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唵嘛呢叭咪哄.....”
周昌從羅布頓珠手中接過那一枚烏黑發亮的天鐵九宮,一陣陣念誦六字真言的聲音,立刻縈繞在了他的耳畔。
他的心神循著那莊嚴而熱誠的誦念聲,都漸漸寧靜下去。
這一枚天鐵九宮,確實有真正的效用。
不是那些只能擺擺樣子的所謂法器。
所謂六字真言,又名六字大明咒,六字大明陀羅尼,乃是觀世音菩薩心咒,表示觀世音菩薩的微妙本心。
密藏域人士,上至貴胄豪族、大僧侶、呼畢勒罕,下至販夫走卒、農奴貧民,都對六字大明咒知之甚詳,日常誦持此咒之人多不勝數。
傳聞時常誦持此咒,能得不可思議之功德利益。
周昌手中的天鐵九宮牌,應當常被人拿在手中,誦念六字大明咒為之作加持。
所以他一接觸到這件天鐵九宮,就聽到了陣陣誦念六字大明咒的聲音。
此九宮牌,與天鐵、天珠、嘎烏盒、綠松石、琥珀、珊瑚一起并稱為密藏七寶,九宮牌多為圓形銅牌,少見如羅布頓珠這般天鐵質地的。
圓形鐵牌內圈鑄刻八卦圖案,外圈則有十二生肖環繞。
佩戴九宮護身符,傳說能辟除各種兇障災煞。
“第三件事。”周昌將天鐵九宮捏在掌心,他抬起眼簾,環視周遭,道,“今天夜黑之后,我爺爺周三吉會和其他人一齊將一副棺材推到鐵檻莊上來。
棺中封著一具邪尸,希望諸位能與我爺爺協力,鎮住棺中之尸,不要使之脫逃。”
“什么!”
“邪尸哪里來的邪尸”
“你家人將那邪尸推到義莊上來,我們若鎮不住它,豈不是會被它置于死地!”
周昌一提出第三個要求,周圍人紛紛變色。
他們吵吵嚷嚷,態度甚為明顯,就是斷不愿意接納晚上到來的那具‘邪尸’。
眾人的反應,都在周昌預料之中。
周昌面不改色,看向王鐵雄與楊西風。
二者的態度,才是決定整件事最終走向的關鍵。
“我不妨明示諸位——而今你們能否從這兇地逃出生天,寫龍寺的僧侶或為一重影響因素,但我卻是你們逃脫路上不可或缺的那個。”周昌昂起頭顱,眼神冷淡,“假若我不配合你等。
今下諸位,在場的每一個,都要全須全尾地留在青衣鎮上!
哪怕是死,尸體也得釘死在鎮子上!”
他語氣深沉而篤定,此番在他人聽起來分明自大且刺耳的話一說出口,反而鎮住了在場眾人。
人們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這個皮包骨頭的青年人,不知道究竟是甚么底氣支撐著他,叫他說出了這番話!
楊西風神色平靜,暗里悄悄觀察著周昌。
王鐵雄笑了笑,卻道:“且說說——周兄弟為我們提了三個要求,叫我們盡力滿足之后,才答應透露的那個消息,究竟是甚么
你爺爺今夜推棺上山的事情,我做主,答應了!”
他下了決定,堂屋里反倒雅雀無聲,無一人反對。
“那具不腐之尸能吸食饗念,再兇邪的尸,到了它跟前,也得老實躺著。”楊西風指了指那副棺蓋上擺這些雜物的棺材,棺內停著那具王鐵雄一百個銀元賣給他的不腐尸,“諸位不必擔心什么。
我們趕尸班子,也有手段壓住起尸的邪祟。”
王、楊二人背書,僅剩的那二三個有心反對者,也都乖乖點頭同意了此事。
“諸位可聽過‘哪吒鬧海’的戲”周昌這時說道。
周圍人皺著眉,不回應他的問話。
他自顧自地道:“哪吒原為財寶天王之第三子,實名‘那拏天’,下生歷劫之后,削骨還父,削肉還母。
后生魂合入蓮藕之中,蓮蓬長成,哪吒晉位神明。
如今,財寶天王要將這戲曲里的掌故,變成真實發生的事情了。
青衣鎮上的詭雨,諸般詭譎變化,其實俱是財寶天王的設計——青衣鎮變成了一座聚寶盆,只是這聚寶盆中的寶貝,尋常人無福消受,只有它的‘那拏天’能夠享用。
而今呆在鎮上的一草一木、任一生靈,都是聚寶盆中的財貨,都是哪吒的食糧。
我帶給諸位的消息即是——那將要長成哪吒的尸,如今已被我爺爺聯袂眾人,合力封押于一副棺木之中。
諸位答應了我,那么,今夜那具棺木就會上山了。”
眾人原本對周昌所言半信半疑,即便周昌所說,能與寫龍寺僧侶七日后前來青衣鎮的消息對應。
——寫龍寺供奉主尊,即為財寶天王。
畢竟羅布頓珠透漏消息在前,周昌完全可以依此消息來現編。
但周昌后來竟然稱,將要化為哪吒的尸已被封押,且那具響尸今夜就會被送上義莊——他此話一出,頓時為己之所言,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尸不是俗類,無法偽裝,到時候真假一眼可知!
