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燈將地上的血跡,照出了殘忍的色澤,
云子良只覺得自己腦袋發空,翠姐也下意識的推導出血跡代表著什么,猛的將嘴捂上,身子不自主的輕輕顫抖。
“云爺,你確定這血跡是小福子的?”
黃禧也發現事情有些大了,
荒山野嶺之中,出現了小福子的血跡,這意味著大兇之兆。
“完了,小福子要是出事了,我咋跟小玄交代啊?”
云子良回過神來,當即拍著大腿,嚎啕了起來。
小福子是跟著周玄來的明江府,兩人在平水府便相當有感情,若是福子出了事,周玄怕是要平添極大的傷悲。
而且就算沒有周玄這層關系在,
云子良也很傷感,若是小福子真出什么大事了,他心里會很愧疚。
小福子在周家凈儀鋪里,受所有人的喜歡,他是個任勞任怨的娃子,平日里做事勤懇就別提了,光說燒飯、置辦衣裳,他會偷偷記住眾人的習慣,做飯該做什么口味,找裁縫找哪一家,都不用其余人提點。
五師兄喜歡小福子,趙無崖也喜歡,云子良就更喜歡小福了。
“找、找,得把小福子找到……”
云子良閉上了眼,要繼續感應小福子的氣息,
翠姐則說道:“別感應了,到我背上來,我們妖族對血的嗅覺極強。”
講到此處,翠姐雙手噴吐出霧來,一層迷霧將她的周身籠罩,
等迷霧散去后,翠姐便化成了一只巨大的四尾狐貍,比起一般的馬匹,還要高大些。
見翠姐化妖,云子良倒是沒什么表現,他和周玄一般,早已知曉了翠姐的真實身份——東山狐娘。
但黃禧卻瞧得呆了,黃門在東市街里有個大窩,街面上的人,她自然認識。
翠姐在她的印象里,就是食攤里勤勉的老實老板娘,現在變這么大一條狐貍,她怎么可能不驚訝?
“黃門黃禧,見過胡家姐姐,敢問您是胡家哪一門哪一支?”
黃禧是精怪,翠姐也是精怪,其余燕子、牛、黑狗,都能在機緣巧合之下,開啟了靈智,修成精怪,甚至是一棵樹,若是造化夠,一樣能修成精怪。
但精怪與精怪卻不一樣,
有五路精怪,與「東關府」的薩滿弟子關系打得很牢,他們在名義,也是薩滿堂口的外門弟子。
薩滿的背后鏈接著異鬼「長生教主」,
那五路精怪,便認長生教主為祖師。
這五路精怪,分別是狐貍、黃皮子、刺猬、蛇、老鼠,稱作“胡、黃、白、柳、灰”。
五門精怪,在精怪里面的地位自然是極高,五門之中,以狐精為首。
狐精都姓胡,作為最講家風禮儀的黃門,見了胡家弟子,自然要行禮問安,
但翠姐現在心系木華和小福子,哪有功夫搭理她,只說了聲:“盤蔓不急,先等清了點子。”
翠姐意思別讓黃禧七問八問了,先辦正經事要緊。
“依姐姐的。”黃禧不再多說,爬上了四尾狐,而云子良,早早便坐在了狐背上。
四尾狐低著頭,仔細嗅了嗅地上的血跡,將其中的氣味牢記后,便奔跑起來,如一團翻涌的云……
周家凈儀鋪內,趙無崖寫字上癮了,要在「光陰」的臉上,也刺上字,這剛拿起鋼筆,一道羅盤圖案,在他面前浮現。
這是尋龍堂口的密信。
趙無崖伸手點碎了羅盤,信中內容便在他的心海中爆開。
“啊?!東山狐又有動靜了嗎?”
趙無崖撓了撓頭。
周玄聽見了,便問:“崖子,咋了?”
