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里。
那些呼喚著似是而非的性命的怪異腔調,在某個瞬間忽的消失。
周昌聽著周三吉的告誡,攥緊了手里的風箏線,定住了自我的心神。
他的目光從一座座棺木上掃過。
下一刻,一陣大風忽地吹刮而起!
大風吹開了那一座座棺木的棺蓋——棺木之中,只有一片漆黑,根本不見任何其他人的尸骸!
這一片漆黑里,卻有些絲的白光飛掠而出,絲絲縷縷地匯向周昌,與周昌右手腕上的那根紅繩糾纏不清——吸收酒氣,帶來周暢骨扳指的紅繩,在此后許久都沒了動靜。
周昌卻沒有想到,如今在陰間‘鐵馬之劫’里,隨著那一副副近似于陰生母墳前棺槨的棺木競相打開棺蓋,紅繩竟然吸取了其中的白光,再次開始積蓄力量!
棺木如林!
成片白光掠出其中,絞纏在周昌右手腕的紅繩上。
那根紅繩幾乎在這瞬間就蓄滿了力量。
但它卻遲遲未有為周昌拉開下一具棺材——
似乎是陰間有種力量,阻隔住了它。
周昌見紅繩遲遲未有動靜,四下的棺木開始成片成片倒塌,他也收攏了心神,暫不在紅繩上分配注意力,轉而與周三吉并肩行走在棺木倒塌消失的空寂陰間里。
他走出棺材森林。
前方,一艘小船兒已經靜靜等候在那里。
“這么小的一艘船兒,看著就有隨時可能傾覆的風險。
誰又會愿意登上這種小船上”
周昌看著那艘在陰間緩慢行駛的小舟,小舟大約只能容納兩人乘坐,在陰間漫漫黑風、無邊空廣的地域里,顯得渺小而脆弱,給人一種岌岌可危之感。
然而,周三吉聽得孫兒的言辭,臉色卻愈發地凝重:“千萬要小心!
旱船越小或是越大,說明旱船帶來的災禍越大!
只有那些看起來不大不小的船,才比較好對付!
越是小的船兒......它能蠱惑你上船的手段,肯定是你猜不到的——你千萬不能因為船小就放松警惕了!
你看到的那艘船,究竟有多小”
周三吉不曾身在鐵馬旱船的災劫之中,是以也就無從看到那艘小舟的具體模樣。
“只能做兩個人.....是艘獨木舟。”周昌看著小舟,斟酌著言辭,向周三吉回應道。
“獨木舟...…”周三吉的神色愈發沉凝。
他不愿意因自己的心緒影響了周昌,是以片刻后又強顏歡笑道:“不礙事,你只要定住心,千萬記住萬萬不能上船就是了——你楊大爺還在外面,他會出力幫咱們的。
方才的鐵馬,肯定就是他出手幫了大忙的!”
“是。”
周昌也贊同地點了點頭。
那些鐵馬拉拽來的一副副棺木,原本已令他心神迷失,在棺木森林之中,失卻了方向。
但后來他毫無作為的時候,那些棺木的棺蓋忽然紛紛打開來,內里掠出一縷縷白光,反而使紅繩完成了充能——可見,若不是外面有楊大爺他們出手幫忙,這道鐵馬之劫絕不至于這么簡單就被他所渡過。
這時候。
小船兒在周昌十余步外緩緩停住。
它慢慢升騰起一縷縷虛幻的饗氣,在饗氣氤氳中,緩緩變化成了一道有著胡桃色門框的門戶。
周昌喜歡這種木色調,他家的許多家具、裝修都采用了這種胡桃色作為搭配。
他的視線穿過那道門框,看到內里暖黃室內燈光映照下,擺放著一臺老式大屁股電視的胡桃色電視柜、鋼化玻璃的茶幾,以及放著花布坐墊的竹木沙發。
茶幾側對著陽臺,陽臺外,萬家燈火在黑暗里閃著亮光。
陽臺上的晾衣架上,掛著一些老人的春秋季衣裳,和幾件用塑料布罩起來,已落了淺淺一層灰塵的西裝、休閑服。
周昌看著這個較狹窄的客廳里,種種叫他熟悉的擺設,他的心臟跳動開始加快,心神隱隱顫抖了起來。
這個地方,是爺爺在老家住的房子!
