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季帶著徐大志、張耀二人離開之后。
耿煊看向梁文英,道:
“梁坊主,我知道你們里坊與游民之間,有許多心結隔閡。
不過,為了西遷更加順利,我希望你們還是要與沿途游民多些協調和溝通。
若是你們不方便直接與游民接觸,也最好與劉月季多交流一下,讓他在中間進行協調。”
“是。”梁文英道。
耿煊的目光又看向成嘉、常思道等四名坊主,四人也紛紛應是。
此事談妥之后,五坊西遷之事基本就徹底捋順了。
五坊還有許多事情要忙,梁文英等人也相繼請辭。
與他們一起離去的,還有范宏盛、魏萬宗等人。
他們要為五坊西遷保駕護航,也正是因為有他們這一支玄幽鐵騎的存在,才能讓五坊西遷如此順利的推進下去。
這些人離開之后,廳中瞬間為之一空。
耿煊這才對一旁的洪銓道:“去把趙星朗他們喚進來吧。”
很快,一行六七人在洪銓的帶領下進入廳中。
為首一人,便是昨日答應給他向元京傳話的趙星朗。
今日再次看到他,耿煊挑眉問道:
“元京這么快就回信了?”
趙星朗忙道:
“哪可能這么快。”
“我將您的意思,不僅上報給了元京,也告知了駐留月露原的元京各家代表。
因為時間太短,我還沒有收到全部的反饋。
不過,距離萬平集較近的幾家,都想過來看看。”趙星朗道。
耿煊笑道:“看什么?看我這個屠夫有沒有傳言那般嗜血兇殘么?”
趙星朗嚇了一跳,趕緊擺手道:
“不是,不是,您可能不知道,無憂宮在咱們中的口碑,也是很壞的。
它能立足到現在,憑的完全是實力太強,大家都奈何不了它。
咱們在場這些,有一個算一個,都巴不得它趕緊完蛋。
現在,大家聽說您一夜連誅無憂宮十幾名煉髓高層,都想來瞻仰一番您的風采。”
說著,他已經讓到了一邊,對身后諸人介紹起來。
這個出身于元京徐家,那個出身于元京李家。
這個出身于元京八方鏢局,那個出身于元京定遠拳館。
雖然他們身后的勢力無法與無憂宮相提并論,卻也一個個都是有根有腳。
當趙星朗引薦到他們時,一個個才不卑不亢的向耿煊拱手問禮。
從他們看向耿煊的眼神中,找不到如盛祥谷于群等人都有的驚怖恐懼,倒是好奇探究的意味更多一些。
有兩人對耿煊的好奇,甚至已經有些看稀有物種的那味兒。
他們聽了耿煊在月露原做出的種種事跡之后,相較于對他實力與嗜殺成性的關注,他們更好奇的,乃是耿煊那完全異于常人的行事方法。
而這,才是這幾人愿意接受趙家一個商行管事的邀請,前來此處拜見耿煊的原因。
從這些人的眼神,以及那矜持到顯得有些倨傲的舉止神情中,耿煊看得出來,這些人對自己的尊重,僅是一種禮節性的客套,流于表面。
骨子里,他們是帶著平視甚至是俯視的目光,用看稀有動物的眼神關注自己。
耿煊對此不以為意,反倒是旁邊的洪銓、程輝等人感覺到了不爽。
耿煊看向趙星朗,問:“看也看過了,你們接下來又有什么打算?”
趙星朗還沒有開口,其中一個出身于元京徐家,看相貌年紀應是一行諸人中最年輕的一位青年,忽地將本來就站得非常挺拔的身姿再次挺了挺。
他本人或許只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更加玉樹臨風,可在旁人眼中,就已經到了非常做作刻意的程度。
而隨著他這舉動,在耿煊的視角,真就成了鼻孔看人了。
只聽這位青年呵呵笑道:
“閣下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把我們看得太輕了。
你將我徐家當成什么了?
分明是你主動與無憂宮結怨,現在卻又擔心應付不了無憂宮的手段,要我等替你出面擋災。
我該說你一廂情愿,還是說你太天真呢?
