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滿眼紅名開始  第144章 游民與里坊,殺孽與擔當

類別: 玄幻 | 東方玄幻 | 從滿眼紅名開始 | 過電過敏   作者:過電過敏  書名:從滿眼紅名開始  更新時間:2025-02-23
 
和常平坊、萬福坊這些靠著赤烏山吃飯的里坊相比,月露原的里坊自然要差上許多。

與那些集市、行會、幫派相比,月露原的里坊,單獨拎一個出來,連被他們正眼看一下的資格都沒有。

可從個體的角度去看,這些里坊同樣也是一個龐然大物。

和赤烏山周邊各家里坊的人口被嚴格控制在兩三千人的規模不同,月露原的一家里坊,人口最少的也有五六千人,大的里坊人口甚至有兩三萬之巨。

——這是赤烏山與月露原不同的地理生態造就的,因為赤烏山的產出有限,里坊的人口若是過多,不僅不是助力,反而會變成負擔。

而月露原的情況恰好相反,無論是搶種搶收,還是修繕水利,翻耕除草。

亦或者與其他里坊競爭,或者在集市、行會面前擁有更大聲說話的權利。

里坊的人口數量,都是多多益善。

那些人口低于五六千以下的里坊,在月露原的生存環境會變得越來越惡劣。

在耕作這件事情上,能夠投入的人力會更少,一些必須大量人工才能完成的計劃無法推行。

在與其他里坊的競爭中,會處于全方位的弱勢。

爭田爭不過,搶水搶不過,械斗打不贏。

又因為力量更弱,是更軟的“柿子”,集市、行會也會更愿意來捏。

在他們的咄咄逼人下,連個還嘴說硬話的勇氣都沒有,每一次都會被更輕松的爆出更多的“金幣”。

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要想避免這樣的境地,月露原的里坊就走向了與赤烏山周邊里坊完全相反的“進化道路”。

到了現在,能在月露原立足扎根的里坊,都是有著不菲的規模。

人口少則五六千,多則兩三萬。

剛才看到的那些數百人聚落而居之人,連成為里坊之民,都是他們羨慕而不得的奢望。

這些人的來歷非常復雜。

有可能是犯了事,惹了人,無法繼續在原本里坊立足的人。

也有可能是在里坊內的競爭中失敗,失田,破產,欠債……沒了在里坊立身資格的人。

也有可能來自集市,幫派,行會……

除了他們本人,沒人說得清他們的來歷過往,也不知道身后牽扯著怎樣的因果糾葛。

這些人,被統統稱之為游民。

那些性懦力弱的,會選擇自力更生,比如耿煊一行人剛進入月露原時看到的那群聚落而居的游民。

但他們的生存能力,是非常弱的。

不僅土地更加偏遠貧瘠,無論是開荒還是熟地,都需要成本和代價,這些都是他們很難支付的。

甚至,連一件像樣的農具都沒有。

而且,便是他們真的僥幸尋覓到一塊沃土,或者將一片荒地開辟成了熟田,他們也不具備真正保護這些財富的力量。

也有的游民會選擇游蕩在里坊與集市之間,如同見縫插針的蒼蠅老鼠,尋找一切可以活命、活得更好的方法。

所行所為之事,不會有任何來自于良知和道德層面的負擔。

游俠兒,便是從這樣的惡壤之中,開出來的“奇花”。

其中,不乏沿著這條路一路走到煉骨乃至煉髓境界的傳奇。

每一個這樣的傳奇,在這個群體中,都是宛如天上明星一般的存在。

雖然已將那座游民聚落遠遠甩在身后,耿煊卻還在琢磨此事。

他想的,卻是唯有他能看見的,這些人頭頂的紅名。

遠比常平坊、萬福坊見到的那些普通人濃郁得多。

若以紅運量化,這些游民人均能給他貢獻的紅運,超過了十點。

耿煊的第一個感覺是不可思議。

若從身體素質,健康程度,力量強弱這些層面衡量,常平坊里的普通人,一個能打他們五個。

可這些明明孱弱至此的游民,一個個身上背負的殺孽,卻可與許多煉肉甚至煉血境修煉者相當。

不過很快,耿煊又覺得這是合理的。

這說明里坊中人對游民群體的憎惡與排斥,不是歧視,而是這個群體的“惡”擔得起這樣的口碑。

而柴爺順口說出的一句話,則解開了耿煊心中一大部分的疑惑。

“他們是沒有任何顧忌的,活得就像野狗一樣,真到餓得慌了,他們什么都吃。”