“爺爺.…..”
“這不是真的,一切都是幻覺,不能上當...
周昌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著自己,但他的目光還是忍不住在這間房室內停留。
他聽到一陣慢吞吞的切菜聲,循著聲音進了廚房。
廚房里沒有開燈,僅有客廳微弱的燈光照進這里。
一個身形高大的老人站在微暗而狹窄的廚房內,他面前的小案板四周,擺了一些腌制好的魚片、蔥姜蒜、泡椒等配菜,小案板上是一根青黃色的腌酸菜。
今晚,老人該是準備做一道‘酸菜魚’。
周昌看著老人平日里會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白頭發,如今潦草地散落在頭頂,那副玳瑁色框架的老花鏡上,已經積累了許多水霧與灰塵。
“爺爺.....”
周昌在心里小聲地呼喚著。
這副情景實在太過于逼真了,真實的像是他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一場夢。
他害怕自己聲音太大,叫夢驚醒。
老人慢條斯理地將桌上的酸菜切成了片,放在一個鋼缽子里。
隨后,他將灶火燃亮,把鍋坐上。
火焰將鍋底燒得微微發紅。
爺爺就看著燒紅的鍋底,一動不動地站著,竟在這時候發起了愣。
良久之后,隨著一陣陣焦糊味傳進他的鼻孔,他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地關了火,看著燙紅的鐵鍋,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他沒有繼續做菜,反而只是端起了盛著酸菜的鋼缽子,放到了客廳的玻璃茶幾上。
爾后,他又往廚房去盛了一碗干飯。
飯是剩飯,菜是原本用作酸菜魚的酸菜。
就著這些酸菜,老人慢慢地吃了幾口米飯。
如此就算是對付過了一天中的晚餐。
飲食于他而言,好似只是每天必須進行的幾場儀軌而已。
而他本人好像喪失了饑餓的感覺。
吃了飯,收拾過廚房之后,老人披了一件厚外套,換好鞋子,走出了家門。
“這么晚了,他要到哪里去”
周昌有點擔心。
他的目光跟隨著老人走下層層步梯,出了小區,穿過馬路,沿著河邊走了數百步,走進了一個小公園里。
公園里,路燈投下一地黃光。
各種綠植花木簇擁的一道道鐵藝長椅、健身器材間,偶見二三老人駐留。
早春的風還很冷,這個時間的公園里人數稀少,多是老人在公園里健身鍛煉、散步消失,或者是拿著大毛筆沾水,在地磚上練字。
爺爺沒有在健身器材前停留,也沒有跟往日相熟的練字老人打招呼,借毛筆來寫幾個字。
他徑直走向了這片公園東南角的售票亭前。
售票亭后連著河岸,幾條或大或小的景觀船拴在岸邊的柱子上。
小河兩岸及至一株株柳樹上都纏滿了絢麗的燈帶,令這河水也終于生動起來,不似尋常時候那般寂寥暗淡。
河面上,有二三艘景觀船隨風輕輕搖晃。
小情侶們坐在船上,相互依偎,尋找背光的地方,偷摸做些臉紅心跳的事情。
爺爺在售票亭的窗口前停下腳步,他向亭子里的中年婦女售票員詢問:“多久關閉啊”
售票員關了正在刷的某音,看了眼時間,隨口答了老人一句:“再有一個多小時吧,你老人家要坐船嗎”
“一個多小時......”爺爺打開手機,刷開屏幕,找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就撥了過去,待到那邊的人接起電話后,他皺著眉,有些著急地問道,“你還有多久能到船馬上就不開了!”
“馬上,馬上.....”
“不要說馬上,得多久”
“嗨!我就在你身后!”
爺爺轉過身,果然看到十幾步外有個穿著花花綠綠衣裳的老人在朝他招手。
那個老人背著個大包,一邊招手,一邊匆匆走了過來。
周昌識得那個老人——
他手上的紅繩,就是爺爺從老人看管的‘慶壇’之上請得。
陰生母也是‘慶壇’上供奉的大神靈。
爺爺找這個人干什么
周昌心頭疑慮更深。
他看著爺爺將兩張二十元的紙鈔遞到售票亭里,買了兩張船票。
在售票員、工作人員怪異的目光里,兩個加起來少說一百五十歲的老人,登上了小情侶才會坐的鴨子船,兩人各自蹬著船上像是自行車腳蹬子式的物什,掌著舵,將船劃出了河岸,沿河而行。
鴨子船往背光處游去,驚走了躲在角落里的一二對小情侶。
“東西都帶齊了”
“帶好了!”