其實周昌所言還缺少許多關鍵證據。
偏偏那些證據,多只有他與白瑪、白秀娥等人見過,今下也拿不出來作為佐證。
不過,有時候說服人,卻不一定就需要真憑實據。
強橫的武力,與真實到來的恐怖,也具有毋庸置疑的說服力。
周昌所說的尸,即是‘真實到來的恐怖’。
“尸.....”楊西風聲音微微顫抖。
王鐵雄深吸一口氣,瞳孔緊縮:“詭死為遭,詭之畏響,如人之畏詭。
尸胎化以后,就是‘老響’了。
想魔分作六等:詭祟、狂譎、老轡、大夷、天鬼、劫墟.....老,是第四等的想魔——這種想魔的殺人規律,已經能夠形成鬼蜮,少則籠罩數里,多則數十里,甚至近百里...
老遭老響…
怎么會叫我們遇上.…怎么會.....”
只是提及老的恐怖,都足以叫人心神顫栗,坐立難安。
而王鐵雄今下如此深刻的反應,叫周昌懷疑他從前被‘老’殺人規律籠罩過,只是后來從中得以逃脫。
“你覺得.....…應該怎么辦”
王鐵雄此時思維混亂,他目光落在周昌身上,下意識地出聲問道。
周昌耷拉著眼皮,并不給出明確的回應,只是道:“那伙寫龍寺的僧人,是來這里帶走已經長成的那拏天的。
在他們到來之前,遭尸長成老遭,必將鎮上人全都殺光.…..”
“是...…”王鐵雄摸出一支煙桿來,往煙鍋里填入煙絲,拿燒紅的火柴棒熏燃了,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
“假若我們壓制住誓尸成長的進程...
在寫龍寺僧人到來青衣鎮的同時,把棺材里的尸送到他們跟前......”周昌徐徐道。
“呼….”
王鐵雄長吐出一口煙霧,他拍了拍周昌的肩膀,目光看向周圍人:“你們覺得,周兄弟這個法子怎么樣”
“你們有沒有更好的法子”
堂屋里,鴉雀無聲。
“照他說的,干了!”
山丘之間,水霧蒙蒙。
瘦骨嶙峋的青年人頭戴斗笠,披著蓑衣,在崎嶇山道之間穿行。
雨霧朦朧了前方的情景,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的,哪怕如今周昌五感增強,目光亦無法穿透這看似稀薄的雨霧。
他在山道間走走停停,直至終于脫離了鐵檻義莊的范圍,遠望身后,也看不見那座立在高崗上的夯土莊子以后,才攤開包袱里的詭皮,放出了獒多吉。
一縷縷鐵念絲從他指尖飛出,在獒多吉體表交織成網。
“前頭帶路!”
周昌向獒多吉吩咐一聲。
忠犬吠叫著回應了,即邁開四蹄,在雨霧中狂奔起來。
周昌跟在它身后,健步如飛。
他背著個木箱子,里頭裝著那頭諢名作‘惡張遼’的太獅。周昌最終也沒有向楊西風展示令惡張遼'重振雄風的手段,楊西風答應的那份厚禮,也還寄存在對方手中。
之所以如此,是因周昌都未通過展示這般手段,就已經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拜入趕尸班,學習‘發僵獅子’的術法。
“汪汪汪!”
“嗚——嗷嗷嗷!”
周昌即將走出蒙山群山之時,奔行在前頭數丈之外的獒多吉,陡然狂吠了起來。
吠叫聲中,帶著濃重的警告意味。
短暫的幾聲狂吠之后,便是一陣相互撕咬爭斗的聲音。
前方霧氣蒙蒙,周昌只能看到彼處陡然立起了一道高壯的身影,那身影晃動著頭顱,驟地張開雙臂,俯身撲殺向獒多吉,當即與獒多吉扭打成一團!
