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走進了內堂,三張凈儀床,已經被占去了一張。
最左邊那張,正用來接待一位“客人”,呂明坤手里夾著根點燃的煙卷,從床頭走到床尾,再從床尾走到床頭,期間,他目光有些悵惘,但一直緊緊鎖在客人的身體上,
周玄有些好奇,問道:“五師兄,怎么不動手?”
呂明坤做生意時,基本沒有露出如此茫然的神情。
常年縫尸凈儀,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勞作,早已將他打造成人體解剖大師,無情的凈儀機器,閉著眼睛都能完成一場復雜的凈儀。
就連見多識廣的云子良,只要不打牌、不食味、不看報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看呂明坤凈儀縫尸。
用他的話講——勞作變成了一種藝術,五師兄每一次出刀,都極果斷,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遲滯,
而且他下刀看上去簡單,卻因為分寸拿捏到精髓,有大巧若拙之感,再望他那道刀鋒,順著尸體游走,已經不是在走刀,更像一泓溪水在流淌,合乎自然之道。
老云每每總說:“越是自然,就越是接近藝術的美感。”
但此刻,呂明坤竟然無法下刀,這便讓周玄有些費解。
“不是下不了刀,是我還沒整明白這尸體該怎么凈儀。”
呂明坤將床上的客人尸體翻了一面,尸體由趴著變成了躺著。
周玄探頭一瞧,這尸體是年輕男人,模樣有些俊,臉與手上的皮肉細嫩,沒有明顯傷痕,生前并不是窮苦人家。
明江府的窮人,風吹日曬,常年干些粗活累活,臉上總有風霜痕跡,手上也會有做工時的留下的刺痕、劃痕,骨節也會顯得粗大。
客人尸體除去手與臉,雙腿、后背、脖頸皮膚都細嫩,唯獨他的肚子,皮膚特別松馳,褶皺一層疊著一層,像沙皮狗的臉,但比沙皮狗臉上的褶皺還要粗大、層數也更多。
“客人的家屬有要求的,要我把這些褶皺全給去掉,穿壽衣的時候才好看,我有點犯難。”
呂明坤掐住客人肚尖上的皮,猛的拎起來,肚尖拔了一米來高,才將肚子上層層疊疊的皮,拉扯得平順。
“這人生前做啥了,怎么肚子上的皮成了這樣?”
“聽說是突然瘋了。”呂明坤說:“家屬說他三天前的晚上,忽然不知怎地,啃咬家里的門板,吞院里的石子,把肚子吃得滾瓜溜圓的,比懷胎足月的孕婦還要飽滿,
就這還止不住,又去吃家里的活雞、活狗,把自己活活給撐死了。他死了之后,家屬便去找人凈儀,找了好幾家,也就勉強把肚子里那些雜貨給清理出來,但因為是撐死的,死后皮膚失去了彈性,收不回來,就變成這一層一層的了,
那幾家凈儀鋪子滿足不了家屬的要求,便兜兜轉轉送我這兒來了,我最近在東市街,有一點點名氣。”
呂明坤來了東市街,做得活很少,但畢竟是大冥戲班的凈儀師傅,活做得細,做得漂亮,和東市街其余凈儀鋪子的手藝,拉開了好幾個檔次,名頭便有些響亮。
明江府有錢人多,只要手上活兒硬,他們便舍得掏錢。
“但我感覺這客人,就是我事業上升期的攔路石。”呂明坤有種才掛了招牌,要被這巨肚男砸掉的恍惚錯覺。
“這有什么難的?”
周玄覺得呂明坤的思路沒打開,他說道:“這人皮膚不是被撐大了么?肚皮變得層層疊疊的,那你把他肚皮割掉,只留一個正常肚子的皮量,再將傷口縫起來,不就成了嗎?”
“但那樣也不好看呀!”呂明坤對自己的手藝是有嚴格要求的。
“你先做了看看。”周玄催促呂明坤。
“試試吧。”
呂明坤算好了提前量,開始動刀,一個巨大的“人肚”,便被切了下來,然后重新縫合。
他動作快,兩刻鐘不到,便處理妥當。
但問題來了。
肚皮是縫合了,但因為是被撐大的皮膚,質感和其余部分的皮膚完全不一樣。
其余位置的皮膚,緊致細嫩,但肚皮處顯得很浮囊。
“小師弟,你看,肚子和周圍完全不一樣。”
“五師兄,我今天教你一招。”
周玄指著肚皮中央,說:“這里,用針鉆一個眼,再往胸口劃一道口子。”
呂明坤拿了針,往客人的肚皮上釘了個眼洞,然后于胸口處劃開一道口子。
周玄找了縫尸的線,截了一段,一米來長,他將線連續對折了兩次后,搓成了一股,在末端打了個死結。
然后重新穿針引線,將線從肚皮上的孔洞穿過,線頭的死結卡在孔洞上,而另一端的線頭,從胸口的劃痕里伸出。
周玄扯住了胸口的線頭,再狠狠拉緊,死結勾住了肚子孔洞的皮膚,往上繃足了勁,頓時孔洞周圍的皮膚,因為繃住的力道足夠大,竟然變得緊致細嫩了起來。
“原來如此……”呂明坤看懂了,一根線可以繃住一小塊皮膚,如果這樣打下去的線頭數量足夠多,便可以將肚子上浮囊的皮膚,全給繃得緊致細嫩。
“學會了吧!”周玄笑吟吟的將線頭松了。
整容拉皮手術,了解一下。
“小師弟,你也太聰明了!?”呂明坤也學著拉了拉線頭,不住的夸贊道。
那當然聰明——前世整容美容可是大產業,數以萬計的聰明人扎堆在這行業里呢。
“你干活吧。”
周玄教會了呂明坤,自己也開始做拈花手印的刺青。
連續做了多幅刺青,現在周玄做起刺青來,得心應手,一邊做還能一邊跟呂明坤聊天。
“小師弟,你說這客人,是不是也遭了類似邪神的手段?”
