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時至晌午。
朝南河河面上仍然浮著青灰色的霧霾。
十六座鐵鎖浮橋已晃同活龍,看起來有些簡單的吊腳樓集滿了兩岸,抽煙從竹筒煙囪里鉆出。
米糕的香甜、腌魚的咸腥、火爐中的炭火氣,釀成了這水寨里的煙火。
陳執安站在山頂上,低頭看著這水寨里的景象。
看到六七歲小兒們光著屁股從浮橋跳躍而下,絲毫不畏懼初冬的寒冷,游玩嬉戲,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溫梨初的心思卻還在陳執安剛才說過的話上。
“你能借來一把名兵?”溫梨初詢問:“名兵對我至關重要,關乎我以后的修行之路,你若能借來名兵,對這水寨來說也算是大恩德。”
“不過……”
溫梨初略微猶豫幾息時間,又說道:“尋常的名兵只怕不行,若能是鑠古碑上上榜的名兵,應當就足夠了。”
陳執安側頭想了想,道:“是鑠古碑上有名的寶刀。”
溫梨初頷首,兩只毛茸茸的耳朵聳動,看起來卻并不過分驚喜。
似乎是在等陳執安提條件。
畢竟來這臥凰丘的人物,不論是朝廷中人,又或者是世家門閥之人,全都有所圖謀。
天下之事便是如此,又有誰會對你無端施以恩惠,卻又不圖回報?
溫梨初心中也早有準備。
陳執安卻遠望著水寨里的男人開墾土地,看似隨意的詢問這位將軍:“將軍借來那名兵,卻不知是想要做什么?”
溫梨初低頭思索一陣,便坦然說道:“我需要一把名兵承載香火凝聚出來的星子,以此斬斷我的束縛。”
她說話時又撩起左臂的衣袖,卻見她白皙的左臂上系著一根紅繩。
紅繩看起來平凡無奇,溫梨初望向著紅繩的目光卻十分嚴肅。
“有此紅繩,若無九司應允,我畢生無法得見道真,無法踏入造化境界。
只有斬去這紅繩,我才可以再往前一步,功參造化。”
溫梨初說的坦然,又轉頭看向廣大的水寨。
“這寨中的百姓都以為我是活菩薩,大仁大義,救他們不圖回報,以為建起這水寨也只是因為我的仁慈之心。
可他們卻不知道,正因為有他們存在,我才得以收集香火,煉制出香火星子,有脫離束縛的可能。”
溫梨初臉上帶笑,眉眼彎彎,便真如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陳執安看著她,竟然隱約從這少女眼神中看出幾分感激來。
感激?
在當今的世道,懂得感激的人其實不多。
陳執安低頭想了想,忽而問道:“等斬斷了這紅繩,沒有了成道的束縛,將軍你又會去哪里?”
溫梨初頓時有些為難起來。
一根食指習慣性的在自己耳朵上打卷。
去哪里?
去九司?
她已然成了九司的叛徒,若是登臨造化之后回去,應當還在那青丘司中有一席之位,可終究要受人猜疑,也不知會是什么下場。
去大乾?除了能夠坦然吃人之外,也好像沒有什么意思。
“也許還是會留在這朝南河畔吧。”溫梨初想了許久,道:“我已經是無家可歸的人,不知該去哪里,仔細想起來倒是這朝南河最好。
這水寨里的百姓們也都認識我,那些孩子見了我還會稱我一聲姐姐。”
溫梨初這般說著。
陳執安也看著那些可愛的孩子玩鬧,徐徐頷首。
幾息時間過去。
這一回輪到溫梨初詢問,她轉過頭來,鄭重詢問陳執安:“那么……陳先生,我需要付出什么代價?”
