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不顧賓客們的詫異目光,走到第六桌前,繼續講著書。
“這先生不守規矩啊。”黃九有些惱,母親的壽辰,賓客都看著呢,這般胡弄,不是掃黃門的臉面嗎?
“什么規矩不規矩?要是講規矩,我們黃皮子也不該在這兒講佛傳道。”
蓮花娘娘呵斥了兒子一聲后,又說:“瞧那些小輩樂得,他們能樂,說書先生就是個好先生,仔細聽著吧。”
“嗯!”黃九點頭。
“要說白眉大俠徐良,真是聰明,研究了這么一套拳術叫八步趕蟾,施展出來是百試百靈……就說這頭一招,叫鐵拐李倒下天梯。”
小黃皮子們聽得正神往,忽然,他們聽到“啪”的醒木聲。
頓時他們周圍不再是筵席現場,而是在一座道觀內,觀門牌匾標了三個大字——九和宮!
周玄講的這一集評書,便是徐良與塞北三絕在九和宮內比武的故事。
“啪!”
周玄醒木再響,使出說書人四炷香手段——如夢似幻。
小黃皮子們便瞧見九和宮內,憑空出現了個老道人,還有一個白眉,白袍的年輕男子,背挎一柄大刀,刀緣穿孔,串了九個鐵環。
“白眉徐良。”
小黃皮子們個個都激動不已,下了桌,就往“徐良”面前湊。
“啪!”
醒木三響,畫面再變。
那九和宮中,徐良身形從天而降,右腿伸直朝著老道的頭頂踩下,背后的金絲大環刀,獵獵作響。
“妹妹,是金絲大環刀!”
“徐良原來這么俊的模樣。”
“這倒下天梯的輕身法,太瀟灑了。”
小黃皮子們化身徐良小跟班,在周玄生出的夢境里興奮得手舞足蹈。
周玄瞧著也高興,他還記得看第一場3D電影時,蝴蝶從熒屏里鉆出來飛到面前,他當時也興奮得一邊“嗷嗷”一邊伸手去抓。
最純粹的快樂。
“啪!”
醒木四響,夢境消散。
周玄回到了臺上,繼續講書,小黃皮子們瞧他的眼神中寫滿了仰慕崇拜了,這多好的說書先生啊,又能講好聽的故事,還能用夢境的方式將故事里的人物展現出來。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幕畫面,卻滿足了小黃皮們見見白眉大俠的強烈愿望。
“好先生,好先生,我要過生日,我拿出半數家財,請先生再說場書。”
“你那半數家財,就跟沒有似的……但是,當哥哥的可以借錢給你請先生講書。”
周玄一頭黑線,得,這一場書沒說完,下一場的票都賣了。
若說小黃皮子們對周玄,是孩童對于快樂的樸素追求。
蓮花娘娘對周玄,則是單純的震驚。
周玄的夢境范圍也就十米方圓,在第六桌生夢時,夢境籠罩不到角落里的蓮花娘娘。
娘娘就見自己的玄孫們忽然變得興奮,然后嗷嗷叫,沖著一團空氣喊徐良,還以為它們是著了魔呢,但很快,她便反應過來,是說書人的手段“平地生夢”。
她便笑著對黃九講:“這說書先生有趣,竟用手段來講書……”
她話音未落,卻瞧見玄孫們又喊“鐵拐李倒下天梯”,便說明,夢中的景象變了。
“能變幻夢中景象,只怕是說書人的四炷香——如夢似幻?!”
蓮花娘娘不再躺著,已經半坐了起來,這是對周玄香火層次的尊重。
在她心里,周玄至少已經四炷香了,說不定還不止。
“年輕的四炷香說書人,只怕四府難尋。”
說書人三炷香之前戰力極弱,加上攢香火得先將講書的手藝磨出名堂,升層次是極難的。
沒有過人的天分、機緣、心性,絕對攀不上去,更何況如此年輕。
“兒啊,你辦事不周道,禮備得太薄了。”蓮花娘娘提醒黃九。
“……”黃九。
“把珍珠去了,換成白玉香囊。”蓮花娘娘下了指示。
“那禮會不會太厚了?”黃九有點舍不得。
“不厚,四炷香的說書先生給我祝壽講書,已是幸運,這位小先生還愿意主動放下身段,不顧說書人的講書規矩,只為逗玄孫們開心,這是他的禮!
人家有禮在前,我們還禮在后,禮才有了往來。”蓮花娘娘說道。
黃九這才心領神會,應道:“娘教訓得是,是兒子目光淺薄了。”
“去吧,雖說先生講的這場書我不太愛聽,但也認真聽聽。”
蓮花娘娘繼續聽書,
周玄一直將準備的《白眉大俠》講完,隨著一聲醒木拍桌,觀眾喝起彩來,只是院中賓客的氣氛,不像周家班那么熱烈。
從頭開始聽,和中間擇一段開始聽,感受到的精彩自然不同。
但第六桌的小黃皮子們,個個站在凳子上叫好、喝彩,比在周家班聽書時激動得多。
瞧他們這激動勁,周玄便知道,這場《白眉大俠》,已經算成了,
剩下的便是蓮花娘娘這場書了。
周玄伸手,將桌上的臺布撫平,展開折扇,笑著說道:“有道是,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路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
剛才講了場熱鬧書,但別瞧他熱鬧,其中俠義、正道,也是我輩心之所往,行之所向。
但今日于蓮花廟中演書,僅說俠義,怕是不夠,我周玄不懂佛門道宗,全憑心中故事、口中言辭,斗膽為大家說一篇關于佛的短書——名為《水佛》。”
聽到與佛有關,蓮花娘娘坐得更直了,以她的身型,做得這么直,是極吃力的,黃九給母親的腰后塞了四塊瓷枕,才令她舒服了許多。
“要說,在西南方一帶,有個地域習俗,村子臨水而建,出村的路,自然也臨水而修。
一日,一條巨大魚妖將一小女孩托于背上,想送至水邊,卻被村人發現。
與此同時,他們還瞧見水面漂著兩具被撕咬成血葫蘆的村人尸體,便覺得這魚妖肯定還要吃小孩!
