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仰面躺在棺材里。
棺室四面的黑暗層層包圍而來,讓他倏忽生出一種置身于母體之內的安寧感。
外面人說話的聲音愈發地小,但以周昌如今的五感,探聽外面那些細微的言語聲,于他而言也不是甚么難事。
——他聽到了周三吉與楊瑞那幾句短促的交談。
周昌未作理會。
今世周三吉是他名義上的爺爺,但他真正的至親、爺爺,卻永遠不在這個世道中。
即便如此,他如今也難以理清自己對于周三吉的情感。
想要親近,又不敢太過親近。
不敢親近,又害怕太過疏離陌生。
他的情感本就稀薄而淡漠,天性由來如此,不知后天能否改易
如今,周昌甚至懷疑,自己其實并沒有真正的血脈至親,那對誕育自己的夫妻,他們曾經存留在彼世界中,又好似只是為了把自己誕生下來的這個任務,而選擇留存在世間。
一旦完成了這個任務,他們便也就雙雙離去了。
與周昌一模一樣的人,在當下世道,還有許許多多,不知道多少個。
他很可能也并不是最本初的那一個,而是最本初那個人的諸多‘復制品’之一。
當下這世道,是只有他一個人被復制了無數份,變成了可以供他人生魂隨意進出的‘命殼子’還是也有人與他有著類似的境遇
假若只他一個人是這樣,只有他能被復制出無數個相同的個體的根因又是甚么
命格詭譎
肉身本就是一尊大邪祟
周昌腦海里沸沸揚揚的念頭,都隨著周三吉的聲音傳來,而紛紛寂靜了下去:
“阿昌,抓好索索哦,莫松,千萬不能松!”
老人叮嚀著周昌:“我數三個數,三個數過后,你就閉上眼睛,啥子都莫要想,就關心自己抓著的繩索就好跟著那根繩索往前走,索索繃緊了,你就走得快些;
索索放松了,你就走得慢些。
咱們進到‘陰間'里頭去,那里分不清方向,看不到東西,你只管跟著索索走,莫回頭,一定莫回頭,誰喊你都莫回頭....”
“好。”
周昌鄭重答應。
“那我開始數數咯…..”
“嗯。”
“三!
周昌閉上眼睛,調整著呼吸,他的心神很快寧靜下去,注意力只集中在自己手里那根風箏線上。
這根風箏線,此時還是松松垮垮的。
周昌從其上感應不到絲毫力量。
“二!”
數過數后,周三吉低聲喃喃,念誦咒語:“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靈寶無量光,洞照炎池煩,九幽諸罪魂,身隨香云幡,定慧生蓮花,上升神永安....”
隨著周三吉禱念‘破地獄咒’,他低微的聲音里,好似蘊含著某種韻律。
那般玄秘的韻律如雪片撲簌簌落下,又好似燒盡的紙灰,被呼嘯而過的陰風卷地而起,又朝著周昌的身形徐緩飄落。
紙灰里還蘊藏著尚未散盡的火焰余溫。
每一片紙灰落在周昌身上,內中的火焰余溫,都讓周昌的身軀變得灼熱。
所有紙灰紛紛而落的剎那,周昌覺得,自身好似變成了一座火海巖漿,它猛烈地沸騰著,爆發出的溫度,令周昌的生魂都覺得難以抵受,試圖從中脫離——
這時,周昌手里那根風箏線猛地繃緊了。
堂屋門外,原本墜落在地的風箏,此時被一陣陰風裹挾著,搖搖晃晃飄升而起!
周昌緊緊抓著那根風箏線,按著周三吉先前的吩咐,試圖從棺材中坐起來,加快腳步,讓繃緊的風箏線放松——周三吉先前便是這樣囑咐的,風箏線繃緊的時候,就快走幾步,讓它放松;
風箏線太過放松的時候,就慢走幾步,讓它稍稍繃緊。
而周昌也是依著周三吉的話來做的——
棺材里的周昌,這時候猛地坐起了身——
周三吉看到這般情況,一下子抬起眼眸,與黑暗里的楊瑞對視了剎那!
他誦念破地獄咒,此時破開的是阿昌肉身的關鎖,令阿昌的生魂能夠脫離肉殼,隨風箏遠飛而去——但這第一遍嘗試,卻并未成功!
如此跡象,說明生魂與肉殼相得益彰,天作之合,貿然將二者離分,有違天意!