說到這里,他看向旁邊的耿煊,道:

“前些年,我陪坊中人來月露原走親,在一家里坊夜宿。

半夜里坊突然鳴鑼敲鼓,到處高喊捉賊,然后捉住了十幾個游民。

你可知道,這些游民當夜在偷什么嗎?”

“偷什么?”耿煊好奇問。

“挖墳偷尸。”柴爺道。

“……”耿煊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個有著一萬多人的大坊,雖不至于天天死人。

但偶爾趕上了,遇上氣候驟變,一天死個三五人,乃至七八人都是有可能的。

而那一次,兩天之內死了十幾人,被集中埋在墳山的一片新墳之內。

因為墳山與里坊住地有好幾里的距離,除了挖墳埋人,四時祭祀,其他時候沒人會沒事往那里跑。

這就被那群游民給盯上了,當天夜里就拿著工具將那十幾座新墳全部撬開,將里面的死者全都挖了出來。

若非當夜就被人發現抓了個現行,只要再晚半天,便是能找到那些死者,大概也要去鍋里找了。”

說到最后,柴爺還額外補充了一句。

“據我所知,在游民群體中,吃活人比吃死人的更多。

前一刻或許還是一同作案的同伙,下一刻就變成嘴里的食物了。

……人若餓得極了,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柴爺語氣平靜的講述了這么一件久遠“趣聞”,耿煊卻聽得心中直犯惡心。

想象力過于豐富的他,難得主動的將某些念頭死命的壓在心底,不讓它們在心中作祟。

“……那些游民最后如何了?”耿煊問。

“被埋了,與那些被他們挖出來的死者一起,全被當作活殉葬進了墳地里。”

聽到“活殉”二字時,耿煊愣了一下。

因為在他的經驗里,這算是個時隔過于久遠的生僻詞。

好一會兒之后,他才明白過來,柴爺到底說的是個什么意思。

在那些里坊人的樸素觀念里,這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基本執法原則吧。

你們驚擾了我們的先人,還要將他們分尸取肉,讓他們死后都不得清凈,那就用你們活殉作為補償吧。

給你們一個下去給被你們驚擾的亡者親自賠禮道歉的機會。

對于這件事,耿煊不知道應該如何置評。

對于那些頭頂濃郁紅名的游民,耿煊心中,也沒有什么殺意。

面對這個群體,哪怕能夠想到他們都做過許多令人發指之事,他卻很難有對待吳有信那些人時的干脆果決。

自從經過第一處游民聚落,進入月露原邊緣區域之后。

在接下來將近兩個小時的趕路中,馬隊又陸續經過了多個游民聚落。

這一路走來,耿煊能夠清晰的發現,這些同為游民聚落之間的區別。

越靠近月露原深處,從游民的著裝、屋舍的品質、田地的大小和維護情況,甚至是水渠的數量,都有著明顯的區別。

整體的規律是,越靠近月露原中心區域,游民就活得越發像個人。

相反,越靠近邊緣區域,游民就活得越發像條狗。

還是那種人人厭棄,看見了就想扔塊石頭砸過去的惡心野狗。

不過,不管這些游民聚落的情況有什么差別,當浩浩蕩蕩的玄幽馬隊從他們面前經過,他們的反應與第一個游民聚落中那些游民并沒有任何不同。

驚恐,尖叫,四散,奔逃。

就像是一頭猛獸在它不應該出現的時節,強闖進入一個自得其樂、自成一片小天地的雞窩之中。

其中,還發生了一件小插曲。

沿途遭遇的其他游民聚落,彼此之間都隔著不少距離,或是山丘,或是荒灘,或是貧瘠的土地。

卻有兩個游民聚落只隔了一條寬二十多米,深不足一米,騎在玄幽馬背上,輕松就可涉水而過的河流。

當耿煊他們這支由一兩百匹玄幽馬隊組成的“猛獸”侵入這片區域時,兩個游民聚落正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參與人數超過千人的臨河械斗。

