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執安這佛桑街上的院子景色越發好了。
庭院中幾棵桂樹已經透露出葉香氣來了,撒下了一地斑駁的光影。
八角亭后的翠竹修長而挺拔,枝葉交錯,宛如綠玉雕琢而成的屏障。
微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似乎在低音淺唱,又似乎與清風嬉戲。
陳執安不理會這幾日懸天京中因為他那詩詞而來的風波,每日在此修行,對于這院子倒是多了幾分感情。
只可惜這是商秋公主的產業,并不屬于他。
而且哪怕就算商秋公主想賣,他也并沒有購買的資格……
銀兩不夠倒還在其次,皇城里的宅子可并非是尋常人甚至尋常的官吏想入手便能入手的。
商秋公主在那次后,再也沒有召陳執安入翠微宮,翠微宮中也沒有人前來傳信。
陳執安心中頗為不好意思,想著向這位性子極好的公主道一道歉,卻苦于沒有機會。
于是陳執安每日便只顧著認真修行,凝練自身真元,消化五禪的藥力。
直至五月二十三日的清晨。
陳執安盤膝坐在小亭里的蒲團上,泥丸宮中那一縷五禪清氣已然被消耗殆盡。
六道頗為粗壯的神蘊彼此交織,神妙非常。
與此同時,又有一道神蘊已然自那清氣中凝聚而出。
陳執安運轉白玉蟬蛻篇第三重法門。
腦海中那一道神蘊便如同蟬殼,包裹于一團。
白玉蟬蛻篇法門運轉,真元流過周身,腦海中六道神蘊仍然在不斷開拓泥丸宮。
一個時辰悄然過去。
陳執安腦海中那蟬殼……便驟然破開了。
一道嶄新的神蘊散發著奇妙氣息,顯露出來,也與另外六道神蘊交織于一處。
陳執安從入定中醒來,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五禪第一片瓣的藥力……已然被他全然消化。
第七重神韻徹底被陳執安凝聚而出。
“這么輕易……便踏入了神蘊圓滿。”
陳執安呼出一口濁氣,白玉蟬蛻篇第三重法門仍然在不斷運轉,不斷開拓他的泥丸宮。
“如今,只需要徹底凝練真元,讓真元徹底如同白玉,就有資格破入璞玉境界,使自身骨骼化為玉骨。”
陳執安心中這般想著。
仔細想來,自己修行至今,滿打滿算上去不滿四個月時間。
三個多月時間,他卻已經從初次化氣,修行到神蘊圓滿。
“這樣的速度,應當極快了吧?”
陳執安心中暗想。
可他轉念又想起就住在隔壁的黎序時來。
黎序時論及年歲,其實還要比他小幾個月,如今不過剛滿十七歲。
可他卻已經是玉闕修為……甚至已經映照神相,在雛虎碑上位居第二十二。
哪怕他十歲根骨長開,開始修行,時至如今也不過七八年時間。
七八年時間,就已經連破七關,得成玉闕……這速度也稱不上極快。
“再給我七年時間,我能否修成玉闕?”
陳執安側頭想了想。
哪怕他三個多月時間,已經修成第四境圓滿,可沈好好與他說過,修行就如同攝衣登天梯,一山難過一山。
你爬過一山,還有一重重更高的山川攔路。
你一日跨過此山,攀登下一座高山也許需要十日,再下一重便需百日光陰。
攔在陳執安面前的,上前有璞玉關、先天關、玉闕關。
七年時間,他能否成就玉闕……陳執安自己也拿不準。
“修行一途,若只有天賦與悟性,其實還不夠。
還需要許多機緣,需要海量的修行資源。”
陳執安想起璞玉關中,所需要的海量藥材。
先天關中所需要的先天之炁,玉闕關中所需要的道真之氣,神相天圖,心中便不由傷神。
“如此想來,若能夠執掌陸吾鑒,成為大虞從四品的執印,獲得那陸吾神獸的神相天圖,獲得諸多寶藥,也能大大加快我的修行速度。”
陳執安心中思量一陣,又忽然想起了承露戒中,剩余的四片五禪瓣。
五禪瓣不愧包裹著明黃色的靈氣,藥力之強令陳執安都頗為驚奇。
一片瓣服下,十幾日辛勤煉化,便得了第七道神蘊。
“璞玉境界顧名思義,便是要以自身真元改造骨骼、改造元關,再以自身神蘊改造泥丸宮。
以璞玉為骨、為元關、為神蘊。”
“如此想來,我若是能夠多出幾道神蘊,璞玉境界修行起來,豈不是更加快了?”
