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鄉試
時間一天天過去,涌進天京城的各府士子越來越多。
加上還有許多來參加院試的考生,一時間,應天府文氣鼎盛,為百年來之最。
如此多的讀書人涌入,加上一些富家子弟帶的家仆婢女之類,使得天京城的房價漲到天上去了。
這時候,復社在應天府出了大名。
原來,復社早早做好準備,獲得官府批準之后,在城中尋了十分偏僻的空地,搭建起簡陋的棚房,為貧苦的士子提供食宿。
因為住宿和食物都簡陋,加上要進來住,須得隨機抽查背誦四書五經等篩選措施,一重重簡單明了的篩選機制下,能進來住的,不說百分百是貧苦讀書人,
至少也保證了大部分貧苦讀書人能夠有個棲身之地。
復社的學員,都經常在江寧府下鄉和人交流鍛煉,組織力和行動力都非常不錯,哪怕一開始有些手忙腳亂,但因為事前做好了詳細的規章制度,加上徐青審核過目,查漏補缺,大致都找得到條例可以依循。
而且紅花會的人,有一些暗藏在這群貧苦讀書人中間,引導他們。
固然免不了出一些小亂子,大亂子卻因為帶著幾分幸運的緣故,沒有出現。
除此之外,徐青還打了武定侯丶趙太監的秋風,雖是復社行動組織,實際上卻是高呼皇恩浩蕩不停。
并在這些讀書人中,煽動輿論,說如果有什麼亂子,肯定是地方官紳豪強作惡,試圖對抗中樞。
趁機會,還宣揚江寧府「改稻為桑」的政策,并且每日找人辯論,當做大家茶馀飯后的消遣。
道理都是越辯越清楚的。
一套連續的動作下來,「改稻為桑」在南直隸底層讀書人的風向,至少得到一些改觀。
這些人,回歸鄉里,自然有左鄰右舍,日后在南直隸推行改稻為桑的政令,
自然有了提前的伏筆。
復社的作為,在南直隸官場引起不小的關注。
許多有心人,都看得出來,徐青這條劍走偏鋒的路子有多妙。
大家都是聰明人,自然會有聰明的人學習模仿。
這是一把雙刃劍,徐青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幫助中樞推行政令,那地方勢力也能用它來對抗朝廷。
實際上,類似的事情已經在各地出現過,但徐青這樣有組織有紀律的社團牽頭行動,還是首次。
南直隸不缺讀書人組織的社團,以往是研究文章,拓展人脈為主。
現在徐青給他們展示了新的玩法,甚至許多因為「改稻為桑」利益受損的士紳豪強,還得謝謝徐青!
另一邊,隨著院試過去,鄉試也開始進入倒計時。
一些比較偏遠州府來的普通秀才,其實對鄉試的內容和形式不是十分了解。
復社的社員,警如嚴山也在這幾日,為大家答疑解惑。
其實往常,都有貢院附近的攤販賣這些內容,但復社這邊是免費講解。
而且今年的恩科鄉試和往年還有區別今年雖然也是一共三場考試,但時間比往年縮短了。
以前是一場三天。
今年是一場兩天,時間會緊張不少。
這也是中樞商議的結果。
因為今年取中的舉人,中樞希望他們有干練敏捷之才。縮短時間,便是為了進行這方面的考驗。
當然,考試的內容,還是和往常一樣。
第一場試《四書》義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五經》義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要是答不完,允許各減一道,但也別指望會有好名次了。
第二場試論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語五條,誥丶表丶內丶科一道。
第三場試經丶史丶策五道,三百字以上。未能者,許減二道。
第一場四書五經,是為了測試考生對儒家經典的熟悉及認識程度。第二場是為了考察生員判別是非,撰寫各種公文行政的能力。第三場,是為了考察生員們在古今政事方面的見識。
這都是科舉出現以來,逐漸摸索形成的套路。
如果能全部認真執行,大虞朝的科舉考試,其實也能選拔出實用的人才來。
但實際上的執行會出現問題。
其中有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鄉試的閱卷時間是極短的。
時間短,本質上是為了減少鄉試作弊的可能性。
畢竟閱卷時間越久,作弊的準備越充分。
可是閱卷的主考官丶副主考丶同考官都是人。
尤其是各房的同考官,他們負責第一層審閱,覺得好的卷子才會交到主考丶
副主考那里。
這樣一來,工作量大,一房的同考官就那麼幾個,有的經房甚至只有一個。
而且閱卷之后,名次公布出來之后,還會將錄取的試卷交到禮部和翰林院。
給這些清貴官員們「磨勘」,也就是覆審。
這些人平日本就清閑,而且人也不少。所以為了打發時間,一般會認真審閱每一份試卷,檢查考官在閱卷過程中是否舞弊或者閱卷是否出現錯漏
對于同考官閱卷過程中的錯漏,一經磨勘查出,朝廷都會進行嚴厲的處罰。
按照規定,同考官閱卷過程中,沒有通篇「句讀」的,會有降一級的處罰;如果同考官「句讀」有誤,則會罰俸一年。情節嚴重的,還會降幾級,罰沒數年的俸祿。有些偏僻省份的同考官本甚至是六七品的小官。
真罰下來,根本承受不住。
而且那些京官,對于欺負這些窮省的小官兒,根本沒壓力。
真有后臺背景,還能去這些地方?