……這天下事,難道是你想怎樣就怎樣?!”
聽了這青年的發言,耿煊都沒再多看他一眼,就看向一臉尷尬的趙星朗,問:
“元京徐家,就派了這么個玩意兒來月露原?”
趙星朗正要開口,旁邊那徐家青年卻當場紅溫。
只見他面頰通紅,脖頸間青筋畢露,雙眼瞬間血紅一片,憤怒道:
“你……”
“閉嘴!”
耿煊冷喝一聲,那徐家青年當即就怔在了那里。
不僅老老實實的閉上了嘴,身形也保持那過分筆挺的狀態,一動不動的定在了那里。
旁邊幾人都心中凜然。
他們不知道這徐家子現在是個什么情況,但卻可以肯定,眼前這狀態,絕對不是他自愿的。
一定是對面那人使了什么手段。
可偏偏,他們看不出來,耿煊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將肉眼難見的陰風化骨掌勁力送入徐家青年體內,用物理讓他閉嘴,耿煊看向趙星朗,問:
“他就是徐家在月露原的負責人?”
趙星朗連忙搖頭道:
“不是,徐家負責人另有其人,和我們一起過來的本來也不是他。
只不過,在受您接見之前,被他給硬頂了下來。
……他是徐家家主的愛子,性格歷來就有些惡劣不討人喜歡,其他徐家人也都不想與他硬頂,就隨了他的心意。
哪曾想,他在您面前,居然也敢大放厥詞!”
耿煊的關注點卻不在這里,而是若有所思的道:“這么說,那徐家負責人現在也在萬平集?”
趙星朗點頭道:“是,他現在就在泰寧館外不遠的茶肆里等待。”
耿煊道:“你去將他喚進來。”
趙星朗聞言,怔了一下,扭頭看了旁邊依舊一動不動的青年,感覺有些疑惑,又莫名感覺有些心慌。
趕緊應了一聲“是”,就腳步匆忙的出了大廳,向泰寧館外狂奔而去。
和趙星朗一起進來的其他人面面相覷,站在那里,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是走是留。
耿煊道:“你們可以到旁邊稍坐一下,有什么事,等我處理完這徐家的事情再說不遲。”
聽了他這話,眾人反倒沒了無所適從之感,也不去旁邊找座位,而是繼續站在那里,等候起來。
很快,趙星朗便領著一個中年人腳步匆忙的進入大廳之內。
這中年人瞥了一動不動站在旁邊的青年一眼,當即就朝著耿煊大禮下拜道:
“小子不懂禮數,言語間沖撞了閣下。
我代他向您賠罪,請您不要計較一個小子的胡言亂語……呃——啊!”
正下拜賠禮的中年男子,先是疑惑的一愣。
因為低頭下拜,視線看著地面的他,發現有汩汩血水流入自己的視線之內。
這出人意料的一幕,讓他驚訝又困惑,口中言語都不由自主的變成了驚愕。
然后,他下意識的循著血水流來的方向抬眼看去,當即就瞪大了眼睛,嘴里不受控制的發出一聲驚呼。
仿佛支撐他身體的骨架正從腳掌開始,消失不見。
當然,這些骨架并非真的消失,而是軟化成了骨泥,與血肉皮膜混合在了一起。
最后,皮膚也沒有繃著,跟著消融在這一灘可疑混合物中,貼著地面流向四周。
當中年男人抬頭看去之時,徐家青年一雙大腿以下的部位,全都化作了血泥混合物貼著地面四散流淌。
而大腿以上部位,還在加速“陷落”。
中年男人的一聲驚呼,就像是按下了加速鍵。
當他從這荒誕到有些不真實的場景中再度清醒過來時,徐家青年自脖頸以下部位,都已經化作了均勻的“一灘”,完全淌在了地上。
只有一顆孤零零的,沒有一點血色,卻依舊保持著用鼻孔看人姿勢的腦袋,穩穩的立于“一灘”血泥中央。
第一次,宗師境界的陰風化骨掌的威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現。
紅運二十八點,黑運十二點。
隨手殺掉一人的耿煊,聲音平靜依舊。
無論是臉上,眼神中,亦或者聲音里,都不帶有絲毫殺意。
他對愣愣的跪在地上,被血泥染污了膝蓋的中年男子道:
“現在,你將這顆腦袋帶回元京徐家,并轉告徐家家主,我隨時歡迎他來報復!”