如此也說明,今下的阿昌,就是周三吉的孫兒‘阿常’!
如非上天造化的一副身魂,又哪可能契合到如此程度!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
周三吉口中禱念不停,他一手掐印決,一手拿毛筆在掌心勾出鑾魁圣君的法印,法印勾成的瞬間,他那只手掌重重地拍在了周昌額頭,將周昌拍倒在棺室之中!
風箏線愈發地繃緊!
周昌心無旁騖,順應著那根風箏線,第二次從棺室內坐起——
他還是連著他的肉身一起坐起來了!
此般情形,叫周三吉心頭微沉。
連番出師不利,往往預示著接下來的事情結果也不會好。
但開弓哪有回頭的箭
周三吉只得壓下心頭紛亂的想法,第三次誦念破地獄咒,再以鑾魁圣君法印,用力地擊打了周昌腦門三下,才將周昌拍倒在棺室內!
第三次,風箏線已像鐵絲一般筆直,倘若今次再不成功,風箏線必定繃斷!
屆時,周昌的生魂也會跟著受損!
周三吉的眼神不由得緊張起來,緊緊盯著那片漆黑的棺室,腦海里念頭飛轉,思慮著假若風箏線真個繃斷,自己還有沒有甚么對策可用
好在——這個時候,周昌又一次從棺室內坐了起來。
他身形凝練得與肉身一般無二,若非周身熒熒燦燦,生出電光,周三吉都要以為這第三次嘗試也失敗了!
這一回,周昌只帶了生魂脫出棺室!
他的手掌捏著風箏線,隨著風箏線不斷朝前踏奔!
他步幅極大,腳力飛快,從棺材尾部至于堂屋門口,不過三五步的距離,但任憑他再如何邁動步伐,卻也跨越不過這數步距離——
唯有棺材尾部下方鋪著一層白沙的地面上,出現了一雙人腳印。
那雙腳印接連踏過白沙地面,幾個呼吸之間,腳印便連成了一道長長的通路,直往堂屋門口去了!
“好!
性魂生電,照暗室生光!
阿昌的生魂真個是了不得——這是書里說的‘識根生’的境界了!
生魂積累厚重,在陰間也能腳程飛快,這回破地獄應該會有驚無險!”楊瑞從黑暗角落里走了出來,看著那性魂熒熒燦燦,熠熠生輝的周昌,他贊嘆不已。
周三吉的臉上,也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然而,二人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那副黑漆棺材之內,陡然傳出一陣凄厲的嘯叫:“啊啊啊啊啊——”
滔天的恨意積蓄在嘯叫聲中,伴隨著嘯叫聲響起,虛空之間,原本無形流轉的饗氣,此時瞬間變得濃郁,竟由無形轉為有形——
虛幻斑斕的氣脈,一股腦地匯聚向棺室內的周常尸身!
那滾滾氣脈沖刷而過,堂屋外飄升的風箏都搖搖晃晃起來,閉著眼的周昌生魂,亦好似遇到了絕大的阻礙,腳步遲遲疑疑,在原地停駐,沒有再往前走!
暫尸從棺室內坐起了身,它雙目猩紅,斑斕饗氣好似一條條小蛇,鉆進它周身的氣孔里!
瘦骨嶙峋的身軀,此刻竟微微增壯了些絲!
它伸出手臂,攥住了頸間佩戴的那枚天鐵九宮牌:
“唵嘛呢叭咪吽....”
天鐵九宮牌里,六字真言誦念聲傳徹不休。
一重重燦白輪光自九宮牌上彌散,將尸包圍進其中,勉強地阻隔著饗氣龍蛇匯入尸體內的進程——連同尸握住九宮牌的手掌,都因這一重重輪光轉動,而顫抖起來,好似陷入了與九宮牌的角力之中!
“釘、釘......”
帶著怯意的女聲在黑暗里響起。
不知何時,白秀娥已站在了棺材旁,她扶著棺幫,楚楚可憐地望著那瘋狂撕扯著頸上天鐵九宮牌的尸,她的另一只手里,緊攥著一根一尺來長的生鐵棺材釘。
白秀娥半邊面龐上,似有水波蕩漾。
白瑪的面容眼看著就要從那片蕩漾的波紋里浮出一—
這個時候,秀娥好似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緊抿著嘴唇,一下子揚起手臂,手里尖銳的棺材釘被層層藕絲裹挾加持著,以極其迅猛的速度,直扎進了尸的眉心里!