“剛才堂口發密信給我,說東山狐娘又有動靜了,還罵我,說我辦事不力,罵得可難聽了。”
趙無崖憤憤的抱怨道。
“東山狐娘既然動了,那我便幫你找。”
周玄說道:“我日游快,幾瞬之間,能望遍東市街。”
“那我能說什么?謝謝啊,房東。”
“都是哥們,談什么謝不謝的。”
周玄上了二樓臥室,將房門緊鎖后,便日游俯瞰東市街。
他知道,翠姐不是萬不得已,不會化狐的,既然化狐,便說明有大事發生。
而翠姐與老云,是去找小福子、木華的……
四尾狐在東市街的南山奔涌,不多時,便在一個開了口的小墳包前停住。
小墳包的頂被掀了,里頭的老棺材被扔到了墳外的泥土中,顯得極其凌亂。
翠姐的腳步停了下來,等云子良與黃禧下了狐背后,她猛然騰躍,低伏在墳頂上,朝著墳中使勁嗅了嗅后,便再次化成了人,指著墳里說道:“墳下有一條通道,只聞到了小福子的氣味,但是沒有木華的氣味。”
“有華子的氣味,只是非常微弱。”
周玄的神魂日游而來。
“小玄,你怎么來了?”云子良問道。
“明江府浩劫平息,我便清閑了,剛才尋龍堂口感受到東山狐娘異動,我怕你們有什么大事,放心不下,便過來尋你們。”
“周兄弟,小福子和木華不見了,老云找到了小福子的血跡,我一時心急……”
“所以你們一直找到這墳包處來了?”
周玄沒有等云子良等人一起行動,而是獨自日游,從墳包頂處的通道里,進了地下。
他神魂一進,便發現,墳包之下,竟是一個地下陵墓。
墓口的甬道兩旁,釘著一張張的人皮刺青。
這些刺青,有類似樹族的刺青氣息,但圖案周玄卻沒怎么見過,大多是青面獠牙的惡鬼之相。
“古族的刺青。”
見了古族刺青,周玄心中便揪得緊了。
他知道,在二十三年前,刺青古族最強的大祭司——玉門大祭司,便來到了東市街,要培養百鬼謠,讓百鬼之母轉生。
而那場培養,便是讓一百個嬰兒自相殘殺,剩到最后的那一人,便是百鬼謠。
木華正是百鬼謠。
如今木華帶著小福子“故地重游”,怕是……
“難道木華在癡病好了之后,便覺醒了“嗜殺”的習性,把小福子帶到這兒……”
周玄哪里還敢多想,再次日游,深入這墳包之下的地宮。
地宮的最下一層,是一個石頭搭建的祭壇,壇中有許多尸骨,都是些嬰兒的細小骨頭,它們的大腿骨,只有成年人手腕骨的一半粗細。
祭壇的底部,用血繪了惡鬼的圖案,如今年代久遠,血跡已經褪色,線條也斑駁不堪。
木華此時坐在祭壇中央,盤腿坐著,頭顱低垂,而小福子,則躺在不遠處,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兩條手臂,血污不堪。
“奶奶的。”
周玄一時間生出了暴躁的想法,要把木華的腦袋給擰下來,給小福子報仇,但很快,他這個想法平息了,因為他感知到小福子身體里熱勁的同時,還發現小福子的胸脯,以極小的幅度收縮。
小福子并沒有死。
“周大哥,你來了。”
周玄此時并沒有神魂顯相,但木華卻發覺了他的蹤影。
這也不奇怪,畢竟木華是周玄的鏡中人。
“木華,你今天怎么了?”周玄顯出了神魂的巨相,也學著木華的樣子,盤腿坐在了他身邊。
木畫依舊低垂著頭,問道:“那些壞人,你都對付完了嗎?”
