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墨燃丹青!
煙斗的余灰清理干凈了,暗火又燃得旺旺的。
柳大人挑剔完畢,回過頭看山月,神情輕松:“程家,告訴你‘青鳳’了?”
要進入正題了。
山月埋頭,柔聲道:“是,太太同民女隨口提過一二,得知‘青鳳’二字是民女三生之幸。”
柳大人點點頭:“確算你幸運。”
柳大人緩慢轉身,煙霧之中,瞇著眼從身側的桉木低矮抽屜抽出一張絳紅的帖子丟到山月眼前:“自己看吧。”
山月雙手接過。
就是那張帖子。
如段氏所說,上面寫著“性情敦實并貌美質雅,機敏聰慧并溫順怯懦,擅長丹青并出身低賤。”后面一行字,被墨水劃過覆蓋。
山月記性不好,但她牢記后面那句話“如影無形,一旦暴斃而無人追索”。
這是山月第一次親眼看到“青鳳”的帖子。
五彩綢紙暗花刻紋中隱有三只形態各異的蝴蝶,了。
這張絳紅的箋紙最上方印有兩方印章,一個是圓圓的紅章,寫有小篆體的“趙”字;另一個是大大的方章,印有玄色的“薛”字。
山月躬身雙手將箋帖反呈至柳大人眼前:“民女皆符合條件。”
柳大人笑瞇瞇地用煙斗虛虛點了點最要緊的那幾個字:“敦實、溫順、怯懦、低賤...你除了低賤,沒一點符合。”
山月眼睛都不眨:“貌美、聰慧、擅丹青,這些是無法偽裝的;敦實、溫順、怯懦,卻偽裝起來毫不費力。”
她為致程行齟于死地,在柳大人面前演那一出,實在算不上溫順、怯懦、膽小。
既如此,那就換一種演法。
“您今日喚民女前來,必定是此事有了進展,且是好的進展。”
山月垂眸再道,指尖指向那兩個印章:“發布箋帖的是趙家,初篩驗收的是‘薛’家——這張帖子是京師薛府發出的。”
段氏所說“青鳳”分為金、玄、絳、靛、青五等,紅色的圓形印章應為發放帖子的中間人,而各個等級印章的顏色應為自己對應的等級顏色——薛府,薛御史?
難道薛御史就是程行齟口中那個“出身名門,但性情孤僻乖張”的殺神?
一個京師,會不會有很多個等級為玄色的薛府?
山月一邊思忖,腦海中卻一邊驀然剛剛那個龍驤豹視的背影。
這樣氣度的人,不可能隨意讓旁人操縱他的婚事。
柳大人斜靠于八仙炕桌旁,長長的眉尾雜亂紛復,帶著說不出的老人味,挑了挑眉:“偽裝?你能偽裝一輩子?”
哪里需要偽裝一輩子。
帖子后面那句“暴斃”,已經定好了這只“青鳳”的結局。
山月垂眸,眼睫微顫:“人于世,誰不是時刻戴好面具以示眾人?民女出身卑微,只需裝得怯懦蠢鈍,便可以正妻身份得嫁高門,已是祖上積攢萬丈功德的幸運了。”
柳大人認可頷首,笑了笑:“劉尚宮說你從未探聽過對方門庭的消息——程家只知道個大概,饒是段氏也旁敲側擊問過老夫幾次,你作為局中之人卻按捺得住?”
山月咬死話術:“無論是京師哪家高門,皆是民女祖上積德的幸運,民女不配打聽。”
柳大人被山月的坦誠逗樂:看得透徹、沒那股迂腐骨氣的下等人,倒是有點意思,老老實實承認欲望,簡簡單單表露野心。
他們天大的奢望,只是權貴彈彈手指的小事。
“你確實透徹。”柳大人善心大發,告知山月:“你已過初篩,十日后,擇地終選。”
又問:“你進府來時,可曾遇到一個穿松綠外裳的男子?”
“遇到了,阿嬤讓民女背過身,不要讓他看清民女的臉。”
柳大人輕“嗯“一聲,隨口道:“他就是這張帖子的另一個局中人,當朝御史臺治書中御史,正三品大員薛梟。”
山月抬眸,眸光中的震驚不加掩飾。
柳大人心緒不錯,被長子忤逆的情緒漸漸平復下去,笑著又敲了敲煙斗,難得松快地開了玩笑:“是不是有種撞了大運的狂喜?”
狂喜?
山月心頭嗤笑。
果然,權貴出身,哪來的好貨色?
他在松江府設計燒尸體、發糧食與葷腥、要徹查這一群江南蛀蟲...不過是朋黨之爭罷了吧?哪來什么為民請命的大志?更談不上什么為這長街百姓殫精竭慮的情懷和奉獻!
還不是自愿與“青鳳”這種骯臟噬魂的玩意兒糾纏不清!
都是演戲!都是生意!
山月陡然存了幾分怒氣,莫名生出被蒙騙的惱羞成怒。
山月迅速垂頭,遮掩好眼中的情緒,沉聲問:“這樣的才俊,如何淪落到與民女相配的光景?”
柳大人笑一笑:“你哪里不好?他是三品大員,你若最終中選,便搖身一變,成為我柳合舟的侄女,堂堂華亭柳家正經姑娘,生父是老夫在老家庶務的親堂弟,大伯是吏部右侍郎,二伯與三伯俱是一府之首官——‘青鳳’的規矩,柳家將對你的身世背景負責。”
“清清白白柳家出身,配他天煞孤星綽綽有余!”
“天煞孤星?”山月皺眉。
“他出生便克死親娘,兩歲時,舅家因大案被查,通族流放閩南,三歲生父摔入山崖斷腿,京師寶禪寺理真大師為他盤過命數,是酆都鬼差轉世、天煞孤星的命格,近身者皆不得好死,他爹將他送入山林道觀,薛家方躲過一劫。”
柳大人說起薛梟,便目帶鄙夷,絲毫不見剛剛的恭敬,更不懼他口中的“徹查杜州決堤案”——水過三秋,誰還認賬?再者說,這樁案子究竟是他想查?還是圣人想查?尚未可知呢!
“那他如何年紀輕輕爬到如今高位?“山月踟躕發問。
柳大人抽了口煙,過了肺,吐出口白霧:“他一路化名考科舉,十六歲便考過春闈,殿試之上,他報出真名,當著圣人之面,檢舉揭露作為考官之一、在考試之前拜為恩師的禮部尚書林昶私收賄賂、科場舞弊。”
自古以來,文官場上,同科大于同鄉,恩師大于親父。
許多考生,考進京考會試之前會想方設法拜考官中的某一位為名義上的恩師,一旦中考,恩師也算押寶成功,由此一藤蔓萬根生,攀附交織,猶如另一種形式的“青鳳”。
金鑾殿上揭發恩師...和弒父也沒什么兩樣了。
“他揭發了恩師,他的成績也別想要了吧?”山月蹙眉:“又如何能過殿試?”
柳大人的臉在煙霧中似人非人:“林昶舞弊之舉,是考前給或托請送錢、或已嶄露頭角的考生,漏出同類題。”
也就是提前押題。
柳大人繼續道:“當年會試共考十二道小題、三道大題,摻雜經史、禮教、天文、算法...林昶只出了一道大題,是有關水利筑堤的算經——”
柳大人深深吐出一口白霧,語聲悠長:“而這道題,薛梟沒做。”
山月微愕張唇。
沒做題,自然不會惹上考前押題的嫌疑。
可,會試,天下第一試,薛梟有一整道題沒做,竟也能被點為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