中年人愣怔的抬頭瞥了耿煊一眼,然后,就飛快的低下了頭。
他不敢再多說一字,多看一眼。
拎著徐家青年的腦袋就飛奔出了泰寧館的大門。
若是可以,已經聽趙星朗講述過事件經過的他真的很想說一句。
至于嗎?至于嗎!
為了這么一件小事,就要將元京徐家的臉狠狠的踩在地上,得罪得這么狠。
您現在已經有了無憂宮這個仇家了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是,他不敢。
他不確定,那個說話平靜,看人平靜,神色始終平靜的男人,在他說出一句不妥當的言語后,又會如何對待自己!
待中年人提著一顆鼻孔看人的蒼白腦袋遠遁之后,耿煊看向廳中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的眾人。
問:“還有誰覺得自家門第太高,我讓趙星朗傳遞的態度,是讓你們紆尊降貴給我擋災,可以現在就站出來。”
沒有一個人動彈。
耿煊看向嘴巴微張,身體緊繃,眼神余光撇著地上流淌的血泥正在一點點往他腳下蔓延,想動又不敢動的趙星朗。
耿煊好心提醒道:“血要沾腳了,你不躲一下?”
趙星朗聞言,趕緊往旁邊讓了兩步。
似乎想要緩和一下有些過分詭異的氣氛,他還咧嘴,做了個笑的表情。
嘴上還略帶調侃的道:
“據說,這家伙的親娘也曾是花魁出身,早年間與無憂宮的席寒月還曾有過連榻同眠、同侍一人的經歷。
后來席寒月忽然爆發了,無論是修為實力,還是身份地位,在無憂宮內都是突飛猛進。
他親娘也就被他老爹,也就是現任徐家家主,當時還是徐家五少爺的徐沛給娶回了家,納為側室。
后來上任徐家家主意外身故,兩個繼承人也接連遭難,這徐沛就成了現任的徐家家主。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可傳言都說這里面有無憂宮的手腳。
而自從這徐沛成為徐家家主之后,更是有傳言說,徐家與無憂宮暗中有了不少合作。”
聽了趙星朗的講解,耿煊心中有些恍然。
那徐家子那般不知死活,或許有著表演的成分。
當然,觀眾卻不是他,甚至不是這廳中的某人,而是遠在元京的一群人。
自己成了他表演的道具。
只不過,他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自己這個“道具”竟這般不配合,一言不合就下死手。
或者,他以為憑著元京徐家的牌面,足夠他全須全尾的離開這個大廳。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最后離開的,只有一顆腦袋。
“我說嘛,若他真是個智障,這元京徐家也不可能讓他外出活動……他這是太‘聰明’了啊。”
想明白的耿煊,看向趙星朗,問:
“你這次帶他們過來,不可能就只是為了看我一眼吧?”
趙星朗當即道:
“我們是聽說五坊西遷的隊伍馬上就要出發了,想要過來看看究竟。”
說到這里,趙星朗看向耿煊,小心翼翼的道:
“您說,咱們可以去看的,對吧?”
耿煊點頭道:“當然,你們想看就看,若是愿意,跟著隊伍一起西遷都可以,我沒什么可隱藏的。”
趙星朗道:“那……我們就隨隊走走?”