“差不多了。”
周玄說道。
三個神明級都隕落了,云霧尊者也已經死去,唯獨萬色界與百眼大祭司暫時沒找他們的麻煩。
他們兩人在冥石之中,已經講到他們在京城府。
周玄若是日游到京城府,帶著山河圖過去,怕是要惹大麻煩。
畫家曾經講過,京城府是唯一不受光陰界召喚的州府,其中八炷香人間半神的數量不少,還有人間九炷香。
而萬色界、百眼大祭司去京城府,就是要說動高人,來將他周玄當成食物。
所以,哪怕周玄帶著山河圖過去,強行鎮死萬色界,多半也會受到京城府高人的圍攻。
若是其中有懂得空間法則之人,周玄的神魂哪怕有日游極速,也很難脫身。
不過,逃一個萬色界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可以走,刺青禁地走得掉嗎?
周玄的下一個目標,便是攻打禁地,抓捕三頭石佛的另外兩尊法身。
“明江府的壞人,被我打擊得差不多了。”
周玄對木華說道:“倒是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小福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這兩天總是在做夢。”
木華雖然低著頭,但周玄聽得見他眼淚滴落的聲音。
“我在夢里,夢到了很多的小伙伴,幾十上百個,我們在一起玩耍,一起下河摸魚,但是突然有一天,天光大暗,沒有了食物,我們便以對方的血肉為食,
我們在互相殘殺,而我……是活到最后的那個人,我殺了很多人,那些人明明是我的伙伴的。”
“那只是一個夢。”周玄勸道。
“我好希望那只是一個夢。”
木華用手臂擦去眼淚,倔強的說道:“今日,我忽然變得兇殘,姐姐養在家里下蛋的母雞,被我生吃了,我咬住了雞脖子,像瘋了一樣的吮吸著它的血,
怪夢讓我變得兇殘了,同時,我又受到了某種意志的召喚,我想來這個祭壇看看,小福子跟著我,我讓他不要跟著我……”
“你是小福子在明江府的第一個朋友。”
“小福子是我這輩子的第一個朋友。”木華忽然抬頭,斬釘截鐵的說道;“我要往山里走,他一直跟著我,他說他不放心我……
……到了山里,我骨子里的嗜血開始爆發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將小福子撲倒了,我像山里的狼一樣去咬他,他雙手的血污便是我咬的……”
木華講到此處后,又說:“但曾經小福子和我玩耍的情景又一次次的浮現出來了,我最終控制住了自己,我繼續往山里走,小福子雙手被我咬得血肉翻騰,但他還在跟著我……”
周玄點點頭,說道:“小福子這娃子,有點癡。”
木華終于將頭抬起,看向了周玄:“周大哥,你走吧,帶上小福子走,我想在這個祭壇里,呆上一輩子。”
周玄這一刻也才看清,木華的手臂上,有極深的齒痕。
如今嗜血的他,小福子躺在邊上,好比一個餓得發昏的乞丐,見到了一個熱騰騰的肉包子。
他靠著劇烈的疼痛感,保持最后的清醒,才沒有吃掉小福子。
而此時,木華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的過往,竟然生出了不愿意離開這個山洞。
“木華,我再給你說一遍,你沒有吃過伙伴,那是個夢。”周玄再次勸說道。
“那不是夢,那不是夢。”
木華猛的拍打著祭壇。
祭壇上的血跡,忽然明亮了起來,惡鬼的血圖,發出了陰森的笑聲。
墓內的穹頂上,便顯出來當年“百嬰養出木華這只百鬼謠時的景象。”
一時間,慘叫之聲,不斷的在周玄的耳邊縈繞著。
他沒有抬頭去看那番景象,他知道發生了什么。
而此時,
翠姐、黃禧、云子良剛剛趕到。
云子良瞧著穹頂上那慘不忍睹的畫面,瞧見其中廝殺正酣的一個嬰兒,眉宇間全是木華的神態。
這一個照面,他便知道發生了什么。
“唉,以前蠱族養蠱,便是將一百只蟲子,放到皿中廝殺,剩到最后的那只蟲子,便是蠱蟲,
刺青古族的玉門大祭司,竟用這種方式去養百鬼謠,有傷天和!”
