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聞晝自暴雨中而來,身上卻綻放出一縷縷極為細微的氣息,斬碎天上落下的雨水。
如此傾盆大雨,沒有一滴水落在他的身上。
他站在佛桑街口,只覺得那一處小院中的刀意越來越強,又生出諸多變化,最終變得越發兇戮,殺氣凜然。
秦聞晝不由皺起眉頭。
那陣陣刀意連綿不絕,銳利的殺氣也有多番變化,層層遞進,仿佛那體悟刀意的人物,正在不斷參悟這種刀意,并且讓這刀意越發強悍。
“刀意二重……”
秦聞晝背負雙手,感知著那刀意不斷變強,不斷變得鋒銳,不斷變得玄妙。
不過短短十幾息時間過去,那刀意又上幾重,直來到四重境地。
這四重刀意之后,那虛空中的刀意有略微緩和。
秦大都御以為這四重刀意已經是這一次體悟的極限了。
他微微點頭,只覺得那院中的人不論是否是陳執安,都稱得上天資縱橫。
他這般想著,正要轉身離去。
隨著一聲雷霆轟鳴,雨更大了,而方才稍作平緩的刀意,竟然再度昂揚而起。
驚人的殺伐之氣,從那刀意中透露出來,輕而易舉便斬去了那滿院的雨水。
洶涌的刀光幾乎便如同天上灑落的星光,星光中帶著雷霆點點,仿佛是天上執掌殺伐的白虎監兵,雷火正神降下威嚴。
四溢殺伐氣令秦聞晝平靜的眼神中終于升起一絲波瀾。
“自刀意一重,一日踏足刀意七重……”
秦聞晝終于按捺不住,在他元神中,有一道神蘊流轉而出,悄無聲息落入院中。
“璞玉境界,卻悟出了刀意七重,而且還是這般殺氣洶涌的刀意。”
秦聞晝仿佛看到了又一個云停,又或者天資比起云停還要來得更加不凡。
“卻不知這陳執安,師承何人,他最初那刀意中有傅大將軍的影子,可幾重之后,刀意中已然殺氣凜冽,不見絲毫仁慈了。”
秦大都御想到這里,不由微微皺起眉頭。
他不知道眼前此人心性如何,更不知這沖天的殺意究竟是朝向什么,心里又有些擔憂。
“這樣的人物若是誤入歧途,只怕啊……”
他思緒未落,忽然間又想起陳執安成名的那兩闋詞來。
一首詞境界高深,意境悠遠,字字句句充滿了灑脫意。
而另一首……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秦聞晝心底誦念了一句,略微放下心來,能有這樣的詩詞傍身,心性應該差不到哪里去。
“只可惜這陳執安修的是刀意,如今修為也不過璞玉玉神,否則倒是不必去傅大將軍那里借人。”
秦大督御覺得頗有些可惜。
可他旋即又笑著搖頭。
刀道天賦如此驚人,一日得悟七重刀意,蓋世殺伐,自然是要修刀的。
便是強行修劍,不過是浪費天賦,浪費資質罷了。
天下除了那位道下第九碑上刻字的大息舊太子,又有誰人能夠刀劍同修?又有誰人刀、劍天賦同樣絕世,而又能兼顧?
秦大都御就這般等候了良久。
直至那院中的二人中,那位老劍山少年輕聲問道:“師兄,你這刀意叫什么名字?”
而那陳執安收刀入鞘,沉思了幾息時間,抬頭說道:“就叫青帝。”
“青帝?”老劍山少年有些不解,陳執安朝他一笑,道:“青帝生春,霜殺萬物之后,春生百草,又開桃,意為萬物復蘇。”
秦聞晝大為不解。
“如此殺氣凜然的刀意,卻意為萬物復蘇?”