“去吧。”
耿煊點頭,忽又想起了什么,叮囑道:
“五坊的運力和資源都非常緊張,你們隨隊可以,卻不要妨礙了西遷進程。
車馬最好自備。
另外,若有吃用方面的消耗,自帶的也就罷了。
若是用了里坊的,也不敲你們竹杠,該給的銀錢不能少。
我猜那些里坊沒膽子問你們要錢,我就先將話給你們講明白。”
他當然不覺得這些元京勢力會在意這點小錢,可正因為他們不將這種小錢放在眼里,才會下意識的忽略掉這些。
渾然不知,他們隨隊這件事本身,就會給西遷隊伍帶來額外的負擔。
趙星朗連連應承道:“是,是,我們會注意的。”
談定此事,耿煊與這些元京高門的代表也沒什么可聊的,揮手就要示意洪銓帶他們去找梁文英、范宏盛等人,協調好具體的隨隊事宜。
就在這時,一個可能心中已經籌劃著出門就開溜的男子見洪銓向他們走來,終于忍不住低聲開口道:
“前輩,您讓趙星朗帶的話,我都明白了。
您的人品,我是相信的,這趟隨隊,我就不參加了吧?”
耿煊盯著此人,皺眉道:
“你現在才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你是不是已經認定了,我就是心懷鬼胎?”
這人聞言,就像是被火燒屁股一般,臉色立變,擺手道:
“不是不是,您誤會了,我怎么可能這么想!”
“那你就隨隊去看看吧,便是你想要編排我,也等看完了之后再說吧。”
“沒有沒有,我對天起誓,我絕對沒有這樣的心思。”
見此人就差直接跪下來了,耿煊趕緊點頭,很敷衍的回道:
“好好,我信你,去吧,去吧。”
好說歹說,洪銓終于將這些人領著離開了。
接連處理了好幾檔子事,正準備趁機松快一下,洪銓卻去而復返。
手中還捧著厚厚的一摞物事。
看著那頗為眼熟的物件,耿煊問:“什么?”
“拜帖。”洪銓道。
說著,他的臉上,已經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有什么問題?”耿煊問。
“這些拜帖,都是您讓我記錄的那些集市遣人投來的。”洪銓道。
“我讓你記錄什么了?”耿煊疑惑。
洪銓傻眼,連忙道:“前不久,周邊許多集市主動投貼歸降,您讓我將那些沒投帖的集市記下來。”
因為事情太多,一時間都有些忘記的耿煊恍然,道:“是這些集市啊……真的都遣人過來了?”
洪銓連忙點頭,還道:
“還不止呢。
不僅您讓我記錄的那些集市,都遣人投來了拜帖。
就連那些因為距離太遠,我都沒有算進去的集市,也有好幾家遣了人來。”
說到這里,洪銓頓了一下,道:“幫主,我有個猜測。”
“哦?什么猜測?”
“經過這兩天的發酵和擴散,自您進入月露原所做所行之事,已經擴散開了。
包括您在豐澤坊、萬平集、泰寧集、石灘集等處的行動,現在已經在月露原瘋傳開了。
而且,據我了解,這些消息越往外傳,被添油加醋的不實內容就變得更多。
在那越來越離譜的傳言中,不僅您越來越嗜殺殘暴,而且還說您每天都要吃活人心肝下酒。”
“吃活人心肝下酒?”對于那“嗜殺殘暴”的謠言,耿煊完全無動于衷。
但后面這個,他就實在有些忍不了了。
“嗯。”
“你繼續。”
雖然心中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耿煊終是沒有說什么,讓洪銓繼續。
“從這些主動來萬平集投帖歸降的集市,也可看出這些消息的擴散軌跡。
我心中便生出一個猜想,隨著這消息繼續在月露原擴散,還會有越來越多集市主動前來歸降。
當主動歸降成為一種大勢潮流之后,剩下的那些集市也會陸續動搖,做出相同的決定。”
耿煊怔了一下,他還真沒想過這種可能。
因為在他的計劃里,并沒有去太遠地方“收糧”的打算。
可他是這么想的,月露原的那些集市不知道啊。
相比于萬平集、泰寧集、石灘集這些集市用血的教訓換來的經驗,主動送糧保平安的佑安集明顯才是其他集市樂意效仿的榜樣。
抵抗?
沒有哪家集市會是這支玄幽鐵騎的對手。
聯合抵抗?
