親,是為了耍心機以圖分走周家班一杯羹,
一會兒嫌棄我是盆注定要潑出去的水,周家班花在我身上的任何一分錢都是虧本買賣,
當時的我,很愛我弟弟,
我保護他比保護我自己更加用心。
但他每一次的譏諷與羞辱,都像刀子一樣,能從我的心頭片下一塊肉來。”
周伶衣的講述中,指代弟弟的詞語已經由“你”變成了“他”,
周玄終于明白過來,其實姐姐,早就知道他不是真弟弟!
但不是真弟弟又怎樣?
姐姐曾經的傷疤,若不把周玄當成比親弟弟還親的弟弟,又怎么會如此輕易的揭開?
“姐姐,原本我以為你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現在聽你說了,才知道你以前過得那么苦……在我心里,你是個天才,是最適合周家班的掌舵人。”周玄也攤牌了,只是沒有將最后一層窗戶紙捅破。
周伶衣先是怔了怔,然后笑得極燦爛,伸手撫摸著周玄的頭,帶著柔情又有些不自信的說道:“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
“你比我說的還要好。”
“當年弟弟要是你這般好性子,我也不會離開周家班那么多年。”
周伶衣又講起了往事:“弟弟與二娘每天每日都在羞辱我,慢慢的我習慣了,接受了,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對周家沒有任何幫助!
十三歲那年,我主動當了周家班的暗門,替班子做最見不得人、最刀頭舔血的臟活,
做了整整一年半,直到儺祭的時候,我去拜祖宗儺面、去拜儺神牌位,周家班的師兄、師傅們當時都齊聚在落英廳,
弟弟忽然站出來,指責我滿手血污,手上沾著人命!
他當眾告訴所有人,我是暗門,是周家班里最不光彩的那個人。
我當時很窘迫,大庭廣眾之下,所有師傅師兄詫異、驚訝的目光打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怎么辦,
逃離落英廳,似乎成了我最后的選擇,
我逃到自己屋,在屋檐下坐著發呆,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卻全感知不到,
直到一把傘將我罩住,我抬著臉,是爺爺在為我撐傘。”
周伶衣講到爺爺時,表情里終于有了觸動,是對家人的溫暖緬懷。
“爺爺當時跟我說——丫頭啊,弟弟、二娘還有你那個不作為的父親,我也瞧不順眼,可祖宗壓我頭上,我喘不過來氣,你弟弟,是祖宗儺面選中的人,雖然還沒有與儺神產生鏈接,爺爺沒用,沒能耐把你定成下一任的掌班人……哎……你要打要罵,沖著爺爺撒火吧!”
“我不怪爺爺,也只有爺爺維護我,但凡讓他撞見弟弟二娘羞辱我,他就會不顧高人的風范,跳著腳的罵,拿著拐杖打,可他只能罵,只能打,他是個守舊法的人,祖宗制度在他心里是桿千斤的秤。
打和罵,改不了已經變得乖戾的弟弟、改不了二娘的刻薄心腸,更改不了我父親那個怕老婆的榆木疙瘩!
我選擇離開,走之前,我親吻著祖樹,樹是我的童年,是我曾經最美好的時光。
然后我去了明江府的老殿,六年未曾回家。”
周玄心疼,但他知道,姐姐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要一個貼心的人聽她傾訴,這些話,她已經憋了很久很久……
“后來你還是回來了。”周玄嘆著氣,說。
“我不能不回來,我走了之后,爺爺沒過半年,便開始昏昏沉沉,他是「卜卦」的高人,一輩子給很多人算過卦,泄漏的天機太多,到了晚年,老天爺懲罰他少講些話。
爺爺變糊涂了,是真的糊涂了,雖然偶爾會清明個小半天,但很快又會變糊涂。
周家班的班主變成了父親,父親怕老婆,縱容弟弟胡作非為,但他好歹還有個限度,他至少還清楚,周家班能紅火,靠的是每一個辛苦勞作的師傅、師兄、徒弟,若是弟弟對師傅師兄們做得過分了,他還是會管的,當時的弟弟,只是一個惡棍,而不是惡少。”
“又過了半年,父親被污染了,被異鬼的一滴眉間血污染了。”
周伶衣戳了戳自己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