他們先用魚叉,將魚妖嚇走,將小女孩救下后,又組織更多的村人,去追打魚妖。
這村人勇悍,數條漁船圍攻,魚妖被打得是遍體鱗傷,僥幸逃脫。”
周玄醒木一拍,搖著折扇,將云遮月的嗓子壓低,似在訴說幽怨之事:“實則這魚妖被冤枉了,那兩個被他咬死的村人,并不是村人,而是走水路進村販小孩的拐子。
那小女孩,便是被拐走之人,魚妖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搶先一步,將小女孩救下!”
評書講到此處,蓮花娘娘已有悲戚之情,只覺得故事中的魚妖,與曾在旱災中救災民卻挨打的她,可憐之處,竟是一般無二。
她的感覺倒沒錯,確實相像,畢竟是周玄為他量身定做的故事。
在周家班里,周玄聽聞了蓮花娘娘的遭遇——百年旱災中總是救濟災民,卻因容貌丑陋,遭村人誤會,被人從明江府趕到了平水府,再從平水府趕到了廣原府……
他當時便極自然的想到了《西游降魔》中的沙僧段落,便是電影開場出現的那頭魚妖!
電影中的魚妖原本是大好青年,于河邊救下孩童,卻被村人誤會成人販子,將其打死,尸身還被投入河中喂魚,青年怨念難平,化身魚妖害人!
周玄將這段故事做了修改,盡量貼合蓮花娘娘,才使她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
他在望相之下,瞧見娘娘有傷感之相,便知道,這場書,幾乎是成了。
往下的書,便是順理成章,
周玄先講述了另外兩段魚妖救人卻反被追打的故事,賺夠了蓮花娘娘的傷感眼淚。
至此,這場書便要進入尾聲。
“魚妖總在救人,總在被誤會,一日,東土來的高僧,將其收入門下,要領他入佛門正道……”
周玄講到此處,正要往下講,卻發現蓮花娘娘表情竟然平靜了,即無欣喜之感,亦再無傷感跡象,這個高僧收魚妖入佛門的尾段,似乎并不太得她的心意?
哪里出了問題?
周玄再次望相,瞧見蓮花娘娘的臉上,竟是懵懂之相,有別于正經高僧的慧心眼明。
他感知力釋放到極致,再去望相,這次相變了,蓮花娘娘的相,有佛性氣息,但表情依舊是懵懂之狀。
“懵懂卻有佛性代表什么?或許是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有佛名?”
救那么多人,為什么會有佛名,怎會不清楚?
周玄帶著疑惑,望了望她滿身的丑陋瘤子,以及某些賓客手中的肉瘤……
他想明白了——當年,蓮花娘娘為什么能救下那么多的災民?
憑借的估計就是她一身的瘤子,割瘤子給災民充當食物,才讓災民度過饑荒。
可這一身瘤子,應該是蓮花娘娘天生的畸形病態導致的。
天生畸形病態之人,用畸形病癥之肉瘤給災民充當食物,在蓮花娘娘的心里成了一根刺。
或許她覺得這不是佛陀的光明手段,自己并不配如今的佛名,
又或者,她覺得自己天生殘缺,比不上廟里的漂亮佛陀,自卑之下,便也覺得自己不配有甚佛名。
反正,不管如何猜測,只要知曉娘娘覺得自己不配有佛名就對了。
周玄原本寫的書梁子里,定的尾段是,高僧帶魚妖取得真經,現在他臨場改書梁了。
“高僧將魚妖收入門下,師徒二人,坐船西渡,船中,魚妖問高僧:‘師父,我是只妖,怎配佛名’
高僧淡然道:‘妖便不配成佛?’
魚妖又問:‘妖形貌嚇人,沒有高僧法相’
高僧伸出兩根手指,蘸了墨汁,將自己的臉勾得漆黑,問:‘小魚兒,你瞧為師此時形貌是否嚇人?那為師也不配成佛?’
魚妖搖頭,說:‘我手段卑劣,只會啃咬,如野獸一般。’
‘手段只是手段,并無卑劣,只論此手段是否降魔!’
魚妖一夜悟道,自此,便成了水佛……”
周玄拍響醒木,水佛的評書,便到此完結,臺下眾人都沉默——
——沉默不意味著不認同周玄講書,而是他們都是蓮花娘娘信徒,平日里誦讀佛經,如今聽了《水佛》的故事,心中似乎領悟出了什么,這才沉默起來。
沉默的不光是賓客,蓮花娘娘也在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