從兩百多年前,元州自廢武功開始,“各人自掃門前雪”就成了遍及元州的普遍風氣。
以鄰為壑,以鄰為敵,近鄰就是最大的競爭對手,最大的生存障礙。
延續了兩百多年的風氣,哪里是說改就能改的。
在耿煊率領玄幽鐵騎肆掠月露原之前,無憂宮可也在用另一種方式肆掠月露原。
明面上的殺戮或許沒有耿煊這么狠,可對月露原的持續傷害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月露原的集市做什么了?
有反抗么?
還不是主動積極的配合!
在月露原看來,現在耿煊率領的玄幽鐵騎,和曾經的無憂宮沒有任何不同。
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凌迫月露原就范的手段。
一個看上去更溫和,卻如附骨之疽,更加深入骨髓,難以擺脫;
而另一個看上去卻要粗魯甚至粗暴直接得多。
所以,善于迎來送往,面對強者,從來不乏柔弱身段的月露原諸集市,在他已經展示了力量與手段的情況下,當然彎得下腰來。
那速度,很可能超出他本人的預料之外。
佑安集不就是如此么?
耿煊心中點頭,就在血腥氣漸漸濃郁起來的大廳中,接見了這一次前來投帖之人。
對于這些人,耿煊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確認一般詢問:“真降了?就不反抗一下?”
“真降了。”
您的英姿,只是看著我們就已經折服了。
“規矩知道吧?”
“知道,留足自用糧,多余的囤積糧運來這里。”
說著,這些拜訪者又對耿煊的寬宏仁慈,奉上一記記看似拙劣,卻足夠簡單直白的馬屁。
在確認這些集市不需要他親自派人去催,會主動將糧食運過來之后,耿煊又說了兩句話。
“我會安排人暗中調查,要是有誰敢陽奉陰違,自己看著辦。”
“糧食不要運來萬平集,直接運去流云坊。”
耿煊直接做出了決定。
“好了,都回去吧。
我要盡快看到你們的行動,不要讓我久等。”
因為這些集市過于柔軟的腰肢,經過一番粗略的估計,到現在為止,算上各家已經允諾會主動將糧食運來的集市,他籌到的糧食已經遠遠超出了十萬人半年消耗的需求。
可耿煊并沒有說“夠了夠了”、“不用送了”。
不管怎樣,這些由各家集市分散囤積起來的糧食,全部集中在他這里,對于已經預見到正有一場遍及元州的糧荒危機的耿煊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就在這些人離去后,耿煊也剛從萬平館返回無憂宮定星堂的據點。
——這里更有生活居家的氛圍,這兩天耿煊在萬平集的大多數時候,都呆在這里。
耿煊卻意外的發現,谷于群主動登門求見。
心中好奇的耿煊,在書房里接見了他。
“何事?”
谷于群道:“幫主,周邊集市的反應,我都聽說了。
我是想要提醒您,他們的用心,并不單純。”
“哦?他們還有什么用心?”耿煊好奇。
長期廝混于月露原,甚至可以說,在這次被耿煊逼得無法在月露原容身之前,他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谷于群對這個群體的心態把握得非常精準。
“他們是將來自無憂宮的壓力,全部轉嫁到您的頭上!”谷于群一臉篤定的道。
“啊?!”耿煊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一些,似乎有些驚訝。
“無憂宮遍布月露原各處集市的據點,就像是蛛網。
初時不覺,可反應過來時,各處集市已經被深深的綁架,根本無法甩脫。
這一次,無憂宮不顧月露原死活,二次催糧,有很多集市心里都是不愿意的。
大家都知道殺雞取卵的事情做不得。
集市的力量雖然遠在下轄里坊之上,可大家也都知道,將里坊逼得沒了活路,集市以后的日子也不好過。
可是,面對無憂宮的壓力,各家集市掙不脫,甩不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這一次,您在月露原的行動,無疑是將無憂宮得罪得狠了,完全站在了無憂宮的對立面。
那些集市主動將多余的糧食送上來,固然是為了自保,卻也是順水推舟。”
“這樣一來,只要無憂宮還要點臉,在與您徹底分出勝負之前,都不會再將壓力給到這些集市頭上。”
“對這些集市來說,相當于用手中富余的糧食,買到了一個可以真正自在喘息的時機。”
“您與無憂宮對峙的時間越久,對他們來說,這筆買賣就越賺!”