兩個聚落之人幾乎全體出動,老弱婦孺隔著二十多米寬的河流,互相扔石頭,砸土塊,罵聲與唾液在空中交織成片。

而兩個聚落的成年男子,則拿著頗具殺傷力的農具,在及腰深的冰冷河水中呼喝鏖戰。

雙方頂在最前面,被兩個聚落的其他人拱衛在中心的幾人,赫然都是有著修為在身的修煉者。

其中,實力最強的兩人,耿煊估摸著應該是兩個聚落的頭領,居然都有著資深煉肉境的實力。

身邊還各自簇擁著幾個血氣上涌,怒目圓瞪,嘴里嗷嗷亂叫,勉強摸到煉皮門檻的馬仔。

血脈僨張,熱血激昂。

不過,就在這種氣氛熱烈到幾乎要將那冰冷的河水都給徹底煮沸的時候。

一連串激烈的“嘩嘩”聲響起。

溪河兩岸的老弱婦孺們就看見似有一面急速移動的鐵墻從上游疾馳而下,插入械斗雙方糾纏的河道之內。

再定睛細看,哪里是什么鐵墻。

那分明是一匹匹比人更加高大的,宛如在天河中沐浴的神駒。

那神駿不凡的英姿,馬背上那一個個沉毅默然的面孔,駭得溪河兩岸齊齊噤了聲。

原本幾乎要將整個天空都塞滿的喝罵之聲,瞬間變得死寂一片,落針可聞。

全身心投入到械斗之中的,身在溪河之內的一眾男子是最后察覺到異常的。

當他們恍然驚覺到底有怎樣一只恐怖的“猛獸”出現時,這“猛獸”距離他們已經近在咫尺。

他們駭得一個個就像是中了定身術一般,站在溪河之內,一動也不敢動。

任由那些神駒從他們身旁的溪河內迅速跑過,然后在下游登岸遠去。

直到這支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馬隊徹底遠去,溪河兩岸之人才再一次活了過來。

可就在下一刻,溪河兩岸之人都再度陷入另一種驚慌失措之中。

卻是他們各自的主心骨,雙方實力最強之人,齊齊從河道內消失不見。

“大哥,大哥不見了!”

“頭兒一定是被擄走了!”

“頭兒被殺了!”

溪河兩岸迅速亂作了一團。

械斗?

現在已經沒有人再有心思考慮這個。

在離開這兩處緊鄰的游民聚落一段距離之后,馬隊做了短暫的停留。

耿煊將順手拎在手中跑了這一路,已經嚇得面無血色的兩人扔到了旁邊的草地上。

沒反應過來的兩人根本就沒有及時站好,被他這一扔,直接咕嚕嚕摔倒在地。

耿煊見狀,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在剛才落地的一瞬間,這兩人分明是有機會輕松站穩的。

可他們不僅沒有站直,反而雙雙做出了同一個動作,順勢滾倒在地,然后各自擺出一副被嚇得瑟瑟發抖,三魂丟了兩魂的可憐模樣。

這該說他們滑頭呢,還是經驗老道呢?