他實在是瞧不下去了,
翠姐瞧著畫面,更是淚眼婆娑,她知道了撿來的這個干弟弟,發生過什么,心里更是揪心的疼。
“華子,那都是你小時候的事,跟現在沒關系,那都是惡人強加在你身上的。”
“姐姐,我想一個人在山洞里,我不想出去了。”
木華在對翠姐講著話時,背上卻隱隱閃動著紅色光澤。
“這是什么?”
周玄的神魂指著木華的后背,問翠姐。
“我也不知道,但這些年,木華經常背上會出z現一道紅色符文,符文一出現,他的身體就會很難受,然后家里的棺材,便會伸出許多鐵鞭,鞭打他的后背。”
翠姐說道。
“既然棺材會鞭打木華,那把棺材扔掉啊。”
“扔不掉,抬出去后,沒幾天,那棺材便會自己回來,他一重新回來,鞭打木華便會更加兇狠,扔了幾次,我便不敢扔了。”
翠姐說道此處,便是嘆氣。
周玄聽到此處,便抓住了木華背心衣物,狠狠一撕扯,便瞧見木華的背后,有一幅圖案,是一座“門”。
“這不是普通的符文,這是刺青,剛好,我店里有一個懂刺青的高人,我去找他過來。”
“刺青高人,誰啊?”云子良問周玄。
“你老朋友,呆會見了面,別給我哭哭啼啼啊,我受不了那種肉麻。”
周玄瞥了云子良一眼后,便交代翠姐、云子良將木華和小福子都照看好后,神魂日游,回到自己的身軀里。
“彭兄,我一位朋友身上,有一幅「門」的刺青,你去幫我掌掌眼。”
“那有什么問題。”
彭升放下妹妹留下的燈籠,整裝待發。
“先等我會兒。”
周玄先通過祖樹的鏈接,去呼喚周伶衣,連續呼喚了好幾聲,都沒有得到回應,只能下了樓,給周家班打了一個電話。
周家班里此時熱鬧得緊,
酒大人喊來了一眾平水府的游神,在周家班里大擺筵席,慶祝這次明江府浩劫成功度過。
周伶衣在筵席上張羅,余正淵便小跑了過來,耳語道:“班主,小師弟電話里找你。”
“嗯。”
周伶衣點點頭,便朝著落英廳里走去。
“弟弟,大喜的日子也沒去慶祝一下?”
“我有事找你呢,通過鏈接喊你幾次沒回應。”
“我的鏈接是為了確保你的安全,不是二十四小時監視你。”周伶衣笑吟吟的說道。
“姐姐,你是不是懂一種抹除記憶的巫術?”周玄問道。
“不是抹除記憶,而是將某段記憶屏蔽起來,這是巫人的祛悲詞。”
“那你教教我嗎?我有用。”
“教不了你,稍微有些復雜。”周伶衣笑著說。
“那我……”周玄想著用祛悲詞,將木華的記憶小小的“修正”一下。
“我可以通過樹門,傳送到明江府,你要對誰做祛悲詞,我來辦便好。”
“那祖樹誰守?”周玄問。
“今天的周家班,就等于游神司,酒大人、符員外都在,有他們幫忙鎮著場面,倒沒幾個人敢來打祖樹的主意。”
“那敢情好,我到了地方,就通知你。”
“嗯。”
得到了周伶衣的答復后,周玄便掛了電話,提上了風燈,剛要出門,趙無崖便喊住了他,
“房東,找到東山狐娘了沒?”
“沒有,你房東眼力沒那么高明,倒是找到小福子、木華了。”
“那咋辦啊,堂口又發密信來了,這次罵得更難聽了……罵我是尋龍堂口不世出的廢物。”
“你告訴你們堂口,讓他們再罵幾遍試試?!”
“你這是要替我出頭?”
“我意思你多挨幾遍罵,就習慣了,聽起來就沒那么難聽了。”
“……”趙無崖。
周玄則提著風燈,優哉游哉的朝著南山陵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