那道身影出手兇猛狠絕,幾下就壓住了獒多吉的身形。
其頭顱跟著湊近了獒多吉的屁股——
周昌奔入雨霧之內,臨近那固定住獒多吉身形的高壯身影,看清那高壯身影的形容之后,眼角猛地跳了幾下!
這道高壯身影,赤著身子,渾身皮膚如水泡發過一般的鼓脹起皺,慘白一片。
濃郁的尸臭從‘它’身上飄發而出。
‘它’頂著一張高度腫脹、遍生褶皺的面容,周昌仔細分辨,依稀能從中分出幾分故人的樣貌—這是錢朝東的模樣。
‘錢朝東’的面龐此時湊近了獒多吉的肛門,它的嘴巴咧開到了耳根。
從它大張開的嘴巴、上下兩副爛牙之間,又有一顆頭顱緩緩探出。
那顆頭顱同樣像是被水泡發了一半的慘白起褶,頭顱上長著沾滿粘液的茂密黑發—雖然其面容扭曲難辨,但通過那頭烏黑長發,能判斷出這顆頭顱原應屬于一個年輕女子。
年輕女人頭還在不斷裂開嘴,它的嘴里,又伸出一顆老者的頭顱......
老人頭吐出小孩頭,小孩頭吐出白狗兒的腦袋,白狗兒的嘴筒子猛烈地抽搐著,一下子爆開來——一顆烏黑油亮的大狗頭從爆裂的白狗皮中鉆出,它伸著舌頭,呲著森白的犬牙,試圖咬開獒多吉的屁股,叫自己鉆進這具詭皮里!
“周.……常.....”
這時候,虛幻飄忽的聲音從黑狗最外層那張起了層層褶皺的錢朝東面孔上傳出。
周昌聽到‘錢朝東’委屈悲傷地抽噎著:
“周..…常......”
“我這個樣子......好難受啊......”
“他們都、他們都嫌棄我......”
“他們討厭我這個樣子......”
“你的樣子好,你的樣子好啊......”
“周常......把你的皮給我吧......”
“給我吧…..”
那黑狗頭上套疊的每一張五官,都朝向周昌,露出了極其渴望的表情!
滿身褶子的肥壯身影,猛地松開了獒多吉,它搖搖晃晃地伸臂撲向周昌——周昌的視野里,它卻在不斷后退,不斷離自己愈來愈遠!
一陣寒意,在此刻驟然出現在周昌身后!
周昌眼前的‘錢朝東’消失了。
‘錢朝東'已經以一種違反正常規律的方式,走到周昌身后,它的雙手搭在周昌肩膀上,嘴里的黑狗頭張開嘴,就準備掏開周昌的后心!
“唰!”
一縷縷鐵念絲驟然在周昌身后交織纏繞,形成密實的網絡!
周昌視野里,‘錢朝東’分明在不斷后退,不斷遠走,他內心因這個恐怖厲詭遠走而生出些絲安全感,安全感乍然生起的時候,‘錢朝東’卻從背后把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這個厲詭的此種行為,正說明,它正在形成自己的殺人規律!
它行將化為想魔!
以念絲覆護后背,周昌看也不看身后,直接向前奔走出數步!
他背在背后的木箱,被‘錢朝東’伸手抓住,一把扯翻在地!
木箱滾落半開,內里的‘惡張遼'太獅,露出只鱗片爪。
周昌猝然轉回身,將獒多吉拽到自己身旁,扯下了那張詭皮丟到一旁,獒贊本化為一點浮光,飛入他手上的扳指孔洞里。
在他對面,‘錢朝東’擺動著手臂,嘴里還在發出可憐的祈求聲音。
聲音虛幻,如男如女,層層疊疊:“把你的皮……給我吧....”
“給我吧.....”
“嗡!”
周昌隨手撿來一根木棍,縷縷鐵念絲纏繞在木棍之上,依著周昌的心意,為木棍塑造出尖頭,將木棍變作一桿通體漆黑的梭鏢。
他看著再一次走遠的‘錢朝東’,忽一彈指。
“噠!”
一聲脆響!
三點浮光掠出骨扳指,忽入不遠處的黑獅子皮下——
那張獅子皮一剎那毛發聳立,迎風便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