造成的結果便是為了偷懶,同考官們往往便以八股文的水平來定優劣,其他考試內容,基本都是忽略過去的。
因為八股文的格式最標準丶嚴謹,不用像其他內容那樣,需要在審閱時,耗費大量心力,然后還容易出現差錯。
逐漸地,就發展成,鄉試只看第一場八股文如何,其馀兩場的內容,便流于形式。
鄉試如此,會試自然也逐漸變成這樣。
可以說,八股文正因為其標準嚴謹,反而成為這個時代相對公平的考試選拔手段。
而且鄉試丶會試的考卷,還會經過另外的專人眷寫,哪怕一些寫字不好看的,也不會影響最終成績。
至于為何讀書人要學館閣體,那是因為進入官場之后,尤其是一開始公文寫作十分需要的。
漂亮的館閣體,往往更容易得到上司的關注。
館閣體能流行起來,亦是因為其標準嚴謹,看起來不累。
生活里士大夫會提倡藝術,公務里,身體是誠實的,講究效率為先。
這樣才有更多的閑暇在私人生活上。
畢竟在處理公務時,大部分時候,都是莫得感情的工作機器,只有不處理公務時,才是真正的老爺。
別說土大夫,連皇帝都受不了案瀆勞形之苦,故而大虞朝才有了司禮監丶內閣。
如此,皇帝解脫出來,才能真正的威福自專,享受天子的尊榮富貴,并發展個人業馀愛好。
臂如煉丹的去煉丹,斗的去斗,做木工的去做木工,留學的去留學很快,時間來到這次恩科鄉試的前一天。
往年鄉試在八月上旬,今年因為是恩科,時間往后推了半個多月,便定為九月初一開始舉行鄉試。
馮蕪有過一次經驗,仔細地給徐青準備各種考試需要的物品。
其實主要是各式各類的小點心。
「反正你第一天就吃完吧,放久了容易壞味道。」馮蕪叮囑道。
徐青點頭,他已經練臟,六天時間,熬一熬,后面五天不吃也沒關系,正好用來辟谷。
不過女師父還是給徐青準備了補充氣血和體力的藥丸,連人參都備了幾根。
這是老馮收的禮物,自己舍不得吃,拿過來給女兒補身體,然后又被馮蕪送給徐青。
徐青見她各式各樣的東西準備齊全,雖說他現在百病不生,寒暑不侵,卻也沒拒絕。
人活在世上,能有人真心實意地關心你,那是一種福分。
他沒有考慮自已若是沒有如今的本事,馮蕪會不會對他動情,因為易地而處,徐青是做不到的。
既然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要求別人呢?
