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露面,就會被財寶天王的乩妖所殺...
周昌瞳孔縮了縮。
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左眼。
左眼里,以黑暗作背景,大片《大品心丹經》的文字看似在簇擁著最中央的那只黃金橫眼,實則是那只黃金橫眼,禁錮住了經書的大片文字。
“我與寫龍寺乩妖搏斗之時,身上生出了些許詭變。”周昌低聲言語道,“一只黃金的橫眼長在了我的左眼視野中央,這只橫眼——”
他話未說完,白瑪便已經臉色慘然。
白瑪注視著周昌,微聲說道:“那只橫眼,是財寶天王的一束目光一—它早已盯上你了。
寫龍寺的那些乩妖,也能憑借財寶天王寄托在你身上的這束目光,很快找到你的所在。
那只橫眼,它長在你的瞳孔里了嗎
它在你身上....徹底扎根了嗎”
“長在瞳孔里會如何
扎根了又會如何”周昌心頭沉凝。
“長在瞳孔里,便是扎根了。”事已至此,白瑪反而放松了些許。
她冷冷地看著捂著左眼的周昌,道:“若是扎根了,你的左眼,便也是財寶天王的眼睛了——他能借助你的眼睛,看到你所見的種種事協
而今我與你照面,也就相當于被財寶天王觀見,便是難逃一死了。
反之,那只黃金橫眼便還暫且只是一個標記,叫寫龍寺的乩妖輕易就能鎖定你的位置而已
把手拿下來吧。
事已至此,遮掩也沒用了。”
周昌聞言緩緩放下手掌。
他張開左眼,目光穿過大片凝固的經書文字,與白瑪對視。
白瑪滿面緊張,仔細看著觀察周昌的眼球瞳孔。
半晌之后,她明顯放松了些許:“還沒有扎根...”
她的話,叫周昌心里也跟著放松了稍些。
但危機并未解除,這只黃金橫眼存在于他的視野里,便遲早會侵蝕他的瞳孔,在他眼睛里扎下根來,到時候,財寶天王照見當下所有情形,便無可避免!
更何況,即便是在當下,寫龍寺三僧也能借助財寶天王這束目光,所以鎖定周昌的位
他們當下說不定已經在往自己這邊接近了一周昌低聲向白瑪問道:“如何祛除這束目光”
白瑪看著他,停頓了片刻,面無表情地道:“唯有剜下被寄托目光的眼睛......”
“剜眼之痛,你能承受得住么”
“剜眼之后,你便失去一只左眼,從此就要變成獨眼龍了,你能接受么”
“其實也無妨,眼睛在你身上,做決定的始終是你自己..
若你不能下定決心,也不妨和大家暫且分開,免得大家因你招禍上門...”
在白馬的連聲言語之中,周昌喃喃低語了一句:“剜眼...…”
他再次伸手捂住左眼,沉默了下來。
他另一只手撐著地面,緩緩站起身,目光越過遮擋自己與白姑娘的這半面夯土墻,看向野草枯藤遍生的荒廢院落。
爺爺至今仍舊昏迷不醒,他身上總是飄散著香火燒盡的煙臭味;
楊大爺更瘦削了許多,‘仇仙’無法向麻臉僧復仇,轉而吃掉了他一層血肉。他以自己一根手指消債,肉身殘缺,雖然安慰周昌這也是在兌齊五弊三缺之數,但周昌心頭清楚。
只楊大爺一個,他明明可以獨善其身;
王大兄的馬幫兄弟,三十多人死得只剩十二個,錢舟死了;
趕尸班面臨同樣境況,楊西風的一條腿更近乎殘廢一一麻臉僧還是令他沒有獅皮相護的左腿血管爆裂,抽走了血管里的部分鮮血。
院子里的眾人大都沉默無言。
沉甸甸的絕望壓在所有人的心頭,讓人們無心交談。
“而自己——”
周昌垂下眼簾。
“自己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呢”
他心里有了定計。
像是知道了他此時已下定決心一樣——他右眼里的景象晃動著,幾個殘缺扭曲的《大品心丹經》文字浮現在他的右眼角。
周昌認出了這幾個扭曲文字。
這是當時向他揭示了經書庫藏第一品功法《三神八詭合化大法》的幾個扭曲文字。
此時,幾個扭曲文字在他右眼角變幻著,擬化作他能看懂的字跡:“剜眼證示,參修《柳本尊十煉圖》。”
“柳本尊十煉圖”
周昌心神微動:“只要剜了眼,就能修行嗎”
那幾個扭曲文字立時又變化起來:“剜眼以后,或有可能。”
“此書不在庫藏中。”