“而若是您與無憂宮的對抗中出現了折損,無論是損失的是您,還是無憂宮,對他們來說,同樣是好事一件!”
“您千萬不要被他們看似恭敬的姿態給迷惑了!”谷于群最后提醒道。
就差沒直接說,在這月露原,除了我,您誰也別信。
因為他們都不是好人。
一群賤貨!
面對一臉真誠,就差沒當場將一顆真心剖出來給他看的谷于群,耿煊鄭重點頭道:
“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了!”
最后,谷于群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看著谷于群消失的方向,耿煊嘴角微微彎起。
從那個看似愚蠢,卻有膽子拿他當“表演道具”的徐家子,到這些身段柔軟,遇強就跪的月露原集市,多多少少都有種讓耿煊開了眼界的感覺。
與之相比,赤烏山周邊那些里坊乃至集市,風氣似乎要顯得粗獷、直率、可愛許多。
包括安樂集吳家,壞都壞得那么直接。
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可愛呢。
與之相比,無論是月露原這些人,還是那些來自元京的高門子弟,都要浮華一些,甚至顯得有些“油膩味”過重。
嗯,包括這個谷于群。
不過,耿煊也只是在心里稍稍提醒了自己一下,卻也并沒有太往心里去。
這些手段,用在他這里,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因為他看重的,從來都只有一件,那就是他們頭頂濃郁的紅名。
不過,很快,耿煊就發現,自己今日的“開眼之旅”,還沒有結束。
謝航探頭往書房里看來,見耿煊目露思索之色,便趕緊收回了目光。
過了一會兒,他忽地又一次探頭來看。
見耿煊還一臉思索的模樣,他又將腦袋收了回去。
當他第三次將腦袋探出來時,他就覺眼前寒光一閃。
還不待他躲避,就聽得“嘭”的一聲響。
額頭瞬間鼓起一個大包的謝航,就覺腦袋周圍開始有無數星星在盤旋,天地都開始變得不穩起來。
“哐啷——”
一柄飛刀掉在了地上。
謝航茫然低頭。
看了地上飛刀一眼,又抬頭看向書房內,迎接他的,卻是自家幫主那一雙平靜的目光。
這雙平靜的、不含任何兇戾之色的眼神,卻讓正頭暈目眩的謝航瞬間清醒過來。
“幫……幫主!”謝航趕緊道。
“飛刀給我撿進來。”耿煊道。
“哦。”
謝航應了一聲,趕緊低頭將地上飛刀拾起,雙手捧著畢恭畢敬的送到耿煊面前。
“下次再這么探頭探腦,迎接你的,就不是刀柄了。”
耿煊將謝航恭敬送到面前的飛刀扔到一邊,教訓了一句。
“說罷,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你平日里躲我都來不及,今天怎么主動往我這邊湊?”
謝航瞥了耿煊一眼,見自家幫主沒有生氣的意思。
不過,對此,謝航心中還是有些不把穩。
畢竟,自家幫主殺人的時候,眼中似乎也沒什么憤怒殺意之類的情緒。
那眼神,和現在也差不多。
這么一想,謝航心中又沒底起來,甚至有點埋怨自己,怎么無緣無故主動沾了這么件事。
謝航心中雖然凌亂,但在耿煊的目光注視下,他還是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
“幫主,是這樣的,這兩天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去萬平集街面上逛一逛。
不得不說,人口多就是好,萬平集的街面,比百源集熱鬧許多。”
“說重點。”
“啊……哦,是這樣,我今天逛街的時候,沖出個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說是要向我認罪。
我當時聽得一頭霧水,她沒事找我認什么罪,我又不是萬平集的坐館。
我見她糾纏不休,她那小胳膊小腿,我又不好下重手,就說我把你介紹給盛祥和谷于群。”
兩人身為萬平集的坐館,處理萬平集內的糾紛,就是他們的職責。
謝航這么做似乎沒錯。
可耿煊卻已經聽出來,那女的就是特意沖“心慈手軟”的謝航來的,怎么可能讓他介紹給盛祥和谷于群。
果然。
謝航緊接著就道:
“我才提了這么個建議,她臉色當即就變得慘白慘白的,看上去可憐得很。
她還緊緊拽著我的衣袖,讓我救命。
還說她和她的相好在月露原已經沒有活路了,只有我才能救他們。”
說到這里,謝航臉上露出糾結苦惱的神色,撓了撓頭道:
“我當時心中好奇,就嘴賤問了一下原委,這事情就落在了我手里。”
耿煊心中也好奇起來,問:“到底怎么回事?”