過了一夜,馮蕪換了男裝,送徐青到鄉試考場。
她目送徐青經過搜撿,進入考場,心里想著:
「若是你考不中五經魁,那我就隨你浪跡天涯,倒也隨了我去見外面廣闊天地的心愿。至于爹爹,他有自己的前程,沒有我拖累,不見得是壞事。」
「哎,最好還是考中吧。你的性情本事,太適合當反賊了。到時候跟著你怕是要連累老爹,不跟著你,義也無趣得緊————」
徐青進入鄉試的考場,貢院內部,里面供奉著儒門的圣像雕塑。
他這次使神魂顯形的修為,加上這里的圣像極為不同,受到過歷朝歷代的祭拜,其中不乏天子,以及割據一方的國君丶諸侯。
徐青能感受到他們身上有一股不同于王朝氣運的至大至剛之氣。
在這種氣息壓迫下,哪怕徐青顯形的神魂,都難以出殼。
「這股氣息,不會像王朝氣運那樣,隨著王朝的興衰而改變,浩然長存。甚至比武道氣血還要陽剛。」徐青暗自心驚。
他甚至能感受到圣像里面,有強大的神魂存在,卻沒有任何自我念頭,而是由一股「理」的氣息,來約束。
既不是神靈,也不是梧桐老樹那樣如同赤子嬰兒一般的神魂。
甚至沒有任何靈異。
更不會接受香火念頭的祭拜。
因為他們的「理」是為天下萬民而生,是億萬生民對美好生活愿景生出的一股浩然陽剛。
是一代代仁人志士的脊梁鑄就。
不屈不撓,勇于斗爭。
「其他鄉試考場,肯定也有類似的圣像,即使沒有這樣浩大的力量,也能杜絕一般的道術高手進入考場作弊了。」徐青暗自心想。
經過例行的儀式之后,徐青來到自己的考房。他打開卷袋,取出里面的考卷。
第一場考試的三道四書題和易經的四道題都在里面。
因為鄉試考試報名前,便要提前錄好信息,將自己選擇的本經交上去。
一共七道題,總共要做七篇文章。
「鄉試考試,首重第一場,第一場又首重三道四書題,至于四道五經題,更大的作用在于將卷子分類,當然,在文章水平都很高,難以分出高低的情況下,
五經題的水平便能起到關鍵的作用。尤其是主考官個人對五經的傾向,也會影響排名。」
「這次鄉試人才濟濟,五經魁級別的文章,在四書題肯定是難以分出高下最終分出高下的地方,自然在五經題。我選擇易經,已經占了先手。」
徐青對鄉試的門道早已摸得十分清楚透徹,但也沒有大意。
他先將三道四書題看過,卻沒瞧最后的勝負手四道五經題。
因為四書題的水平,決定了他的文章能不能送到主考官面前。
以他的水平,自然不擔心失手,但能精益求精,自然是最好的。
徐青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先吃了點心和補充體力氣血的丹藥,消化之后,待得身體和精神狀態達到最佳,方開始做題。
鄉試的題目和童生試的題目,最大的區別是童生試的題目,許多都是截搭題,劍走偏鋒,甚至題目的內容往往驢唇不搭馬嘴,而鄉試的題目,取得堂堂正正,連出處的段落都給寫出來,斷不至于讓考生誤解,連破題都做不出來。
大道至簡。
往往這樣簡單且堂堂正正的題目,最考驗參考生員的文章水平。
徐青開啟絕對專注的狀態,先進行構思,直到胸有成竹,然后開始答題。
從破題第一句開始,徐青的文字并無「匹夫而為百世師」那樣的破題力度,
而是充滿先秦文字的古風質樸。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不但能用在武學上,文章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花團錦簇不一定是好文章,能用平實的文字,精準表述自己要闡述的內容,
使人過目難忘,并易于理解,那才是圣賢做文章的用意。
先秦諸子的文字,往往如此。
言簡意,直指論述的本質。
徐青將三道四書題,一氣呵成寫出來。
筆鋒所及,無不合意,沒有任何新奇取巧之處,言語樸實,卻與文章題目渾然天成,找不到一字可以更改的地方。
甚至拿給一些讀書人看,都會以為是往古圣賢寫出的文章,不會想到竟然是今世人的作品。
偏偏文章結構,無不合乎八股文的法理。
這好比武者,帶著極重的,打出法度嚴謹直指上乘武學意境的拳法,沒有一絲一毫不切合關節之處。
寫完三道四書題,徐青看了一遍,都不禁恍然出神。
這真的是自己所寫的文章嗎?
