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子時,又下了一場暴雨,烏云遮蔽了月亮,臨街若無通宵營業的店鋪,街上便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督察院從四品經歷史高仲大人,正坐在轎子上,匆匆走過西城水相街,朝著督察院而去。
也不知是何等重要的事,要令他深夜前去。
可督察院終究是監察衙門,往日里這等夜不能眠的次數其實也有許多,高仲也甘之如飴……
原因在于督察院的經歷史稱得上真正的實權官吏,任何六品以下官僚的升遷提拔、又或者貶謫下方,都要經過經歷司兩位經歷史之手。
正因如此,他高仲才能在西城最好的水相街上購置出一套五進的宅子,高家并非是什么稱得上名號的世家大族,原本不過一介寒門。
可如今正因有了他高仲,便是老家青川州許多世家大族,都要給高家一個臉面。
高仲甚至覺得,自己在這經歷司中再待上幾載,打點好青川州許多官僚的事,往后即便調去閑散的位置,再過上一些年頭,他高家有了底蘊,便也可稱得上世家了。
這對于如今大虞的官僚來說,已經稱得上功成名就,死后入了祖堂,他的牌匾也要放置于最上。
他思緒紛擾,想了許多,又忽然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來。
這是今日自蘇南府新來的信件,他匆匆前去督察院,并無閑暇打開。
其實也不必打開,高仲自然知道這信中寫了什么,無非是自家那位同胞妹妹哭訴亡子之恨。
這樣的信,他已經收到過十幾封。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打開了那一封信,仔細讀過,眼中更多了些輕松之色。
往日里他收到妹妹的信,總是不敢回復,可如今倒是可以回上幾個字了。
“西蓬萊的悍匪連當朝兵部侍郎都敢去殺,流火山山主隱姓埋名許多年,想要的無非便是行事時更加方便。”
“那陳執安……應當活不了太長了。”
高仲將信收入袖中。
他其實知道了自己成了司家手中的長刀,除去陳執安,也是司家欲為之事。
可高仲卻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無非便是各取所需,甚至還能讓司家欠他一個人情。
等到了經歷司中任期滿了,他也許便可以靠著這人情直去兵部,這也算是一件好事。
其實在這之前,高仲從未想過憑著自己的官職,竟然處理不了區區一個宮廷畫師。
可世上的事便是如此,那殺了他外甥的少年,一來懸天京便要在坐朝節上為玲瓏公主作畫,甚至還寫出一闕極好的詞來,名揚懸天京,令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下手。
直至他安排了何令,何令又與那王風梳達成約定。
陳執安死了,都察院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她回流火山。
只可惜那陳執安不知何故,不曾死在秀霸山上,可這倒也無妨……不過只是晚一些死罷了。
“修景的仇,終究要得報了。”
高仲心中這般想著,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他自顧自搖頭……
殺一個陳執安,竟然還需要這般細致謀劃,這個天下的事,誰又說的準?
正在這時,高仲卻忽然感覺到轎子一陣搖晃,繼而落地。
緊接著便是抬轎的護衛一聲大喝:“你是何人?敢攔督察院的車駕?”
高仲皺起眉頭,掀開轎子一看,卻見一位華衣少年,腰間配著一把刀,正望著他,臉上還帶著幾分笑容。
“陳執安?”
高仲看到陳執安腰間的那一把長刀,冷哼一聲說道:“配刀在懸天京中夜行,陳執安你不知此乃犯禁之事?若是被衙門知道了,難免要下獄查辦!”
那少年正是陳執安。
陳執安站在轎子不遠處,問道:“高大人,你如今倒是認得我了?”
高仲神色有些陰郁:“你為何攔本官車駕?你可知這里已經離督察院不遠,不知有多少獬豸、飛魚注視著這里,你……不想活了?”
陳執安搖頭道:“高大人,你乃是都察院經歷史,經手案子文書不在少數,你可知那王風梳為何會在秀霸山下走脫?”
高仲眉毛幾乎擰到一處,卻只是冷冷注視著陳執安。
陳執安又問:“高大人,你可知周修景想殺我,又托大與我死斗,繼而死在擂臺之上,死的合情合理,既合乎道義,又合乎律法?”
