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兩道繩索上的鈴鐺猶在風中晃動,發出令人冷入骨髓的聲響。
眾人看著被繩索拖回來的,李四那條血淋淋的胳膊,以及文勝被豎著撕開的半片身軀里,蠕動著從腹腔中滑落的腸道條索、冒著熱氣兒的肺臟一—
人們一時都忘了出聲。
這片紅土路上,除了刺耳的鈴鐺聲,便再沒有了其他動靜。
而在這短暫的寂靜之后,種種驚恐的喊叫、議論一下子又炸開了鍋!
“死了!死了!”
“這兩個人前后腳進了灰霧,一眨眼就成這樣了!”
“詭殺了他們!”
“趕緊跑啊——”
近乎沸騰的各種議論聲中,王鐵雄用手掌搓了搓自己有些僵硬的臉,轉眼看向垂著眼簾的白秀娥:“姑娘…..你方才說,周兄弟傳回了消息——
他說了什么
寫龍寺的那伙密藏僧,已經來了”
“嗯。”
白秀娥點著頭,她還在不斷嘗試勾連周昌的念絲,獲知周昌此時的念頭。
彼方周昌念絲傳來的念頭里,隱約響起一陣陣模糊難明的音節,那些音節好似沒有具體的含義,但落在白秀娥的耳朵里,卻叫她覺得自己的神智里,都像是被墨水涂黑!
有種恐怖的力量,正在影響周昌把情報傳回!
白秀娥無法應對這種力量,便請姑祖婆出手幫忙。
姑祖婆一出手,她手里延伸出去的藕絲,就漸漸變作了一縷縷水流。
這絲絲水線不斷沖刷下,涂黑白秀娥感知與神智的音節漸漸被水流排除在外,她在此時感知到了周昌一遍一遍傳回的念頭:“灰霧要被沖散了.....
密藏僧殺了李四和文勝。
他們正在破開霧氣,往我們這邊走過來
獅會要趕快演起來!
周小哥讓我們趕快把獅會演起來!
有兩個密藏僧已經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
快走!他讓我們先趕緊退開!”
白秀娥臉色煞白!
她從周昌傳回來的心念之中,感受到了極其震駭的情緒!
“什么!”
王鐵雄聞聲,眼神一凝,霎時轉身往獅隊里奔去,一邊大步踏奔,一邊朝不遠處蹲踞的那頭黑色獅子大吼:“楊兄弟,組起獅隊,演起獅會來!
密藏域的僧人來了!
已經有人被他們所殺!
今時”
“好!”
駕馭著黑色太獅的楊西風立刻應了一聲,蹲坐在地的漆黑獅子立刻站起了身,騰躍踏奔!
“咚咚咚!’
“鏘鏘鏘!”
鑼鼓之聲,一時炸響!
原本靜寂不動的十余頭各色獅子,此時一
齊奔騰起來,被獅童引領著,圍繞著騷動的人群打轉!
群獅散發出的煞氣,驅趕著人群,從此處轉移!
一幅幅棺槨被人群裹挾著,跟著轉移向別處!
但早在此以前,已經有人見到被白秀娥拉拽回來的殘尸,自感事態不尋常,慌忙逃竄去了!
此時,先一步逃跑的人群,與奔騰起來的獅會’撞成一團,場面霎時糜爛!
同一時間!
一陣陣唱誦六字大明咒的聲音,破開了那滾滾迷霧,傳徹于此間!
那般聲音,渾似雷動,先前不論光影還是聲音,都盡被收斂消寂的灰霧,此時卻像是變作了那陣密咒真言雷音的擴音器,將本就如同悶雷一般的聲音放大了,一遍一遍滾蕩開來,于整個青衣鎮都鋪陳開去:“唵嘛呢叭咪吽!”
濃郁的灰霧,在這六字真言之下,一剎那變得稀薄!
無窮灰霧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向某個方位!
霧將散去!
王鐵雄跟隨在一頭白色太獅之后,他聽到身后的雷音,猛然回頭,只見到——
灰霧中央,一矮個密藏僧滿面莊嚴慈悲之相,將雙手合十。
唱誦六字真言之聲,便從那矮個僧的眼耳口鼻之中不斷傳出!
他的眼耳口鼻五官,此刻盡皆化作了一張張仿似金鑄的嘴唇!
那一張張嘴唇,唱誦出六字真言,吞吸起天地間徘徊不去的詭霧!
灰霧里發出不盡哀嚎鬼哭之聲!