這和在貍貓逗弄下直接裝死,以期用這種方法逃過一劫的老鼠有異曲同工之妙。

耿煊皺眉道:“站起來說話……要是站不起來,今后你們就不用起來了。”

兩人聞言,立刻滿血復活。

腳下如有彈簧一般,嗖的一下就從地上彈起,恭恭敬敬的站在耿煊身前。

“你們兩家搞這么大陣勢,到底是為了什么?”耿煊好奇問。

他將兩人單獨拎出來,其實也就這個目的。

而兩個人的回答,卻讓耿煊哭笑不得。

起因卻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

溪河兩岸的聚落,都養了大約一百多只的鴨子。

平日里,這些鴨子都是由聚落中的小孩子在看養,常被趕到溪河之中覓食。

雙方經過長期的“斗爭”,已經分劃出了比較明晰的水域。

雙方聚落中的小孩也都很懂事,都將鴨子趕在屬于自家的水域中覓食。

可人將溪河分了段,鴨子不認啊。

兩家鴨群經常在水里玩著玩著就會混成一群,等小孩子們焦急的將各自的鴨群重新分出來,偶爾會出現自家鴨群數量變少的情況。

丟鴨子的就說,一定是我們的鴨子混在了你們的鴨群中。

另一方辯解說,怎么可能,我們的鴨群一只都沒有多的,你們去別處找吧。

不信?

不信你們數呀!

數來又數去,還真的無法從對方鴨群中找到自家丟失的那幾只。

于是又有小孩子開口指責,一定是你們將我們的鴨子偷偷藏起來,甚至已經殺了吃了。

反正這里就咱們兩家,我們丟了鴨子,找你們就對了!

喲嘿,你們這就蠻不講理了嘿!

說不定是你們嘴饞,偷偷把自家鴨子弄死吃了,又怕回去不好跟大人交代,所以將臟水潑我們頭上?

挺聰明啊,小子!

這就說不清了。

那就打吧。

先是一群小孩子混戰對打,緊接著各自家人見狀,趕緊前來助戰。

就這樣,戰局越來越大,到了最后,雙方幾乎已經全員出動。

即便是年紀太小或者太大,無法親上一線,連隔河扔石頭也做不到,那也要來到現場湊個人頭,壯壯聲威。

最巔峰時,自然就是現在正規規矩矩站在耿煊面前的兩人加入戰團的那一刻。

大概明白今天這起千人開團的緣起之后,耿煊問:

“那這丟失的幾只鴨子,到底是被你家的小孩監守自盜了……還是被你家的小孩偷吃偷藏了?”

兩人都愣了一下,或許,他們也有點沒想到,面前這樣的大人物,居然真會去關心幾只鴨子的去處。

回過神來的兩人,彼此看了一眼,都給出了同樣的答案。

“不知道。”

“不知道。”

“……”耿煊點了點頭,對此,他已經無話可說了。

最后,他問:“有死人嗎?”

兩人再次怔了一下,然后各自搖頭。

“你們兩家械斗的次數,多嗎?”

“……這種規模的不多,一年最多也就三五次,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倒是挺多的。”

“死人嗎?”

“……有時候會死上一些,一般都是為了爭水。

咱們這算好的,我聽說有幾個地方為了爭水,不死上幾百人都是不會有結果的。”一人有些忐忑的辯解道。

他或許是意識到,面前這位大人物可能有幫人斷案的癖好,不想惹來這尊大神,他下意識的將別的地方捎帶上了。

耿煊聽了,卻只是點了點頭,便揮手道:“好了,你們回去吧。”

“啊?!”

就在兩人驚訝的站在原地,不相信今天就這么輕松過關的時候。

馬隊已經再次出發了。

很快,一整只玄幽馬隊便消失在了這兩人的視線之內。

站在草地上,兩人彼此看了一眼,立刻撒丫子往聚落方向飛奔而去。

騎在玄幽馬背上,耿煊沒再說話。

他在琢磨他發現的另一個規律。

越靠近月露原中心,游民聚落的規模越大,整體狀態越來越好的另一面,是人均紅名濃度在緩緩降低。

雖然,遠沒有降低到與常平坊那些普通人相當的程度。

可以耿煊剛才在溪河兩岸看到的那些游民為例,他們頭頂紅名的濃度,相較于耿煊剛入月露原之時看到的,已經降低了一到兩點紅運的樣子。

——要不是真被逼到沒辦法,又有多少人愿意以人為食呢?