“挺像,邪神的信徒,死法都特別詭異,但這客人吃那東西又奇怪。”
吃石頭、啃門板,要是邪神做下的手段,不得先嚼個活人啥的?
“不過也說不好,咱也不了解邪神什么習性。”
周玄補充道,
就在此時,外堂里傳來了一陣嗦面的聲音。
吸溜、吸溜!
“誰嗦面條子在?”
周玄放下骨牙,去了外堂,原來還不止一個人嗦面,小福子、司銘,都坐在門口嗦湯粉,云子良則坐在柜臺里,柜子上放著三個糖餅,他拼命的“食味”。
這都不到飯點呢,三個人都餓得這么狠?
“小福子,你不是跟木華滾鐵環在嗎?”
“哦,木華感覺餓了,指了指他的肚子,回他店里吃飯去了。”
木華也餓了?!
周玄連忙走到屏風處,低頭一看,那個從客人肚皮上割下來的“人肚”,竟然在緩緩蠕動。
蠕動的節奏,竟然和小福子、司銘、云子良嗦粉的節奏暗合。
“這是個什么玩意?”
周玄沖著云子良招手,說:“老云,別吃了,來認認東西。”
“看不懂……照你們說的,這人生前很像一個邪神信徒,但邪神信徒死了就和正常人死了差不多,這人死了,怎么這么不安生呢?”
云子良還要來一個現身說法,喊司銘:“司先生,來來來,你拿手指戳一下這個人肚!”
“為什么是我?”
“這里數你的香火層次最高,當然是你了。”
“戳它需要什么香火層次?”
“萬一它咬人怎么辦呢?”云子良雙手叉腰,理直氣壯的說道。
“……”司銘。
司銘吐槽道:“香火層次再高,被咬了也疼!”
吐槽歸吐槽,司銘還是大大方方的戳向了“人肚”。
一種粘膩中又像有蟲子在手指上爬動的奇怪感覺,讓司銘感覺到惡心。
可即便這么惡心,司銘卻不愿意松手指。
“什么感覺?”
云子良問司銘。
“餓!很餓、很餓的感覺,想吃……”
“人啊?”云子良臉色微變,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想吃蒸熊掌、糯米丸子、八寶鴨、烤鴨子……”司銘報了一連串的菜名。
得,又來個說相聲的!
“除了餓,還有別的感覺嗎?”周玄問司銘。
“嗯……餓的感覺很奇怪。”司銘仔細回味道。
“沒聽明白。”
周玄只覺得司銘的話很抽象,餓不就是餓的感覺唄,怎么還奇怪上了?
司銘左手比劃著,但右手還不愿意從人肚上拿開,周玄瞧見了,伸出右手,輕輕撥了撥司銘按在人肚上的手指。
這一撥,周玄感知到司銘的右手指在抗拒,這種抗拒,似乎并不來源于司銘本身,而來自于“人肚”的意志。
但好在是撥開了,周玄安全起見,也沒去碰人肚。
司銘則說道:“餓是一種特別難受的感覺,讓人焦躁、發狂,如果餓的時間長了,滿腦子里只想著如何填飽肚子……”
餓當然難受了,
要是不難受,那些受了餓的災民,怎么會連樹皮、觀音土那種難以吞咽的食物都往肚子里吃呢?
“但人肚給我的餓,卻不是難受,是一種很美妙的滋味……有點像……像……”
“像什么?”眾人同時問道。
“像我成功當上「神偷」堂主時的感覺,春風得意馬蹄疾。”
權力是快樂的良藥,任何正常的快樂,都不及權力登至高峰時的爽快。
「神偷」堂口在明江府是大堂口,在神權高于世俗權力的井國,成為一府大堂口的執權者,這種快樂自然不言而喻。
司銘能用“當堂主”來形容觸摸人肚時產生的“饑餓感”,
足見這份饑餓感,真的令司銘十足的快樂。
可這快樂究竟因何而來?
司銘又講了一句話:“饑餓讓我騰空了肚子,讓我產生一種錯覺——什么都吃得下去!”
這句話,聽起來正常,但若仔細思襯“什么都吃得下去”,這里面的“什么”,應該包括了很多不能吃、不應該吃的東西!