“然以此剜眼之苦,證示自心堅忍。”
“或能為此圖所感。”
或許是《大品心丹經》只剩余這幾個字未被黃金橫眼禁錮,這幾個文字需要連連變幻,盡量精煉簡短,才能將自己想要表達的涵義,傳達給周昌。
周昌點了點頭。
他先前并未想過,剜眼之后還能有此般意外收獲。
今下他也沒有精力去分辨這幾個扭曲文字傳遞的信息真假了,哪怕對方拋出來的是一只釣餌,他如今也唯有一試—一包括第二品的《業火燒身大轉輪經》,他接下來也要一一嘗。
周昌重又蹲下身來。
白瑪看著他,眼神譏諷,也不說話。
“我和大家分開走,你和我一塊走。”周昌如是說道。
“你不愿剜掉自己那只眼睛,所以與大家分作兩路一一但你要白秀娥和你同行,且不說她個人的安危,便是我,也要被你害死的!”白瑪瞇起眼睛,寒聲說道。
“縫住黑財神之口,需要‘世間本來未有之物’。
我的念絲,白姑娘的藕絲,可以算作此
畢竟尸化為藕,世間未有,念化為絲,也非世間本有的東西。
但僅僅憑借我的念絲,縫住黑財神之口,怕是力有未逮。”周昌向白瑪說道,“所以需要白姑娘與我同行,若有機會,或可以嘗試鎮壓一位乩妖。
而且,我也沒說不愿剜掉眼睛,規避風
這件事情,我答應了。”
倘若周昌猶猶豫豫,不愿剜眼,在白瑪看來,其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剜眼之慘烈,任何正常人都無法承受。
然而她今下卻沒有想到,周昌竟然如此干脆地答應下此事。
對方如此干脆,反倒叫她更加狐疑:“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周昌點了點頭。
“若是想以此來哄騙我出力,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心思。
接下來,除非你真正剜掉了眼睛,否則我絕不會再露面了!”白瑪那張美艷明烈的面孔上,滿是陰云,她不可能因為周昌三言兩語就相信對方。
她與對方雖然互相承諾精誠合作,但彼此之間,總是橫亙許多秘密。
這些秘密,卻不好暴露在對方眼下。
言語過后,白瑪的面容已然倏忽消失于白秀娥面孔上蕩漾起的層層漣漪里。
白秀娥的面容變得光潔無暇,好似從未生出過甚么異變。
她看著周昌,眼睛里滿是擔憂:“你、你真要剜去一只眼睛白瑪以后不在你面前出現,那只橫眼就看不到她.…...可你若沒了眼睛,以后……”
若剜掉了一只眼睛,日后焉能再長出一只
周昌聽出了白秀娥的話外之意。
他神色放緩,笑著道:“這種世道,剜眼再生之事,誰又能說完全就沒有呢
白姑娘,不用為我擔心。
只是我冒昧請你與我同行,路程之中,說不定會遇到很多風險..…”
“你都不怕剜去一只眼睛,我又怕什么呢
我不怕。”白秀娥搖頭打斷了他,“家父托庇于你家,而今又能跟著那些有本事的人同行,能全他性命,讓小女子盡了孝,我還要多謝你,讓我沒有后顧之憂。”
“好。”周昌神色溫和,“我們去與他們道別。”
“現在兵分兩路,實在太不明智!”
王鐵雄、楊西風等人聽過周昌的決定,便俱皺著眉搖頭反對。
周昌也早想過了會有當下的情景,偏偏他也不能真個就不告而別一一此時不告而別,只怕會叫其他人生出無端猜想,叫大家本就絕望的心里,更添幾層陰霾。
“大家合在一處,遇到那三個惡僧,互相抱團,尚有一戰之力。
可我們若分作兩路,再遇到那三個惡僧,恐怕只能各自潰散了。”王鐵雄接著又道。
“我明白,我明白。”周昌點了點頭,忽然道,“可我們先前便聚合在一處,遇見那三個惡僧,不也是局勢一團糜爛嗎
對方手段太過強橫,于我們而言,合在一處,被他們找到,便是滿盤皆輸。
可若分作兩路,一路被找到了,還能為另外一路拖延些時間。
—一只要再拖延過二三個時辰,事情將會迎來轉機。
而且,我也不妨與列位直言—一
如今三僧已經找到了尸,他們最主要的事情,明明已經完成。
他們卻仍要到處追索殺人,縱然是妖孽魔僧,這樣做也總須有個目的吧”
“目的是甚么”毛奇忍不住問道。
“他們今下的目的,便是找到我。”周昌沉聲道,“我被財寶天王盯上了!”