甚至更像是貢院里那些圣像借他手寫出的道理文章一樣。
「是了,我感知到圣像的至大至剛之氣,感受到圣人的理,筆鋒自然也受到感染,文字里有了他們從前做文章的精氣神。」
他反覆觀看自己的文章,甚至連神魂都有所受益,多了一絲至大至剛的氣息。
「我上次府試的文章都能文驚圣像,這次按理說,更能夠做到這一點。可是貢院的圣像,似乎一絲一毫變化都沒有。」
「難道是要像府試那樣,當著眾人面念出來才行?」
徐青心里泛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不過鄉試堂堂正正為主,再弄文驚圣像的頭,反而近乎鬼神之舉,不見得是好事。
至少,味不對了。
他這篇文章,沒有任何可以批評的地方。
「批斗我,便是批斗圣賢。」徐青不信那些同考官見到文章之后,有這個膽量。
因為能寫出這樣文章的人,已經是當世大儒的水平,即使不是,背后也是大書院,且被書院當最重要的核心培養。
在鄉試制度下,閱卷的同考官根本看不到做試卷的人的信息。
何況他這四書題文章走的堂堂正正之道,沒有在文字上藏有關節。
寫完四書題,徐青依舊神采奕奕。
不過他沒有趁著這股精氣神,繼續答五經題。
徐青閉目養神,漸漸忘了自己寫的那些四書題文字。
如果說,四書題是以重劍破題,那麼五經題,反而要用利劍破題了。
徐青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開始做五經題。
他依舊先閉目思考,胸中構思。
直到腹稿打好,徐青開始落筆。
洋洋灑灑,四道五經題,文不加點,一而就。
他寫完之后,回看自己的文章。稱得上文勢恣肆放縱,遷回曲折。其中技巧之繁復,文章之花團錦簇,放在會試殿試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這五經題我是以主考官沈墨學習易經的心得鑄就文風,同樣的題目下,我做的文章,比他技巧更高妙,而且技巧繁復之馀,通篇看來,卻又無比厚重,理真法老,挑不出一絲毛病。」
徐青這篇文章,便好像是用沈墨的筆,沈墨的文風,做出了比他當年更好更無可挑剔的文章來。
前面的四書題,已經展現了徐青自身的重劍文風。
后面的五經題是表明徐青用自己不擅長的利劍文風,寫出了比沈墨從前的自已來還要好的效果。
其中的重要意義,旁人看不明白,身為主考官的沈墨一定看得很清楚。
「否定我的五經題,那就是否定過去的你。」
「你要是覺得我水平不夠,那你過去參加鄉試丶會試的水平更不夠。」
徐青寫完七篇文章,不禁有酣暢淋漓之感。
「希望我不是對著空氣斗智斗勇。」徐青神態輕松閑適。
他已經操完了自己的心,剩下的事,就由別人去操心吧。
隨著他回顧五經題的答卷之后,很快第一場考試結束。
第一場交卷之后,試卷被收卷官集中起來,經過一番嚴密的流程,將重新譽錄的試卷,最終送到了考官閱卷的場所。
收到試卷之后,主考官沈墨便讓這次的同考官們抽簽,然后根據結果,拿走自己的那一捆卷子。
這些卷子,都是四書題的試卷,不用按照五經房分類。
所以,即使提前知曉了五經房的房師,依舊得四書題的文章水平達到一定高度,才有機會進入后面的篩選。
除非所有的同考官已經事先串聯好,知曉了各自需要取中的關節文字等。那麼這一步抽簽的過程,也不能防止同考官們作弊。
但這種事,往往極難發生。
因為事情參與的人越多,出簍子的風險越高。
同考官們閱卷都在大堂里審閱,沒有私下單獨的房間。旁邊還有監視閱卷的內監臨以及一干監視官,就坐在閱卷的考官們旁邊,注視他們全部的閱卷過程··—
考官們遇到自己覺得有錄取水平的文章,才會進行「薦卷」,將自認為合格的卷子,按流程提出舉薦理由之后,交上去給主考官丶副主考審閱。
先審閱的是副主考,如果認可之后會寫一個「取」字,然后按流程寫上理由,再交到主考官那里。
主考官也認可的話,便寫一個「中」,按流程寫上取中的理由之后,那基本就是穩穩中舉了,之后才是排名的事。
一般而言,副主考反對的文章,主考官也不會取中。
不過這次的副主考,乃是朝廷出于平衡考慮,找了天京城的禮部侍郎來擔任,姓王,已經到了致仕的年紀,來天京城擔任禮部侍郎,純粹是養老來的。
他這時候,自然不會得罪人,反正只要同考官送上來的卷子,都寫了「取」
,然后中不中,都看主考官沈墨的心意。
沈墨見他這麼配合,也不好說什麼。
只能更辛苦一點。
主考官的好處就是,送上來的文章都有一定水平,不會覺得枯燥。
他一篇篇文章看過去,倒也不是很累。
不過看到某一篇文章時,他不禁眉頭一皺,
「這文章都是什麼怪話,如此考卷,也能呈上來。」
他本來打算丟掉,但又看了同考官舉薦的理由。
「此誠天地間至理之文,望主考大人細心品味。」
沈墨耐著性子又看了一遍,終于琢磨出一點味道來,再看第三遍,禁不住道:「好文章。」
此時,他心中已經猜出試卷的主人是誰,暗自稱贊道:「好一個謝文淵,你把文章寫到這程度,我若是走眼看不出來,肯定要被你嘲笑。」
「你文章水平已經到了這種高度,那徐青要想壓過你,怕是不能了。」
沈墨不免心下為難,暗叫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