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墨燃丹青!
罩紗之下,薛梟極為松弛地勾起一抹笑,眼中的殺機早已消失不見。
如果山月看得再仔細些,她必定能從薛梟的眼眸中,窺見一絲挾帶善意的觀察。
薛梟在觀察山月。
距離貼近,反而失真。
眼眸與眼眸離得過近,便只能見方寸,而忽略整體——這樣的距離足以讓人忽視眼前姑娘清冷疏離的氣質,而被大片大片凝白的膚容晃了神。
山月還在等待他的答案,蹙眉以示催促。
而薛梟好整以暇,微微佝頭,他太高,藏匿于衣柜之中,只能彎下脖頸,以臣服的姿態與山月平視。
他并不見慌張,透過隔扇的縫隙,閑散地審視屋外的環境。
“你殺人的手段太低劣了。”
薛梟隨口道。
為叫山月安心,他右手從姑娘纖弱的脖子緩緩抬起,手肘跪撐在衣柜內壁,寬肩如山一般罩下黑影。
“外堂的藥渣倒了嗎?”薛梟回過頭,目光直挺挺地沖入眼前姑娘的眼眸:“柳合舟身上施針的穴位遮掩了嗎?”
山月抬起下頜,眼皮下撇:“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薛梟略一挑眉:“程神醫的補藥,十三味皆是常用藥,連略帶毒性的馬錢子都規避了,但這十三味藥并不是完整的藥方吧?”
山月眸色平靜地看向薛梟。
“程神醫完整的藥方,應該是十四味藥——額外加上,柳合舟常抽旱煙中的羅漢根。”
平民百姓抽葉子煙,卷的是勁兒味沖的“頂腦殼”,自貴州、云南傳過來的;達官貴人抽的煙桿里會多加一撮煙絲——羅漢果根,用以平衡煙絲的刺激,柔和口感,加強煙氣的甜潤。
恰好羅漢果根,是一劑強藥。
“藥方中的白附子與蒼耳子,合上羅漢果根,整劑方子勁變大,且相互犯沖,再配以關元、大椎、迎香...施針,體內之氣逆行倒施,回光返照個幾天,激動時最易血沖上腦,導致猝崩。”
薛梟聲音很低,不知是罩紗隔絕的緣故,還是本就低沉喑啞,像古琴最低那一根的弦鳴。
“若有心人要查,你和程神醫不可能逃脫。”薛梟沉聲笑道。
山月緊緊抿唇。
這個人,僅憑外間還沒收拾的藥渣,和柳合舟露在外面的施針針眼,就猜出了他的死因...
他不是“青鳳”的畫工,他是誰?他為什么要偷柳家往來名冊?是京師權貴之家想要鏟除柳合舟?是柳合舟的上家?或許與“青鳳”完全無關,只是柳合舟的宿敵?
山月完全猜不到他的真身。
薛梟卻老神在在,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行家里手:“還好,柳環是個又蠢又自私的,藏著私心不準備徹查自家老子的死因——畢竟馬上風可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
覆蓋在山月肩頭的黑影緩緩向后靠。
山月方回過神來,卻突覺右手空空,再一看,不知何時,手中緊緊攥住威脅黑衣人的那本名冊,早已回到了他手里!
以其人之身還施彼身!
這個黑衣人,甚至連媚眼都沒奉獻!
山月心頭大恨!
薛梟單手將捆住卷冊的緞帶抽開,封皮上若隱若現的蝴蝶終于將翅膀徹底展開。
薛梟聲音一沉:“好了,教導結束。”
薛梟反客為主,再度俯身至山月耳側,輕聲緩語:“這位姑娘,可否告訴我,這只蝴蝶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青鳳”。
山月克制住神色,眨了眨眼。
他是來自于“青鳳”外部的人!
他正在查“青鳳”!
一下子所有的信息都串聯通了:他不知從何知道“青鳳”有畫工分散至江南三府,他冒充其中一個進入柳府暗查事宜,他卻不知道“青鳳”的存在!