周玄竟生出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五師兄,先別凈儀了,小福子,把凈儀文書本拿過來。”
凈儀之前,要簽文書,店里一份,客人一份,店里會將所有的凈儀文書黏在一個本子上,怕日后引起糾紛。
小福子連忙將本子拿了過來,遞給了周玄。
周玄翻了頁碼,找到了客人的聯系地址。
“李春生,明東大道茗園路64號。”
他將地址撕下,遞給呂明坤:“五師兄,你去李春生家里看看……瞧瞧他家里人出事了沒有。”
“好。”
呂明坤拿了白布,將客人李春生的尸體重新蓋上了,整理了長衫,戴上禮帽,出了店門。
茗園路帶了個“茗”字,自然與茶葉脫不了干系。
這條路上,家家戶戶都做茶葉的生意,茶樓、販茶鋪子、炒茶店……等等。
住在茗園路64號的李有福,炒了小半輩子的茶,賺夠了錢盤了間茶樓,搖身一變,成了茶老板,日子更加蒸蒸日上了。
但即便如此,李有福依然沒有放棄炒茶,他買下了一座帶院子的大屋,專門騰了一間屋子,支了口大鍋炒茶。
一件事最開始只是為了營生,但做得久了,便真的愛上了,離了它,生活感覺少了很多滋味。
李有福一大早便開始炒茶,他今天心情極好,將好幾種茶,都放在一起炒。
“鐵觀音!”
李有福將半個陶瓷罐子的紅色鐵觀音,倒進了炒鍋里,鐵觀音被紅色黏稠的汁液泡著,一觸碰到炒紅的炒鍋,便滋滋冒著煙。
“云霧茶!”
李有福又拿過一個陶瓷罐子,將一堆腥臭難當的云霧茶,倒進了炒鍋里。
云霧茶的氣味混雜著被炒得黑中透紅的鐵觀音,氣味熏得屋里的老鼠都掩鼻而走。
“巖茶!”
白色的巖茶,黏成了一大塊,被倒入鍋內,李有福拿著鐵鏟子,連續斬切了幾下,將巖茶捅咕開。
巖茶在鍋里炒得骨碌碌作響。
“毛尖!”
“碧螺春!”
李有福將一罐子接著一罐子的茶,都倒進了鐵鍋內翻炒。
他炒得很是開心,腰肢也跟著鍋里的乒乓亂響搖晃了起來。
炒著炒著,李有福忽然愣神,說道:“不對,不對,怎么能沒瓜片茶呢?我的瓜片呢?”
他在木頭架子上,一頓翻找,愣是沒有找到瓜片在哪兒。
“我怎么忘記瓜片在哪兒了?”
李有福轉身去找,從自己的臥室找到大兒子的臥室,再找到二兒子的臥房,最后一直找到妹妹的房間。
妹妹李小菊在他家里住著,只是聽說妹妹手腳不干凈,經常偷家里東西。
“肯定是那賤人偷了我的瓜片。”
他進了房間,四處翻找著,衣柜里、書桌下、床上。
直到他站在床邊,翻著鋪在床上的棉絮時,忽然腳面一熱,低頭一看,床下竟然流出了一灘水。
李有福猛的矮身,瞧見蜷縮在床底,瑟瑟發抖,褲子濕透的李小菊。
李小菊極害怕,卻不愿意逃離這間屋子,她懷里抱著一只不屬于她的手,發狂的啃咬著。
她也餓!
李有福眼睛幽綠,凝望著妹妹通紅的眼睛,說道:“呀,瓜片,你原來藏在這兒呢……”
找到了瓜片的李有福,將圓糯的兩粒瓜片倒進炒鍋里,迅猛的翻炒。
“這么多茶,炒完了,我就一鍋吃了,好餓啊。”
他很饞,饞鍋里的茶。
但鍋里似乎還少了一味茶。
那味茶是什么?
他悵然了起來,說:“名茶大聚會,怎么少得了黃原紅茶?可紅茶在哪兒呢?我想不起來,真有點想不起來了,腦子有點亂……
對了,對了,就在我腦子里啊!”
李有福一手握著鏟,對著自己的腦門,一下接一下的鏟著。
越是用力鏟,他自己越沒了力氣,最后軟倒在了炒茶臺邊。
“好可惜,沒吃上我炒的茶!好餓!好餓啊!”
隨著意識的漸漸失去,李有福忽然問起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什么時候開始感覺到餓的?”
“哦!想起來了,送大兒子去找葬班的時候!”
他恍惚又回到了李春生活活把自己撐死的那天夜里。
李有福將兒子的尸體扛上了馬車,由于兒子身體太沉,他動作便粗暴了些,兒子的衣衫都被摟了起來,露出了那鼓攘攘的大肚皮。
“那是肚皮嘛,怎么有點像燒透了味道的紅燒肉?”
駕馬車到了一片偏僻處,李有福終于被食欲擊垮,他拉住了馬車,從木頭車架上跳了下來,打開了車廂的木閂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