可這件事的另一面,卻出現了一小撮頭頂紅名濃度遠超周圍其他人的群體。

還是以剛才那兩個游民聚落為例。

被他順手捉走的兩人,頭頂紅名的濃度,就遠遠超過了其他人。

若以紅運量化,他們中任何一人能貢獻給他的紅運,都不會少于三十點。

完全達到了無憂宮定星堂畸腿丑乞丐、貨郎等人相同的高度。

而那幾個剛入煉皮門檻,簇擁在他們周圍的馬仔,紅名程度也全都超過了一個吳有仁的標準。

任何一個拎出來,都能給他提供不下于二十點的紅運。

對于這些人,耿煊只需輕輕抬抬手指,就能全部碾死。

可最終,耿煊卻沒有殺掉任何一人。

就連已經捉到手中,紅名不下于畸腿丑乞丐的兩人,也被他放了回去。

他當然可以很輕松的講這些人殺掉。

可殺掉之后呢?

這兩個游民聚落必然迅速崩潰。

那數以千計的游民,將迅速向著他看到的第一批游民的狀態轉變。

從“還像是一群人”迅速變成“越來越像是一群狗”。

這片土地,那一個又一個,或毗鄰,或相距遙遠的游民聚落,已經形成了一個雖然脆弱,但大體還算穩定的生態。

他的無端介入,對這個脆弱的生態系統來說,都是災難級的。

是以,耿煊最終選擇了住手。

耿煊的情緒有些不高,并非痛失了本可輕松到手的幾百點紅運。

而是他隱約意識到,有很多問題,不是只靠殺戮就能夠解決的。

在經過這兩處隔河械斗的游民聚落之后,在接下來上百里的路程中,又遠遠近近的發現了兩座游民聚落的痕跡。

然后,正式進入里坊范圍。

耿煊一眼就看出了差別。

阡陌縱橫的田野,宛如棋盤上一個個標準的方塊格子,道路和田土,在大地上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棋盤。

縱橫交錯的水渠,在水渠與每一塊田土的連接處,都有一個缺口,靜靜的擺放著一個個用竹木制成,可用腳蹬的汲水工具。

現在,倒是沒有人汲水。

卻有許多衣衫雖然破舊,但勉強可以蔽體,看上去氣色也更好,更加健康健壯的農人被有組織的分散在一些田地里,進行翻耕挖壟等作業。

他們使用的農具,也不再是用石頭或木頭制成的原始工具。

至少,在所有與地面直接接觸的部分,都附上了鐵皮鐵片。

在看到玄幽馬隊經過時,他們雖同樣驚慌,卻沒有完全舉止失措。

那些本來就聚在一起作業的農人,下意識的更緊密的聚在了一起,驚懼而又戒備的看著他們這支馬隊的出現。

他們手中覆鐵的農具,被他們有意識的放在了外圍。

而就在這時,遠處那隔了有幾里地的高高的圍墻之上,響起了斷斷續續破鑼的敲擊聲。

“嗙——嗙——嗙——嗙——”

從這里坊的反應,可以看出還保留著一些軍事動員的能力。

只不過,相較于常平坊、萬福坊這樣的里坊來說,這種痕跡已經變得非常淡了。

更像是刺猬在面對危險時,用來威嚇捕食者的一種手段。

實用性有待商榷。

當然,這和這些里坊整體實力不行直接相關。

再有效的機制,硬實力跟不上,都是白搭。

馬隊并沒有停留,很快就將這座里坊遠遠的甩在了身后。

“這應該是流云坊,二十年前就聽說它的情況很糟糕,沒想到一直撐到了現在。

看那模樣,比當年的情況還要更好一些,應該是換了個新坊主。”

說到這里,柴爺或許是想到了自家常平坊的傷心事,嘆了口氣,道:

“一個靠譜的坊主,真的是太重要了啊!”

耿煊點頭,心道,那倒是,要是常平坊的坊主靠譜一點,也不至于讓您這一把老骨頭還要這么折騰。

柴爺卻繼續說起了這個“流云坊”。

“我若沒記錯,他們剛才翻耕的那片地,原來應該有個游民聚落才對……應該是被流云坊給吞了。”

耿煊沉默了一下,問:“里坊侵吞游民聚落,這事多嗎?”