謝航悄悄瞥了耿煊一眼,道:
“那女的叫劉小翠,他相好叫杜明杰,都是豐澤坊的人。
那劉小翠是梁文英妻子的婢女,而她相好杜明杰則在梁文英身邊做事。
那天咱們從豐澤坊離開后,梁文英滿里坊找他兒子梁明睿,口口聲聲說要將他抓住殺了。
梁文英的妻子救子心切,對劉小翠威逼利誘,最終杜明杰安排范豪偷偷潛出豐澤坊來萬平集尋梁明睿通風報信,讓他趕緊躲開。”
說到這里,謝航瞧自家幫主沒有不耐煩,反而一臉的饒有趣味,心中不由得放松了些。
“后面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耿煊點頭,后面的事情,他當然知道了。
那梁明睿的腦袋,可還是他親手拍碎的,他能不知道么。
“梁文英天不見亮就要來萬平集看情況,他那老妻擔心梁明睿的狀況,也一定要跟隨。
到了萬平集,兩人分開。
梁文英死纏著洪銓,要親自向您求救。
他那老妻卻讓杜明杰去了解梁明睿的近況。
那個杜明杰通過范豪,找到了腦袋被拍碎的梁明睿,也知道了他腦袋被拍碎的過程。”
說到這里,謝航嘆了口氣,道:
“要說那個杜明杰,也是個缺心眼,死腦筋。
他居然就帶著腦袋被拍碎的梁明睿送到了梁文英妻子面前,還將他是如何被您拍死的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您說,這種事情,誰受得了?
梁明睿的老媽沒被當場痛死,已經算她命大了。
不過,那老女人的情況也沒好多少。
應該是當場就氣瘋了,直接沖到您面前大喊大叫,然后就被您給殺掉了。”
耿煊也沒有想到,當初在他視角,一個簡單的意外插曲,背后居然還有這樣的曲折。
他饒有興趣的問:
“那這件事就了了啊,她還來向你認什么罪?”
謝航聞言,又撓了撓頭,道:
“那劉小翠說,雖是迫于主母壓力,但范豪畢竟是受了她和相好杜明杰安排,偷偷潛出豐澤坊通風報信。不管怎么說,這事他們都做錯了。”
“那求救又是為什么?”
“還是這檔子事,他們偷偷安排范豪傳遞消息這事,已經被梁文英發現了。
她說,豐澤坊他們現在已經不敢回去了。
原本還想著在萬平集多待幾天,想想辦法,讓梁文英饒了他們兩個。
可他們聽說豐澤坊馬上就要全部遷走,整個人都傻了。
等豐澤坊一走,咱們也都離開了萬平集,他們哪里還能再萬平集呆得下去?
整個月露原都沒有了他們的立足之地!”
說到這里,謝航似乎已經對這兩個倒霉蛋的境遇感同身受起來,“哎”的一聲,嘆了口氣。
耿煊一臉疑惑的問:“同一件事,又是認罪,又是求救,他們到底要哪樣?”
“呃——”謝航有些傻眼,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想了想,他遲疑著道:
“或許,他們兩個都想要?”
耿煊問:“他們現在哪里?”