此言一出,遑論真假,都使得滿場寂靜。
王鐵雄面皮抖了抖,一時也未有言語。
楊西風張了張嘴,半響才道:“也沒必要為了叫大家成全你的計謀,說出如此不吉利的話吧.....”
“我沒有誆你。”周昌笑了笑,道,“寫龍寺三僧,今下首要殺死之人,應當就是我了一一我與諸位分開,還能帶著他們兜兜圈子,為諸位拖延一些時間。
可我留在這里,便是在為列位招禍。
列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此后若再遇到三僧追殺,列位切記當有壁虎斷尾求生之心,否則拖拖拉拉,反而牽累更多人命!”
他說過此番話,眾人便再沒有挽留他。
周昌看了看人群里的爺爺、楊瑞、石蛋子,他嘴唇囁嚅著,終究未發一言,轉身便志
未走出幾步,楊西風瘸著腿,被毛奇攙扶著跟了上來。
楊西風遞給了周昌一只袋子,一桿煙槍,道:“袋子里是王鍋頭在火居道士那里求來的喝火符,共有五張,你省著點兒用。
煙槍掛著的煙袋子里,是特制的煙葉,含有‘火魁星’。
人抽了以后,會頃刻被燒破生魂而死,不受痛苦,無損尸身。
.....我也沒甚么好東西給你用,煙槍你就收著吧。”
“好。
多謝楊師傅,也代我謝過王鍋頭。”周昌點了點頭。
楊西風拉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不腐尸,是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了”
周昌點了點頭:“當夜見到它的時候,我便已經察覺到,它其實并非死物。”
“并非死物”
楊西風聞言訝然:“趕尸班的手藝,驗明一個人是死是活,總歸是沒有問題的。
我們檢查過那個女子——這就是一具死尸
你覺得她并沒有死”
“女尸確是死了的。”周昌道。
“嗯”楊西風更聽不明白了。
“我以一種特殊的方法,可以看出,那女子確是一具死尸。
但這具死尸里,還藏著一個活人。”周昌回答道,“所以棺材被拖散的時候,死尸里的活人感覺到他再不能偽裝下去,遮掩氣息,便跳了起來,立刻逃竄去了。”
周昌口中所謂‘特殊辦法’,即是利用《大品心丹經》,他看出了白毛女尸的虛實。
他當夜帶著尸的棺材,走入義莊之時,不僅尸與白毛女尸相互吸引,白毛女尸的饗氣不斷往尸體內流轉,當場‘尿’了一地尸水,就連周昌手腕上那根紅繩,都隱隱約約想要游曳進不腐尸的棺材里。
彼時周昌就猜測,這具不腐尸可能與暫尸,以及與自身存在某種神秘聯系。
他猜測這具不腐尸,甚至可能也是一具‘命殼子’。
但在楊西風說出不腐尸乃是一個女子之后,周昌暫且壓了了內心這般猜測。
只在眾人睡覺之時,他利用《大品心丹經》觀察——
未有想到,當時這個舉動,反倒確定了他的猜測。
不腐尸本身沒有確實是一具尸體。
但它也確實包裹著一具‘命殼子’!
“尸體里,藏著一個活人!”楊西風得到解惑,神色反而更加驚詫,“他怎么藏得了的!”
“應當是有某種秘法。”周昌說道,“我本來不想節外生枝,意圖尸之事徹底解決之后,與你們趕尸班同行之時,再設法探出這具不腐尸的究竟。
今下情勢所逼,讓它無處藏身了。
它可能因此與我們結仇一一你們這一路上,也得小心它的襲擊。
不過,我猜測它今下也是一門心思躲避寫龍寺三僧,暫時應當騰不出手來對付你我。
只要多些小心就好。”
其實周昌更覺得,即便沒有當下這一樁事,不腐尸里藏著的命殼子,也遲早會出手對付他。
他也沒有特別的證據,只是冥冥之中,總會生出此種強烈的感覺。
好似只要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相遇,便必須有一個死去!
“行。”
楊西風點點頭,伸手拍了拍周昌的肩膀:“你也要多加小心。
活著回來,到時候跟著我們趕尸班走南闖北去!”
“好。”周昌笑了笑。
只是,即便此次事情能夠解決,他怕也不太可能跟從楊西風一行,走南闖北去了。
爺爺變成了乩妖,人事不省,軀體都開始逐漸變成泥胎,他總要先找到喚醒爺爺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