照柳合舟的說法,“青鳳”是存在于江南官場承上通下的一棵老樹,枝葉繁茂、根脈發達,藏在江南的地下自啟動至今數十載,官官之間、官商之間互通有無、拉幫結派,形成一股足以抗衡皇權的力量。
越是龐大的體系,越需要嚴守秘密。
“青鳳“規矩嚴明,若有人暴露“青鳳”的存在,便會闔族覆滅!——當然,自會有人為覆滅套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罪名。
這個人,說的是最正統的官話,聽不出任何地方的口音,但現在,山月可以判斷,他不是江南出身。
誰會暗查江南?!
山月克制住胸腔中的澎湃。
山月目光投向北邊。
北直隸。
皇權!
這是從紫鸞殿派出的人!
“我若告訴你,我是否可以全身而退?”山月現已感知不到對方的殺意,但她需要一個承諾。
“可。”對方未有遲疑,立刻點頭。
“這是‘青鳳’。”山月低聲,將她所知道的全部托出,三言兩語便說了個干凈:無論是段氏,還是柳合舟,如今都不可能向她透露更多。
“五個層級...下帖上奏...官商一體...官官相護...”對方輕聲重復山月的話,抬眸發問:“誰是最上層的‘青鳳’?”
山月有些無語:她連柳合舟的上級都不知道。
對方問出話來,方覺自己的期待太高,頓了頓,才道:“京師呢?知道‘青鳳’已滲透進哪些府邸之中了嗎?”
山月挑眉:“別的不知,但太子太保薛家,應在‘青鳳’之中,只是不知是‘青鳳’的狩獵范疇,還是本身便身處‘青鳳’序列之中。“
對方問:“薛家?你如何知道?”
“因我便是‘青鳳’給薛家長子的備選。”
清清淡淡一句話,如驚雷入井。
對方眼眸微微瞇起,聲音比古琴最低的那根弦還要低沉,帶了些許不可置信:“你說什么?”
屋外的人來人往已逐漸消退,天已漸漸黑透,燭光結蕊,燈花爆芯,外間柳合舟的尸體早已無人過問,管事們皆身領差事合圍在柳家新任家主的身側。
燭光無任何遮擋,傾斜進入隔扇衣柜,像一汪清亮的霜泉。
山月自詡八年生死沉浮,將世間百態看透,饒是人這種最難懂的玩意兒,她也能品鑒一二。
可如今,她完全看不懂對方的眼神寓意。
山月敏銳地止住話頭,絕口不提剛才的話。
薛梟卻若有所思地緩緩將手撐在山月身后的內壁,不知在想什么,隔了許久卻低低笑了笑。
再抬眸時,所有的情緒歸于平靜。
屋外已徹底無人。
薛梟伸出食指,指了指地上躺著的尸體:“...人若是上吊自盡而亡,窒息后,腳尖會自然垂下點地,而人若是先死后被上吊至梁上,腳尖將對著人,離地面很遠...“
薛梟微推開衣柜隔扇門,側身擠出,反身轉眸,告誡山月:“下次殺人時,要記得。”
若非場合不對,山月竟有些想笑:好像說得下次她殺人,還會碰到他似的!
薛梟腳尖借地,如一只飛檐走壁的鷹隼,輕飄飄留下一句話:“待聽見兩短一長的杜鵑叫聲,只管埋頭從衣柜跑到安全的地方。”
便只見黑衣如影,迅速自朱漆木柱躥上房梁,接著便再不見人影,甚至連燭光都未曾有過絲毫曳動。
山月半蹲在隔扇衣柜里,屏息看黑影消弭在目光之中,隔了許久方緩緩吐出一口氣,緊跟著便聽到兩短一長的聲音。
杜鵑啼鳴悲斷腸,在白幡掛府的柳家,這幾聲叫,并不算突兀。
山月找準時機,躬身埋頭疾跑。
一路并未撞見任何人。
跑至秦桑院,山月迅速關上房門后,再聽不遠處傳來杜鵑割麥割谷的三聲啼叫。
是在告訴她:他走了吧?
山月仰了仰頭,艱難地深吸一口氣,胸腔總算充盈之后,終于緩緩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