柴爺想了想,道:“只說咱們經過的這條路線周圍的話,倒是不常見。大概需要十幾年才會發生一次。”

“不過,若是放眼整個月露原,那這種事就太常見了,每年都有,而且絕不止一起兩起。”

“對于那些游民,里坊如何處置?”

柴爺瞥了“蘇瑞良”一眼,,在撇開其恐怖實力帶來的光環之外,對于這位爺的秉性,他也已經漸漸琢磨過來。

他仔細想了想,道:

“不同的里坊,處理的方式自然也是不同的。

不過,基本上來說,年輕女眷,以及未長成的女童都可以選擇留下。

有的里坊會接受未長成的男童,有的里坊卻一個男子都不會接收,無論年紀多小。”

“有比較注意吃相的里坊,會給那些游民一些銀子,算是支付他們將荒地開成熟地的費用。

有的還會給與一些農具和牲口,讓他們去別的地方重新開荒。

有那不在意吃相,或者自己都快要吃不飽的,那就直接驅趕。

趕不走就用刀劍砍殺。

不過,這也有后患。

很多游民聚落都與市井游民,乃至那些修為有成的游俠兒有聯絡。

月露原就曾發生過好多次因為里坊強行侵占游民聚落,最終惹來許多游俠兒聯合報復,日夜騷擾不休。

里坊男丁落入他們手中,會被各種殘酷的手法殺掉。

斷手斷腳,活剖肝肺,挖眼斷舌,怎么殘忍怎來,會被一直折磨到死。

里坊女眷若是落入他們手中,更是比死了都慘。

這種事發生了幾次之后,其他里坊在侵吞游民聚落時,也就不敢做得太過分了。”

耿煊隨著隊伍就這么縱馬疾馳,偶爾與旁邊的柴爺閑聊兩句。

當時間來到下午六點左右,天色漸暗之時,柴爺輕聲提醒道:“到了。”

耿煊抬眼向前方看去,一座規模遠比沿途所見數家里坊更加巨大、更加氣派的里坊門樓矗立在前方。

兩側阡陌相連的原野之上,不僅有早已翻耕松軟,等待春來即可播種的田地。

遠遠的,還能看見許多桑林和果園。

而在那些桑林和果園的旁邊,還有許多屋舍。

耿煊猜測,那里可能是供人夜晚值守,或者用作蠶房的所在。

或許是因為現在這個時間,已經到了下工回家的時候,田里并沒有什么人。

耿煊心中如此想,還有暇抬頭看向高大門樓上鑲嵌的一塊巨大石匾。

豐澤坊

可柴爺看著空無一人的大門處,卻搖頭低聲道:“不對勁。”

就在這時,一個耿煊不知道出身于哪家里坊的騎手輕夾馬腹,縱馬從隊伍中馳出,朝著里坊大門處小步輕跑而去。

馬蹄踢踏,清脆聲響在豐澤坊的大門處回蕩。

就在玄幽馬即將進入大門之時,終于有一個人從里面竄了出來。

此人有著三十出頭的年紀,手里正拿著一柄長刀。

在此人沖出來的瞬間,分明可看出其人雙眼宛如噴火一般,整個人就像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不過,就在他竄出來的下一刻,當他看清安靜候在大門外的那一兩名騎士之時,他這座火山直接變成了冰雕。

他雖不認識玄幽馬,可只從體態上看,就比本地元州馬就高大了太多。

看著那一匹匹比人還高的馬背上坐著的一名名騎手,那真的是需要抬頭仰望的。

只這種視覺沖擊,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就在此人被這一行玄幽馬隊的陣勢驚嚇的僵在那里,動彈不得,也無法言語之時。

那孤身一騎來到大門處的騎手忽然開口道:

“小七,今天是你值守嗎?”

那被嚇得呆立原地,動彈不得的男子,聽到這聲音后,身形可見的抖了一下,抬頭向馬上男子看去。

原本如火焰般燃燒的憤怒目光,變成了不敢置信的驚喜,道:

“三哥,三哥!是你回來了,三哥!……他們都是從赤烏山來的客人嗎?”