高仲終于開口:“我不知你在說什么……陳執安你今日持刀來此,難道是想要殺我?你可知你一旦在懸天京中殺了本官,天下之大,絕無你的活路。”
“殺你?誰要殺你?”陳執安嘴角浮現出一抹笑容:“我來找高大人出一出氣。”
出氣?
高仲有些不明白。
陳執安卻緩緩拔出腰間長刀:“王風梳一事讓我明白許多事講不了道理,也不應該講道理,可高大人卻似乎并不明白,于是我特地前來,好好與高大人說上一說。”
“你瘋了?”高仲怒聲道:“如今這些抬轎的護衛,都已然看到你的面容,知道你的名諱,你若再次動手,難逃一個襲擊朝廷命官的罪責。”
陳執安沉默不語,神蘊卻已流轉,鎖定四名護衛,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落入陳執安腦海中。
四名護衛早已拔刀,看到陳執安拔出刀來,他們身上真元流轉,手中長刀散發光輝,猛然撲將上來。
四人朝著陳執安疾奔而來,手中長刀閃爍著凜冽的寒光,在黑夜里映出森冷的氣息。
高仲不愧是督察院大員,哪怕是在這稱得上安全的懸天京中,竟然也有一位神蘊、三位真元結果的武修護持。
刀光兇狠,直直朝著陳執安而來。
可陳執安仍然站在原處,直至那四人圍攻而至。
卻見陳執安長刀流轉真元,強悍的刀光一閃而過,一位神蘊境界的修士頓時被陳執安斬飛出去。
他猛然一躍,左手食指、中指凝成劍指,一晃而過,敲在另外一人手中長刀上,長刀同樣拋飛而出,那人虎口流出鮮血,甚至已然傷及骨骼。
此時此刻,最強的一位神蘊護衛已然受了重傷,另一位真元護衛也已無力再戰。
光是這短暫的交鋒,其余兩位護衛就已經知道眼前這配刀的少年戰力極為強橫,即便他們以四打一也毫無勝算,更何況如今只剩下他們兩個。
可陳執安卻配刀入鞘,對那兩位護衛道:“還在等什么,趕緊去督察院中叫人?”
二人對視一眼,又看向身后的高仲。
高仲久居高位,已然修出幾分涵養,處變不驚。
他料定陳執安不敢殺他,再說那兩位護衛在此也無濟于事,索性朝他們點了點頭。
兩位護衛頓時朝著督察院的方向疾馳,隱入夜色中。
陳執安踏步向前,來到轎子前面。“你待如何……”
高仲尚且還不曾說完,陳執安便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抽的他身軀后仰,頭顱狠狠撞在轎壁上,嘴角頭上都流出鮮血來。
“高大人身居高位,看你這般嫻熟,應當料理過不少人。
你可曾挨過苦主的巴掌?”
陳執安站在轎前與高仲說話。
高仲似乎有些難以置信,這陳執安……竟然真敢動手?
他想要殺了自己,然后潛逃?
一時之間高仲思緒便更加混亂,可他來不及細想,陳執安又是一腳踏來,輕而易舉踏碎了他的肋骨。
陳執安已不再說話,眼神如同平常,既然一拳、一拳……全然落在高仲身上。
不過只是十幾息時間,高仲便已經奄奄一息。
此時高仲已經確定,這陳執安既然是真想殺他!
他眼中也有恐懼,此時陳執安卻忽然停下拳腳,朝著北城方向看了一眼,小聲對高仲說道:“高大人,你可要仔細記好了,打你的人是我,陳執安。”
陳執安說完這句話,便悠哉悠哉朝著皇城而去。
身上的劇痛讓高仲不至于昏過去:“這陳執安真就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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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這般想著,又抬眼看去,卻見兩位身著獬豸補服的人物自遠處的黑暗中走出。
這兩人高仲都認識,一位是天字獬豸劉長行,另外一位是地字獬豸江太平。
高仲見了這兩人,怒氣頓時上涌,他不理會嘴中仍然噴涌鮮血,磕磕絆絆說道:“打本官的人是陳執安,宮廷畫師陳執安!”