滔滔霧氣分作五股,盡數往那矮個僧頭顱上化現出的一張張黃金嘴唇里涌去了,矮個僧大口大口吞吸著這滔滔詭霧,他的身軀仿佛是一口無底洞一般,任憑霧氣如何漫灌而來,都無法將之填滿!
這一幕,看得王鐵雄心旌搖顫,幾乎不能自持!
他似乎是被那慈悲的六字大明咒感化了,眼眶通紅,淚水從眼角滾滾淌落!
他緊緊咬著牙關,猛地伸出雙手,端起自己的下巴,將自己的頭顱強掰轉了回去,不再看身后那莊嚴殊勝的情景,滿面都是無比震駭的神色!
而如王鐵雄一般心志堅定者,尚且需要耗費氣力,才能從那矮個僧散發出的殊勝氣韻之中掙脫。
在場還有一大批人,本就心志不夠堅定。
他們對于周昌、王鐵雄等人提出的策略,總多質疑。
對于遠道而來的寫龍寺僧人,抱有的美好幻想,更多過了對這些僧人的恐懼!
此時,這伙人眼見得矮個僧唱誦幾句密咒真言,將隱藏著諸多兇險的詭霧盡數吞吃進自己肚子里,一個個都被矮個僧此般慈悲之舉所感化!
都不必矮個僧散發那般詭異氣韻感染,這伙人便一個個跪伏于地,向灰霧中央盤坐的矮個僧不斷磕頭,雙手合十行禮:
“大神通,大神通!
“上師慈悲!”
“多謝上師搭救!”
今下的場面,已然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依舊緊跟著獅會,在人群中左沖右突,試圖從此間脫離;
有人抱定了心思,只管自己逃竄,在獅群里狼奔豬突,不斷攪亂獅會的陣勢;
有人轉身就向那矮個密藏僧跪倒了,一個個痛哭流涕,感激“上師們”破除迷障,救了自家性命...
矮個僧對此般混亂場面渾然不理,只是一味唱誦六字大明咒。
詭霧盤旋在他周遭,霧氣里好似生出了一條條無形的手臂,它們輕輕推著矮個僧的肩膀,令矮個僧徐徐轉身,背對著一眾向他低頭跪拜的人。
他的后背上,長出一團團紫黑的肉瘤。
肉瘤相互彌生,有尖角白牙破開肉瘤的皮層,恐怖的魔王面孔便自矮個僧背后生成!
那尊魔王口吐人言:“布施!”
“血肉布施!”
“五臟布施!”
“饗念布施!”
“生魂布施!”
“一切種種,統統布施!”
“布施!布施!布施!”
在那魔王的連聲嘯叫之中,跪拜在地的人們頓時感覺不對,起身想要逃跑一一
然而,有人才站起身,便覺得頭頂劇痛!
其伸手插進頭頂的發絲里,再收回手,拿眼一看一一卻是滿手的血污!
在他頭頂,詭異力量于其上劃開了裂痕,形成了一個‘記’字。
血污從‘衛’字裂痕里不斷涌出,聚集成一條血淋淋的人手,拖拽著他的五色饗念、羸弱生魂、血肉五臟,涌向了那背對眾人的矮個僧!
跪拜在地的人頭頂,都裂開了一道己字印,都有一道血色人手從中伸出,拉拽著種種布施,匯向那矮個僧!
“啊啊啊啊啊!
“救命!”
“饒我命吧,饒我命吧!’
頭頂‘長’出血淋淋手臂的人們,面龐身軀不斷干癟下去,他們個個嘶嚎祈求起來,但很快他們就連這祈求之聲都發不出來了!
一條條人手在地面上蜿蜒而行,留下滿地血跡!
矮個僧背后的魔王嚼食著這豐盛的布施那張恐怖猙獰的肉瘤面龐,又漸漸縮回矮個僧后背的皮肉之下!
僧人徐徐轉回身。
遍布其面孔的金色嘴唇,又變回他臉上原本的五官。
他神色慈悲莊嚴,看著前方的地面:
灑滿血跡的道路上,一張張干癟的人皮被風卷蕩飄飛!
風從那些人皮的眼耳口鼻等諸孔洞里穿梭來去,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哀哭嗚咽之聲。
“布施諸般利益于我佛者,來世皆可成佛。”
“愿你等成佛。
那矮個僧雙手合十,慈悲地說過幾句話后,便將目光看向了遠方逃散的獅會。
他的目光在太獅群中逡巡著,很快找到了太獅群中的那幾頭黑色太獅。
——遭尸就被收殮在那四頭黑色太獅護送的某一具棺材里。
矮個僧找到目標,閑庭信步般走了過去。
“叮叮叮.....”