說著,他看向男子身后。

被稱作“三哥”的男子點頭道:“嗯,坊里發生了什么?怎么今日就你一人值守?”

被稱作“小七”的男子卻沒有立刻回話,他的目光已經停留在那些宛如天馬一樣的神駒,還有那些需要他抬頭仰望才能看清的騎手們。

心態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恐懼變成了激動。

“小七!”男子厲聲喝問。

“小七”立刻清醒過來,抬頭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手中長刀忽地哐啷落地,抱著男子的腿就是哇哇大哭。

“三哥,你們終于來了,你們終于來了!”

豐澤坊內。

因為里坊人口超過兩萬人。

其內部布局相較于常平坊、萬福坊這樣的里坊,更加大氣,從大門向內的幾條主要道路,兩側還有許多鋪面。

相較于常平坊這樣的里坊,看上去倒像康樂集更多一些。

不過,這幾條主要道路之后,卻是一排排緊湊得甚至顯得過于狹促的屋舍,土墻泥瓦,屋內屋外的陳設都簡陋得過于單調。

由此就可以看出,它也就大門處一片區域看著光鮮。

內里別說與集市相比,與常平坊、萬福坊這些毗鄰赤烏山的里坊比起來,也是全方位的落后。

唯一比較氣派的,是居中一條道路,地面鋪著青石板,兩側也都是木石結構的兩層房屋。

一直向里走大約一里,有一個面積非常巨大方形場地。

這里被豐澤坊的人稱之為“大曬場”,每年秋收前后,這里都是豐澤坊晾曬、儲備糧食的重要場所。

此刻,除秋收前后,其他時候都非常空閑的大曬場中,卻聚集著密密麻麻的人頭。

人們不時就看向大曬場對面那棟遠比周邊建筑更加高大氣派的府邸,眼中充斥著憤怒和焦躁的情緒。

而就在這棟府邸之內的前院之中,聚著近百名男女。

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三十多歲到四十多歲的年紀,男子眼中多有血絲,婦人則一個個都是眼眶紅腫。

其中不少,還坐在那里默默垂淚。

而就這棟府邸更深處,一間寬敞的書房之內。

氣氛,又是另一種焦灼。

一個相貌年紀三十出頭,穿著錦衣華服的男子,隨意的靠坐在書桌背后的一張藤椅之上,雙腳交錯擱在書桌上。

在他左右兩側,另有五六人或坐或站的簇擁在他周圍。

其中,還有兩名姿色頗為不俗的女子。

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女子,另一個看上去則有四十多歲,卻依舊風韻猶存的婦人。

背靠在藤椅上,雙腳交錯擱在書桌上的男子,一邊輕輕把玩著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嘴角一邊露出玩謔的笑容,看著書桌前方一名老者的表演。

這個相貌年紀超過六十歲的老者,便是豐澤坊的坊主,梁文英。

此刻,在錦衣華服男子玩謔的眼神下,他本就消瘦的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著,就像是風中隨時都可能熄滅的搖曳燭火。

相比于他身體的顫抖,他的嘴唇抖得更厲害。

“秦……秦少,您看,這……這事……能不能緩兩天再議?

您也看到了,咱坊里這兩日連續失蹤近百人,大家都聚在外面找我要說法。

這事若不能趕緊處置,咱們豐澤坊立刻就要亂起來……嘭!”

最后這一聲“嘭”,卻是一個筆筒朝他扔了過來。

他沒有躲避,筆筒直接砸在了他的額頭之上。

老者額頭被砸位置,當即鼓起一個包來。

一筆筒將老者聲音砸斷的的“秦少”還在嘖嘖道:

“你怎么用木頭做筆筒啊,用石頭多好?

看我能不能給你腦袋砸開花!

……老家伙,都說你演技過人,我今天算是見識了。

不過,跟我玩這套沒用,收起你那副可憐兮兮的鬼樣子,看得我就心煩。

你就說吧,我讓你準備的糧食呢?在哪兒呢?