他搖了搖頭,心中見了這等少年,又有了幾分暢快,這才踏步而去。
陳執安與黎序時耽擱許久,卻并未浪費那些早已涼透的吃食,二人一同吃了個精光。
酒足飯飽之后,黎序時拍著肚子對陳執安說道:“師兄,過幾日我要面見大虞昭伏皇,送上我師尊讓我帶來的這封信,請昭伏皇幫我轉交給魁星。
在這之后,我便要回老劍山去了。”
他臉上帶著純真的笑容,道:“這些日子,師兄帶我見了世面,為我縫制的衣裳,又讓我學會了喝酒,序時謝過師兄,往后……你若是在懸天京中混不下去了,就來老劍山。
老劍山上的吃食沒有這般精致,只稱得上粗茶淡飯,可多一人少一人卻也無妨的。”
陳執安點頭笑道:“知道了,等到天傾之后,我就來老劍山與你一同補天。”
他只當這樣的話是玩笑,便如哄孩子一般,隨意說著。
黎序時卻十分欣喜,撫掌道:“師兄,我知道你如果不死,總有一日也會變得和我二師兄一般修為高深,氣魄縱橫。
你能助我與大師兄補天,大師兄知道了必然很是高興。”
陳執安笑著為黎序時倒茶。
自從來了這懸天京之后,黎序時是唯一讓陳執安覺得這人間尚有赤子的少年,陳執安也頗為珍視他與黎序時之間的相交,心中其實也有幾分不舍。
可是……
人間絕大多數的事情,無非就是在一場又一場分離中進行的。
分離無可避免。
陳執安與黎序時只期望往后還能再會,不至于一別之后,便再也無緣再會。
天下紛爭,在如此紛亂的天下里死去。
其實是一件再平常的事。
又過幾日,陳執安依然在按部就班的修行,五禪五片瓣都已經被他服下,化作五道清氣,又被他消化了三道,如今就只剩下兩道。
泥丸宮熠熠生輝,其中的十二道神蘊越發粗壯,距離先天胎宮已然不遠。
這幾日,陳執安陳四甲之名,徹底傳遍懸天京,甚至傳到了大虞許多個州府。
尤其是那兩闕詞,被無數文人傳唱,一時奉為經典,許多文人慕名前來,想要拜會陳執安。
陳執安卻并無什么宴客的心思,只是讓門房婉言拒絕。
也如同陳執安所想,油畫這樣的東西始終不算是什么難以理解的技藝。
陳四甲七彩畫這個流派開始悄然在懸天京中興起。
陳執安知道源頭應當還在坐朝節比較時,他用于參與比較的那黃龍河圖,國子監、集賢苑這樣的地方能人無數,被一眾學士得了去,若要探尋其中的計劃,其實根本不難。可是……
坊間傳聞里,請陳執安執筆,畫一幅美人畫的價格卻節節攀升。
最初司家來尋陳執安,讓他們為司老太君畫一幅畫,給出的價格是三千兩銀子。
可這價格是在坐朝節時作畫,若尋常時候執筆,也就不是這個價格了。
但今日江太平來訪,卻悄悄告訴陳執安,坊間有傳聞,倘若有人能請做出那兩闋出塵詞的陳四甲到府作畫,有夫人小姐愿意付出四千兩銀子。
這個數字聽的陳執安暗自咋舌。
一幅畫四千兩銀子……只怕當朝中書舍人孫仲玉,夏淵閣待詔呂善執筆作畫,也不過是這個價格了。
“且不提其他,陳執安,你確確實實已經名動懸天京了。”江太平這般說話。
陳執安思索一番,心中卻也逐漸明白了過來,對江太平說道:“如今坐朝節的熱鬧還在,再加上我極少畫畫,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價格。”
“我若是多出去畫一畫,走一走,這畫作的價格就降下來了,所以還要謹慎作畫,最好半年光陰畫上一幅,四千兩的高價也能得以維持。”
江太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又四處看了陳執安這小院子,感嘆說道:“仔細想來你似乎不缺銀兩。
你已經在皇城最好的地段有了落腳之處,手中拿著九千鍛的長刀,天功、神通、先天之氣一應有了,身上錦衣加身,又有清高的名頭,要那銀兩做什么?”
“先天境界所需的丹藥,靠銀子也買不來,還要靠你的名頭。”
江太平說到這里,想起陳執安之前曾經掏出一大把的白玉丸,不由泄氣說道:“看來你連丹藥都不缺,那就更不需要銀子了。”
“丹藥誰不缺?”陳執安道:“只是我缺的是天丹的丹方,尋常的丹藥到了先天境界,已經無用了。”
陳執安說的也是實話。
到了六品天功的地步,便再也沒有隨著天功秘籍附上丹藥的美事了,畢竟六品天丹丹方的價值,有些時候還要比六品天功更加珍貴。
“你要丹方做什么?”江太平驚奇的看了陳執安一眼:“難道你還會煉丹?”
“會一點。”陳執安隨意開口。
江太平目光一動,有些難以置信的詢問陳執安:“難道那白玉丸是你自己練的?”