“紙錢、紅繩、鈴鐺、祖師杏黃旗、陰生母墳頭土做的棺材....…”爺爺板著臉,將需要的東西都念了一遍。
對面的老人聽著他說話,取下背上的大包,將一疊厚厚的、刷了朱砂墨的紙錢放在桌
上,將一捆手指粗的、綴著一個個遍布綠銹的
鈴鐺拿出來,還有三道捆在一起的杏黃旗,一副巴掌長的泥棺材.....
“就這個泥棺材最難弄!”老人苦著臉說道,“現在陰生母那里,也成景區了。
莫說動它墳頭頂上的土了,就是拔一根草,都會有工作人員過來訓誡你——就算我是管著慶壇的廟祝,也不頂事!
而且這泥棺材燒制也麻煩,很容易燒壞.....我是費了好大力氣,找了好幾個弟子,挨了好幾頓訓誡,才湊夠墳頭土,燒出這一副棺材來...
“給你我的十年陰德。”爺爺僅用一句話,就讓那老人停止了倒苦水,眉開眼笑起來。
“你是有大福運的人,十年陰德對你也不算啥。”老人笑瞇瞇地看著四下蕩漾的水波,又道,“不過你就算是有大福氣在身上,這樣干是不是也有點浪費了
破地獄,破地獄......
阿昌的肉身都已經死了,就算破開地獄,帶回他的魂兒,也不過是二三天就會消散。
你又能做什么到時候福運敗光,你可就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兩個老人所說的每一句話,周昌都能聽懂。
但他們話語里透露出來的信息,卻是周昌從未接觸過的。
在他的印象里,爺爺從來不是一個迷信神鬼之事的人,盡管爺爺從小教授了周昌許多奇門術數,帶著周昌了解過一些民間巫教知識,但卻從來不會將那些道聽途說的東西帶入正常生活中來,乃至是付諸實踐。
而那個老人.....周昌明明記得,他雖看管著慶壇,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孤寡老者而已。
哪里又有什么弟子了
而且聽老人的口氣,他的弟子還不只一個..
這一點就完全和周昌的印象不符。
是陰間演化出來的幻像,終究不夠真實
還是自己從前看得太淺,有些水面之下的東西,根本未曾注意到
周昌內心有些掙扎。
明明這個‘幻相'里呈現出來的東西,愈發與他印象里的真實有所出入,但他今下卻漸漸有些相信這個幻相了——
“阿昌走得很蹊蹺,你也看到了,慶壇上我給他立的長命燈,至今都沒有熄滅。”爺爺神色暗淡,低沉言語著。
老人搖了搖頭:“一盞燈亮著而已,有燈油裝在里頭,哪兒有那么容易就熄滅了
現在都講究科學...”
“這幾天夜黑的時候,我經常看到樓下有個人站在小區的老槐樹下面,一個勁抬頭瞅我家的窗戶。
我悄悄觀察了他一會兒...
那個人,長相跟阿昌一模一樣.....”爺爺喃喃自語。
周昌聽到爺爺這番話,心里咯噔一聲。
——是不是陰生母的其他命殼子到那邊世界去了,試圖接近爺爺
老人嘆了口氣:“阿昌過世,對你的打擊太大了,畢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我看你是太累了,所以出現了一些幻覺......”
“我有時候睡著,都聽見阿昌哭著叫我爺爺
這個孩子,很少掉眼淚,很少哭啊.....
他在那邊一定過得不好,我想看看他。”
老人不再勸說。
爺爺將那一捆紅繩的一端拴在那副泥棺材上,另一端綁緊了三道杏黃旗。
老人接過杏黃旗,將之扎進橋洞下的石頭縫里:“要是真把他的魂兒抽拔了上來,這只船可撐不起他的棺材——旗子還是扎在石頭縫里比較好。”
“好。”
“我開始念咒了”
“嗯,我撒點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