任你說出朵花來,不給我個準話,今天你就別想蒙混過關!”

豐澤坊主梁文英站在那里不說話。

而站在他身后的幾名豐澤坊高層,雖然眼中有著憤懣屈辱的神色,卻也都是乖乖的站在那里,別說不敢插話多嘴一句,就連將心中憤怒表現在臉上這種“挑釁”行為,都被他們極力控制著,壓抑著。

“秦少”盯著不吭聲的梁文英,眼中玩謔的笑意漸漸冷卻,逐漸變得冰冷,繼而漸漸變得陰鷙,內里甚至開始充斥著一種暴戾,一股殺意。

“我入你個釀——”

“秦少”嘴里罵了一句,交錯擱在書桌上的雙腳重新落在地上,嗆的一聲抽出佩劍,繞過書桌就要向老者走來。

坐在他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子當即伸手將他拉住,嘴里連道:“秦少,不至于不至于!”

“秦少”用劍指著梁文英,呵呵道:

“老家伙這是料定咱們不敢動手殺他,給咱們玩軟釘子硬頂呢!

我說你們平日里就是對他們遷就太多,讓他已經忘了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還真以為有資格討價還價了!”

中年男子一邊苦笑搖頭,一邊將“秦少”強行拉回座位上坐好。

然后他扭頭看向梁文英,眼神卻也變得凝重起來,他慢慢道:

“梁文英,你也別再跟我們玩心眼。

今天秦少親自出馬,是一定要拿到一個結果的。”

站在他對面的梁文英,卻依舊低垂這頭,一言不發。

中年男子眼神漸漸瞇了起來,眼中也開始有殺意醞釀。

不過,很快,他就展顏一笑,道:

“你說你們坊里這兩日失蹤了一些人,這事我倒是有些線索。

咱們打個商量如何,我給你一些找人的線索,你也給我一個痛快話,如何?”

梁文英依舊沒有說話。

倒是他身后一名年紀三十許的男子,在聽了這話之后,終于沒忍住失聲開口道:

“這段時間,就你們頻繁來我豐澤坊。

我們坊里失蹤的那些人,就是被你們……呃!”

此人的厲聲質問,被一根插入眉心的長釘直接打斷。

此人瞪大雙眼,嘴里發出“呃”的一聲,便筆挺挺的向后面倒去。

“多嘴!”中年男子收回右手,目光便要從這死人身上移開。

可就在下一刻,他忽地眼皮不受控制的狂跳。

就見正對面的墻壁,好大一片墻面忽然無聲化作一堆石屑木粉墜落,一個身影閃身進入屋中。

而此人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讓他眼皮狂跳的同時,升起無窮的困惑。

這人接住那眉心中釘,即將倒地,殞命在即之人,伸手將他圓瞪的、死不瞑目的雙眼合上。

趁機用勁將男子腦內最后一絲生機震散,看著一團濃郁紅氣向自己飄來。

耿煊這才將人放在地上,看向屋內。

最吸引他注意的,不是對面那臉色從囂張轉變為驚疑的“秦少”,中年男子,亦或者別的什么人。

而是背對他的梁文英。

因為此人頭頂的紅名,實在太濃了。

濃到讓耿煊相信,此人能夠輕易破除現在由呂寬占據的,個人紅運貢獻的榜首之位。

可耿煊還是強行移開了自己的目光,看向對面那一行人。

今日自從進入月露原以來,一路見聞的種種,讓耿煊意識到,只以紅名濃淡定人生死,是有著巨大缺陷的。

他若抱著“清道斬業”的信念,而不是只專注于殺戮,余者皆不過問的機械,那就必須及時做出一些調整。

心中這般想著,對面的“秦少”已經從短暫的驚愕中回過神來。

他警惕的看著耿煊,皺眉厲聲道:“你是何人?”

對于他的問題,耿煊自然沒有開口回答的義務。

回應他們的,是一片劃破虛空,一閃即逝的銀亮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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