陳執安點頭。
江太平看了陳執安許久,這才長長嘆出一口氣。
這他媽還是個全才。
可感嘆之后,江太平又拿出一張丹方來,帶著些猶豫道:“我所修功法,還需要這一枚辟神丹,才能夠更快踏入先天。
只是那些煉丹師要價實在太高,五顆辟神丹要價數千兩銀子,實在太過昂貴了。
于是我索性使了些手段,從督察院偷了一張丹方出來。
卻又發現這辟神丹煉制起來極為困難,我琢磨許久,終究不得其門。”
陳執安聽著江太平一臉從容的說自己從督察院偷了一張丹方,心里也不免有些敬佩他。
他隨手接過這辟神丹丹方,眼睛一掃,點頭說道:“簡單,你為我尋來所需藥材,我來給你煉上二三十顆。”
“太平兄倒是愚笨,我那白玉丸的價值不比這辟神丹低,你若有所需,拿著我給你的白玉丸去換上幾顆就是,何必這般為難。”
江太平搖頭:“已經承了你的情,你我為友人,這丹藥是你送給我容我療傷所用,我又豈能用作他處?
我雖然漁家出身,沒有讀過多少書,卻知道義二字何解。”
“執安兄是可信之人,又送我那么多白玉丸,又為我煉丹,我就將這辟神丹丹方送給你,往后如果你落魄了,只靠著這煉制白玉丸、辟神丹的技藝,也能成為一方巨富。”
陳執安自然知道丹方的價值。
如果這丹方不是江太平偷出來的,是正規所有,靠著這一張丹方,隨便尋一位煉了玄火的丹師,別說是幾枚辟神丹,便是要的更多數倍,也不是什么問題。
只可惜這丹方的來歷不正,江太平不敢隨意與人交易。
他今天隨手拿出這丹方來,也證明對陳執安頗為信任。
陳執安一眼看去,記下了丹方中的記載,指尖一道雷光躍動,那丹方更是化為灰燼,消散而去。
“擇日不如撞日,你這就去采買藥物,我來為你煉丹。”
江太平點頭:“好,等你練成了,我帶你和黎兄弟去引鶴樓中吃飯,我請客。”
陳執安哈哈一笑:“我去引鶴樓中,只怕不需要付飯錢。”
一日煉丹,直至傍晚時分,終于練出了十二三枚辟神丹。
也來旁邊湊熱鬧的黎序時驚為天人。
他是個有禮貌的孩子,離開了陳執安的院子,從來不以神蘊探查,甚至五感也刻意回避。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陳執安竟然還會煉丹,而且練得比他大師兄還要好上太多,頓時對陳執安越發佩服了。
江太平得了丹藥,欣喜之間眉開眼笑,要請二人喝酒。
他執意要請客,去引鶴樓中又怕自己掏不了錢財,便要去其他的樓閣。
陳執安卻笑著說道:“去哪里吃不是吃,我偶爾帶人去引鶴樓中,只憑那一闋詞,引鶴樓便不會要我的錢財,我們白吃一頓豈不更好?”
于是三人去了引鶴樓,且不提陳執安再去引鶴樓,招致了多少人的喝彩、請見。
三人相聊飲酒,倒是有幾分快活。
直至戌時末尾,一位堂倌卻忽然前來,與陳執安說了幾句話。
在陳執安示意之下,那堂倌拉開屏風,卻見不遠處那盧生玄仍然背負著那柄長劍,坐在一處雅間中。
他看到陳執安向他看來,竟然向陳執安抱拳行禮,又做了一個相請的手勢。
陳執安想了想,與江黎說了一聲,便徑直走到那雅間入座。
盧生玄親自為陳執安倒茶,不茍言笑的臉上多出些由衷來。
“陳先生來懸天京不過幾月光陰,卻能闖出這樣的名頭來,哪怕陳先生是一介白身,我盧生玄也頗為敬佩。”
盧生玄緩緩開口,卻又忽然抬頭,道:“可那一日皇城街口相見,陳先生問了我三個問題,可否是覺得那云停將軍不該斬?”
陳執安問道:“那三個問題,生玄公子可有了答案?”
盧生玄點頭:“云停趁我父親不備,平白殺我父親,自然沒有清白可言……陳先生我知道你因為司李兩家之事,對世家門閥頗有些偏見,甚至因此不計性命想要執印。”
“可我卻仍要告訴先生,我父良善無辜,在上原府多年,接濟百姓,開設善堂,鎮壓流寇,對上原府頗有功績。
可他卻平白葬送性命于云停手中,若他不死,這世上又有何公道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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