陳執安感應著承露戒中剩余的五禪瓣,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若是凝聚更多神蘊無益,就又成了空耗時間,反而耽誤了休息。”
“不如,去問一問老黃梁?”
陳執安心中打定主意,又算了日子,知曉老黃梁還要兩日時間才會前來白玉京。
于是他也并不著急,反正哪怕他成了七道神蘊,自身真元卻還未曾凝練成功,還需一些時日,并不急于一時。
他腦海中天上玉京圖緩緩展開。
神蘊化身落入其中,便看到昆侖澤里種著許許多多藥材。
這些藥材,大多是煉制蟬蛻丸所需的藥材。
到了懸天京中,陳執安又煉了十余顆蟬蛻丸。
哪怕這蟬蛻丸是第二重白玉蟬蛻篇記載的破關丹藥,可陳執安神蘊境界吃起來,效果卻極好,大大加快了他凝練真元,消化五禪清氣的速度。
每日一顆蟬蛻丸……
換做旁人,若是聽了陳執安這等吃法,只怕會驚得目瞪口呆。
所謂根骨說起來便是天賦與潛力。
丹藥在某種程度上,除了丹藥中的養分,同時也既短暫的提升天賦,又催發潛力。
若是丹藥吃多了,難免令根骨潛力下降,丹藥作用也大大下降,這就是所謂的“丹毒”,所謂的涸澤而漁,一般要借助更高級別的丹藥才可。
可陳執安這般嗑藥,蟬蛻丸的效用卻始終無改,第一顆吃下去如何,第二十顆吃下去還是那般效用。
屬實稱得上“奇怪”二字。“蟬蛻丸所需的藥材可以繼續種著,這丹藥效果不錯,哪怕是到了璞玉境界,當成豆吃,應該也能保持不錯的效果。”
陳執安巡視著自己的藥田:“明日再出去購置一些藥材,盡早種在昆侖澤中,修煉白玉蟬蛻篇第四重,破入璞玉境界還需用到。”
璞玉境界是消耗藥材的大戶。
熬煉玉骨、玉關都需要大量的藥材作為輔助,才可以保證自己的修行速度。
陳執安身上尚且還有七百兩黃金,購買一些藥材應當足夠了。
各買一株,早些買回來種到昆侖澤中開枝散葉,就能夠大大省下璞玉境界的湯藥成本。
陳執安這般想著,又忽然察覺到一道目光,他轉過頭去,卻看到椒奴藏著雙手,俏生生站在遠處,正遠遠看著他。
椒奴看不到這氤氳靈氣下種著的諸多藥材,只以為陳執安在白玉京中休憩。
陳執安站起身來,朝椒奴笑了笑,道:“這幾日你倒是極少來白玉京。”
在南流景的光輝照耀下,椒奴臉上帶著笑,眉如新月,彎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弧度。
眉心間點了一點嫣紅的鈿,宛如凝血而生,為她的面容添了幾分獨特的神韻。
陳執安好奇的看著她的眉心,他前幾次看到椒奴,卻還沒有這鈿點綴。
椒奴點了點頭,走上前來,笑道:“長安公子……我又有了一位新的女主人,那女主人頗為器重我,讓我管她賬下的金銀。”
“也不只有我管,與我一同的還有三位丫鬟,兩位……賬房先生,以及一位管事。
可我卻能領到銀子了。”
“以前你領不到銀子嗎?”陳執安詢問。
椒奴越發高興了,點頭說道:“我是被……賣入府中,并無薪錢,可現在每月足有三兩金子呢。”
“每月三十兩銀子的薪錢?”陳執安嚇了一跳,點頭稱贊說道:“這么多銀兩,等你往后不做丫鬟,一個月的銀錢就夠你吃上兩年了?”