兩位獬豸卻不緊不慢來到轎子前。
“大人,你的事發了。”江太平笑道:“還請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大理寺前來督察院提人。”
高仲一愣,緊接著一口鮮血噴出。
他很想要昏死過去,身上的劇痛卻讓他時刻保持清醒。
“事發了……什么事發了?”
“陳執安敢來打我,便是因為他知道大理寺要來拿我?”
高仲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卻有一陣劇痛傳來。
多年基業,竟然毀于一位小小的少年畫師身上。
陳執安打了人,出了一口惡氣,心中覺得舒暢了許多。
“做人,還是要念頭通達才行。”
他輕哼著歌謠,回了院中,想了想又仔細寫了一封信。
清早時分,佛桑街的門房將這封信送到了姜家別院。
姜家別院中,王理肅正盤膝坐在亭中修行。
程霽禾卻捋著長須,不時張望著院中的小徑。
不多時,姜云諫便親自前來,與程霽禾說了許多。
程霽禾臉上露出笑容來:“身家也算清白,而且他既然是戶部尚書大人不受待見的外孫,想來也不愿待在這懸天京了。
恰好與我一同上山,自此成為浮劍山上的修士,你這陳執安的天賦,假以時日,必定能夠名揚天下。”
王理肅從入定中醒來,點頭說道:“有這樣的背景,這陳執安修行起來想來也會更加努力,師叔……恭喜你將要得一位高徒了。”
程霽禾笑著頷首,又捋了捋長須:“以這陳執安的天賦,就不需再過山門九關了,等他前來直接拜師便是。”
姜云諫睫毛動了動,心中有些懷疑……這陳執安的劍道天賦真就這般好?
他思緒未落,程霽禾卻忽然皺眉站起身來,拉起王理肅來:“去,你去走一遭,快些請陳執安過來。”
王理肅頗有些無奈道:“既然是拜師,哪有師門中人親自去請的道理?”
“以免夜長夢多。”程霽禾道:“盡快拜師,盡快修行。”
“這陳執安長到十八年都無師承,哪里來的夜長夢多?”王理肅勸說道:“師叔,可莫要表現的太過急切,否則新入門的弟子難免恃寵而驕。”
程霽禾想了想也確實如此,便索性坐了下來,繼續喝茶。
時至晌午,卻忽然有一位仆人送上一封書信,說是交由浮劍山程霽禾前輩。
程霽禾拿過信件,就看到那信上的落名,他心中頓時如同壓上一塊石頭,多了些不好的征兆。
王理肅與姜云諫也探過頭來。
程霽禾打開信件,仔細讀過一遍,沉默了幾息時間,又狠狠拍了拍大腿。
“這陳執安說他家中長輩,不許他離開懸天京。”程霽禾痛心疾首:“這般的好苗子,也不知留在懸天京中做什么?上山修行才是正道。”
他說到這里,又狠狠瞪了一眼王理肅:“我讓你早些去請他,生米煮成熟飯,又怎會橫生枝節?”
王理肅大感冤枉,叫屈說道:“人家長輩不愿讓他去浮劍山,我早去晚去不還是一個結果,師叔怎么怪上我了?”
“不過,這陳執安哪里來的長輩?不是說他只有一位父親?”姜云諫插話。
王理肅想了想:“大約是他那在李府的母親?”
“不如我先收他為徒,他就在這懸天京中修行,等他母親什么時候愿意讓他上山,他再上山便是。”程霽禾開始想辦法。
王理肅卻搖了搖頭:“師叔,這陳執安與我山門無緣……若是其他州府倒也罷了,可這里是懸天京,山門弟子久居懸天京,只怕并不合規矩。”
程霽禾低頭想了片刻,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
“倒是我太過著急了,這陳執安似乎真與我山門無緣。”
“不過……”這老者眼珠一轉:“我贈給他一個劍字,也算是送了他一道機緣,往后他如果真就學有所成,也算是一樁善緣。”
玉芙宮中,玲瓏公主正低頭看著在殿中躬身行禮的內務府郎中、畫院祗候常維谷。
常維谷有些惶恐,不敢直起身來。
“你是說……朧月娘娘向你要人,要讓陳執安去她明月宮?”
常維谷無奈點頭。
玲瓏公主皺起眉頭,冷哼一聲道:“本宮不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