霧氣里,隱約有些閑碎模糊的言語聲在周昌不遠處響起,他輕輕晃了晃手腕上的繩索,線繩上的鈴鐺隨之發出輕微聲響。
清脆響聲,引來了身后毛奇、更遠處的錢舟的目光。
那兩人微微加快了腳步,與周昌聚在一處。
“灰霧正在變淡。”周昌摘下耳朵上罩著的瓷碗,取出耳孔里的棉花,與錢舟、毛奇說道。
他的目光主要落在錢舟身上。
對方是唯一一個探索過青衣鎮外圍這片灰霧,還全須全尾活著回來的人。
錢舟的經驗至關重要。
毛奇此時也沒話說,走進灰霧百余步,他根本沒有感覺到這片灰霧與此前有什么區別,又哪里變淡了
“我們當時在灰霧里走了很遠......”錢舟微微變色,努力回憶著當時經歷的種種細節,道,“我記得很清楚,騾馬都停下來歇了一回腳,我們才繼續朝前走。
那個時候,霧氣從來沒有逐漸變淡的跡象
灰霧是突然消失的。
一下子消失了個干凈!
隨后,很多羊就出現在高坡下了....”
身處于這片霧氣里,錢舟很知道避諱,他所說的‘很多羊’,代指的就是已變成了詭的羊倌‘阿桑’。
“灰霧把你們帶到了那只詭的跟前。”周昌推測著道,“其實當時那片霧氣應該一直都存在,只是你們遇到那只詭,那只詭讓你們產生了幻覺,可能令你們以為,霧氣一下子消散了。
否則,霧氣若真個一下子消失去,我們而今怎么還會走進走進這片霧氣里”
“嗯。”錢舟點了點頭,對周昌的推測表示認可。
他抬眼看著四下的霧氣:“周兄弟覺得,這里的霧氣變淡了
我本事不夠,其實并沒有感覺到這片灰霧有甚么變化.....”
毛奇也在旁附和著了幾聲。
“我能暫時吸取饗氣,借助自身神智晃動的瞬間,看到四下饗氣的流動。”周昌解釋道,“當下四周的饗念比我們初入灰霧之時,少了大約一成左右。
在咱們說話的這會兒時間里,它還在繼續變少。
現下確切的說,是饗念減少了—一饗念減少,便會引起饗念聚化的灰霧慢慢變淡。
待饗念減少到一定程度,你們便能察覺到了。”
周昌頓了頓,又向二人說道:“假若錢兄弟從前遇到的情況真實不虛,那么當下灰霧變淡此種跡象,便是一種異常情況了...
可能我們是要逐漸走出灰霧覆蓋之地一一但錢兄弟說你們在灰霧里走了很久,都未能從此中走出去。
因為我們今時手腕上多了一根繩索,所以便能很輕松走出這片灰霧我覺得不太可能。
所以,我更傾向于咱們當下,可能是在逐漸接近某個詭類。
兩位兄弟,要做好準備。”
二人聞聲,眼神都變得沉凝起來。
毛奇搓了搓手,隨即從隨身褡褳袋里掏出了一板線香。
周昌還以為他要將那線香點燃,正要提醒他在灰霧中切不可點燃香火,以免引來詭類與妄念吸食。下一刻,毛奇就將那板線香塞進嘴里,大口咀嚼起來!
他嚼食著線香,一叢叢紫色長毛就從他渾身毛孔里生出。
燥烈的煞氣,流淌在那叢叢紫色長毛內。
毛奇當場‘發僵獅子’,長出的紫毛覆蓋住了
頭臉、胸膛、四肢。
他的尸煞積累還不夠充足,不能遍覆全身,一身尸煞也是最初始的紫色。
隨著毛奇發出滿身尸毛,周昌、錢舟頓時覺得身畔熱烘烘的,好似站著一個燃燒的火炬!
煞氣侵體,總叫人有些不舒服。
錢舟稍稍遠離毛奇,他抽出腰間木盒子里的盒子炮,將一道黃色符貼在了盒子炮下面連著的彈夾上。
周昌看著錢舟的動作,一時有些驚奇。
“這是喝火符。
大哥同一個火居道士求了很久,別人才給了三張。
貼在刀槍上,能叫刀槍生出一層‘火神’,可以傷到詭類。
貼在盒子炮上,也有作用。”錢舟見周昌的眼神,便笑著與他解釋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