“不做丫鬟了?”椒奴低著頭想了想,又認真點頭:“其實還要謝過長安公子,府中丫鬟頗多,若非公子那一首詩,我那新的女主人只怕永遠都注意不到我。”
陳執安抬頭看了看掛在天空中散發光輝的南流景:“我們能在這白玉京中相遇,已經算是有緣。
不過是一首前人的詩,你只記著寫詩的人叫做李延年,仔細記得他的名字,心中持感激之念便是。”
椒奴認真記下這個名字,然后又道:“其實我最感激的還是長安公子,若非公子,我又如何得來這等無人聽過的詩詞?
不過……這般好的詩詞,偏偏無人聽過,著實奇怪。
我寫給那女主人看,那女主人先是苛責我,說是詩句太過放肆,可卻又喜歡的不得了。”
陳執安側頭,笑道:“也許是我做夢夢到的?”
椒奴愣了愣,臉上的笑容越發盛了。
她極為認真的看著陳執安,陳執安看著天上的南流景。
如此幾息時間過去,椒奴眼中宛如秋水寒波,澄澈中透出淡淡的愁緒來。
“長安公子,你是真的嗎?”椒奴忽然詢問。
“什么?”陳執安有些不解。
椒奴低下頭來,看著腳邊流過的昆侖靈氣,似乎是在呢喃:“每次我從這白玉京中出去,便總覺得剛才做了一場夢。
又以為我是被府中那些陰暗的角落逼瘋了,讓我生出了幻覺。
可這白玉京中的南流景、昆侖澤、闿陽闕,還有遠處被云霧遮罩的樓閣都這般清楚。
長安公子也這般清楚,我才不至于以為我在做夢,以為我瘋了。”
“更何況,我便是做夢、瘋癲,想來我也想不出那樣的詩句來,于是我就更加確信長安公子是真的了。”
椒奴仔細說著,又抬起頭來笑道:“我實在太過感激長安公子。
我與公子只見了幾面,公子憑這幾句話,幾首詩,便改變了我的處境。
令我不至于那般難熬,讓我每日不至于睡在陽光無法到達的籠子里。
這些,椒奴可都記著呢。”
她認真說話,陳執安卻渾不在意,道:“不必多想,過往絕望一些,看到突如其來的光了,便覺得這光越發亮了。
等到再過一段時日,你在這光中待久了,才會知曉其實這光也不算什么。”
椒奴不說話,卻只是堅定的搖了搖頭。
她并不曾說出來,但卻在心中自言自語:“長安公子并不知那是怎樣的泥濘破碎,怎樣的暗無天日。
在我這樣的人世里再來一道光,我永不會忘,也不能忘。”
“一切都很好。”椒奴終究抬頭,笑著對陳執安說道:“只可惜我那新的女主人頗為嚴厲了些,大家都極怕她。”
陳執安卻隨意一笑,道:“世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有人說過,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圓滿了,馬上就要虧欠了。
樹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馬上就要墜落。
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可莫要處處求得完美。”
椒奴想了想發現確實如此。
她的童年太過美好,以至于后來那些美好便驟然破碎了,讓她墜到了最深處的黑暗里,一掙扎便是六七年。
“凡事,總有些欠缺才好。”
她重復著陳執安的話。
陳執安又要說話,又忽然感應到了一些什么,與椒奴道別,自白玉京中離開。
陳執安自后院中睜開眼睛,此時太陽已然落山。
今夜有月,月升高山,銀灰青色,宛若一層薄紗輕覆人間。
可墨色的蒼穹深邃無垠,幾點星子點綴其中,散發著清冷而神秘的幽光。
陳執安卻看著眼前的一枚紙鶴。
那紙鶴懸在半空,似乎被一種獨特的力量牽引,陳執安想了想摘下紙鶴,又鋪展開來。
信上寫了一行文字。
陳執安眉頭微動,似乎在做著某種抉擇。
幾息時間過去,他長身而起,走出院子。
郁離軻胸前的衣衫,已經被鮮血染紅,身上已無真元,手中的羹飯長刀正在源源不斷的傳來力量,支撐他繼續奔行。
遠處不少輝煌的建筑起伏,在月色勾勒下,輪廓朦朧,仿若沉睡的巨獸靜臥大地,似乎要吞他入口。
郁離軻知道自己要死了。
因為后有追兵,他距離城門越來越遠,九載歲月匆匆而去,他終究不曾功成。
終究不曾斬了那仇人的頭顱。
ps: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