藕絲順著白秀娥整條藕臂飄飛在虛空中,纏成一團亂麻!
每一根藕絲,都閃爍著銀光。
它們裹挾來的力量,令那根棺材釘扎進遭尸的眉心里之后,直從后腦勺穿了出來,帶著遭尸坐起來的身軀,都一下子又被壓迫回棺材里,將棺底板釘了個對穿!
看著這一幕,白瑪都神色愕然:“他究竟如何冷待了你叫你恨他如此”
“它、它不是他!”
白秀娥漲紅了臉,小聲地分辨一句,同時已將另一根棺材釘攥在手心里了。
“我來我來!”
周三吉面皮抖動了幾下,有些心疼地看著棺材里的尸——說到底,這也是他孫兒的尸體,他先前還在猶豫遲疑。
用棺材釘破壞了尸身,孫兒以后魂歸何處
但白秀娥的動作,卻叫他明白這件事其實也沒有甚么轉圜的余地。
他不再猶豫,抓起另一根棺材釘,釘住了尸的手臂關節。
楊瑞這時走了上來,跟著為尸增加一根釘子,同時招呼石蛋子過來先試試手。
石蛋子握著棺材釘,看著瘋狂嘯叫掙扎的周大哥',到底沒有下得去手,被楊瑞臭罵兩句,奪去了他手里的棺材釘。
“啊啊啊啊啊!”
“恨!恨!恨!”
“爺爺,救我,爺爺,你為什么和他們一樣來害我”
“我才是阿常,我才是阿常啊!”
“老不死!
等我恢復自由,我要首先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該死啊!!!”
棺室之內,遭尸滿含憤恨的聲音不斷傳出!
九根棺材釘,釘住了它的頭顱及至四肢關節。
一叢叢藕絲將它的身軀密密匝匝纏繞起來,它好似被包裹在了蠶繭里,那在虛空中遍流的饗氣龍蛇,無法突破‘蠶繭’的阻隔,便又紛紛消散在虛空里。
周三吉聽得尸痛苦咆哮,原本神色不忍。
可在它直勾勾盯著自己,罵他作‘老不死’的時候,他嘆了口氣,取出一道道黃符咒,貼在了那層層藕絲之上,每一道黃符紙上,都畫著鐵面鑾魁圣君的法印。
諸多法印鎮壓之下,尸掙扎的動靜愈發地小。
可周三吉等人還是不放心地搬來棺材,蓋在了棺材上,又以一捆捆手臂粗的麻繩,將棺材捆緊。
棺室之外。
周昌生魂的腳印,越過了大片白沙地,在不知不覺間,竟已臨近了堂屋門檻。
他獨臨‘陰間’之內,所見所聞俱與周三吉說得一致,此間黑蒙蒙一片,偶爾會有幾聲叫人毛骨悚然的怪聲響起,除此之外,便是長久的空寂。
此間沒有方向的區分,黑蒙蒙一片的世界里,也看不到有任何可作參照的事物。
空寂就是此間的主題。
“我也該給阿昌引路咯!”
“南斗七星護我身,北斗七星引我路,吾奉鑾魁圣君急急如律令!”
周三吉的聲音‘滲進’了這片空寂虛無之地,也變得層層疊疊、陰慘慘的叫人心頭發寒。
隨著聲音響起,頭頂、兩肩上各燃著一把!火,背后好似被掏空了,坐落著‘鑾魁圣君’神像的周三吉,就出現在了周昌前進的道路上。
他沒有回頭,背著神像,只是沖周昌揮了揮手,示意周昌繼續往前走。
周昌感覺手里的風箏線倏地繃緊了一些,便加快腳步,使線繩稍微放松。
爺孫兩人行在同一條道路上。
一個在前頭引路,一個在后頭緊緊跟隨。
“茫茫酆都中…..”
周三吉再一次誦念起了破地獄咒,伴隨著他的誦念聲,周昌的生魂之上,一陣猩煙飄搖而起,隨風漫向前方,那一陣猩紅的煙氣在黑暗深處涂抹著,又如同一抹朱紅墨水,在黑暗里拓印出了一道離地一尺的門。
門里,隱約立著一道神位。
周三吉帶著周昌走進了,看到那門里的神位上寫著:
“生冷黑猖馮三神旌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