謝航精神一震,忙道:
“就在外面候著。”
“你去將他們叫進來吧。”耿煊道。
很快,謝航領著三人進入書房。
三人都是低著頭。
才剛進入書房,就直接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腦袋都是低低的垂著,讓人看不真切。
耿煊起身繞過書桌,來到三人面前,眼神在三人身上來回掃視。
左邊一人,已經是第二次見了。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正和梁明睿躺在一起呢。
自然就是那個“通風報信”的范豪了。
中間一人,是個年輕女子,因為一直低著頭,相貌沒怎么看清楚,但身段確實非常不錯。
不是那種“舞腰纖細掌中輕”輕盈柔美,而是顯得更加健康矯健,卻又不顯臃腫的豐腴。
“你就是劉小翠?”耿煊問。
“……是。”劉小翠低著頭,聲音顫抖的回道。
“把頭抬起來。”耿煊道。
劉小翠的身體明顯可見的顫抖了一下,但還是聽話的將頭抬了起來。
耿煊直視她的眼睛。
游離不定,驚慌失措。
耿煊將剛才問謝航的問題,也對她問了一遍。
“又認罪,又求救,你到底要哪樣?”
“我……我……”
劉小翠聲音顫抖著想要回答,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她游離的眼神不受控制的轉向了右邊。
而那邊,正跪著她那名叫杜明杰的相好。
看著她這下意識的神情流露,耿煊眼中的笑意更濃了。
他移步從劉小翠身前離開,來到杜明杰面前。
“把頭抬起來。”耿煊道。
杜明杰將頭抬了起來。
沒什么特別的,只能說五官還算端正,眼神也算明亮。
耿煊看著他,問:“謝航說你缺心眼,死腦筋,你是嗎?”
杜明杰聞言,立刻將腦袋磕在了地上,道:
“大人饒命,我騙了謝隊長。
不過,請不要怪罪小翠,這都是我讓她這么做的。”
一旁的謝航聞言,忽地瞪大了眼睛。
有種自己被人騙的惱怒感,卻又有種不知騙在何處的茫然感。
被騙?
哪里被騙?
耿煊卻道:“呵,這么老實?這就交代了?不頑抗一下?”
“大人當面,小的字字句句不敢有絲毫隱瞞。”頭磕在地上的杜明杰道。
“將腦袋爛掉的梁明睿直接送到他老媽面前,你這是故意的吧?”耿煊問。
“是。”杜明杰回答的很是干脆。
耿煊神色不變。
倒是旁邊的謝航忽地瞪大了眼睛,似乎要想發作一下。
可下一刻,他自己都覺得,這事好像也沒那么嚴重,哪里就需要發怒了?
所以,他又將心態主動調節了過來。
耿煊打量著他,道:
“膽子不小,你這算是把我也算進去了吧?
你是怎么想的?”
見杜明杰就要開口,耿煊卻忽然道:“你閉嘴。”
杜明杰老實閉上了嘴巴。
耿煊看向旁邊的劉小翠,道:
“你來說,我看你也是個膽小怕事的,怎么就那么大的膽子,跟著你相好合謀這種事?
不要命啦?
還是說,你們覺得,我比梁明睿的媽更好惹一點?”
被逼問的劉小翠眼神再度游離,不由自主的向旁邊杜明杰看去。
可耿煊卻道:“別東張西望,這個問題不答好,今天你們別想過關!”
聽到這話,劉小翠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因……因為……”她的嘴巴張合著,似乎想要說點什么,可腦子里確實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耿煊卻不放過她,厲聲問:“因為什么?”
“因為明杰說你是好人。”
一句不過腦的話從劉小翠嘴里蹦了出來。
這話一出,書房瞬間安靜。
謝航差點驚得將一雙眼珠子瞪出來。
耿煊也是愣了片刻,然后忽地捧腹哈哈大笑了起來。
似乎這話莫名戳中了他的笑點,笑得他腰都直不起來,手扶著書桌,笑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震驚四野。
洪銓、程輝等人聽見動靜,過來查看,被他揮手趕走了。
好一會兒之后,耿煊終于直起了腰,手指在眼角擦過。
他看向劉小翠,點頭道:“不錯,你的回答我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