“代價?”陳執安挑眉。
溫梨初有些詫異:“鑠古碑上有名的名兵,可不是那般好借的。
我一路尋來,也曾尋過那些不凡的玄門,他們總讓我入玄門中,或成為護山的妖獸,或成為門中的長老。
幾座朝廷,又或者各國世家也同樣如是。”
“這天下,有誰會平白相助于你?各有所圖罷了。”
溫梨初說話時,臉上仍然在笑。
陳執安同樣笑了,搖頭說道:“那我便告訴將軍……天下人各有所圖,許多人看中了你一身天闕修為,看中了你往后將要功參造化。
又與你并非一路人,就想著以恩惠拴住你。
……可我陳執安不同。”
“我來告訴你,在我這里,你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
陳執安娓娓道來:“天下紛亂,所有人都想著在這紛亂中登臨更高處,所有人都想要得見道真,都想要俯視天下。
唯獨將軍眼里還愿意為這些百姓提供庇護,便沖著方才煉制止蛻丹所需的諸多藥材,我助將軍一臂之力又有何妨?”
溫梨初越發驚訝了,她轉過頭來,仔仔細細看了陳執安一眼,搖頭說道:“我方才便與你說了,我之所以建起這水寨,不過是為了聚攏香火,是為了脫去身上的枷鎖。”
陳執安卻見多識廣,道:“香火之氣可并不難凝聚……之前曾有人說過,西蓬萊山下,蛟驤公建起一座鎮子,容納了五萬百姓,讓那些百姓日日參拜于他,甚至為他進獻孩童、女子作為供養。
便是如此,他也凝聚了足夠的香火之氣,抵消了走交化龍的厄難,若非遭遇了更加不凡的人物,只怕再過幾年,他便能夠全然化為真龍,成就造化。”
“再看這水寨……”
陳執安看到許多人臉上的笑容,看到許多人小心翼翼生活,維持這來之不易的幸運時,他便知道……便是為這位將軍借一把名刀,又有何妨?
溫梨初認真聽著陳執安的話,良久之后她忽然一手握拳,錘在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上。
“看!這便是好人有……呸呸……好妖有好報!”
溫梨初有些興奮:“我過往睡覺時便總會做夢,夢見天上有白胡須、白頭發的仙人下凡,看我救了這么多人,便獎勵我脫去枷鎖,成就造化。
卻不曾想我沒有等來仙人,倒是等來了一個你來!”
陳執安看著這位聲名在外的狐大將軍興奮的模樣,不由心中有些懷疑起來……
這人真有天闕修為?真要功參造化了?
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靠譜。
“那你什么時候動身?”這狐貍大將軍興奮頭還沒過,道:“我看你滿身殺意,恐怕來這臥凰丘之前,是殺了人的,可莫要被那些世家逮到了,否則我還要去救你。”
陳執安擺了擺手,走下山頂,走去山麓,又去了他煉丹的洞中。
溫梨初只以為陳執安要去休整,明白此事著急不得,索性又去到那兩棵紅楓樹前,躺在了吊床上酣然入夢。
“管他呢,睡一覺再說。”他心中這般想。
而陳執安到了洞中,盤膝坐下。
腦海中天上玉京圖緩緩展開。
無矩樓閃爍光輝。
他裝模作樣向那南流景行禮,南流景中隱約有白玉京主的輪廓浮現開來,輕輕指向無矩樓。
最先亮起光輝的乃是廣寒樓。
廣寒樓中,一尊天闕強者的元神若隱若現閃爍光輝。
“謝無拘元神……”
陳執安嘴角露出些許笑容。
陳水君將這謝無拘的元神拿給他之后,這元神始終沉浮在這廣寒樓中無有用處。
直至今日……
“由此元神獻祭,足夠借來一把名刀了。”
陳執安若有所思。
謝無拘元神,轉瞬之間便自廣寒樓中消失,繼而出現在無矩樓中。
在極其短暫的剎那,無矩樓高處那兩座橋梁延展而出,探入云霧,探入虛空中消失不見。
林聽腰佩長刀,行走在神冢海海邊。
他離開大乾,找尋那一場盛大的機緣已然許久。
他一路走過了西十二國,走過了大荒漠,走過了玉璧城,又走過大離,未曾入大虞,卻又繼續往東,來了這神冢海。
這神秘的海域里,一道道氣息若隱若現,乍現時狂暴兇殘,隱匿時悄無音蹤。
林聽找尋多日,也未曾找到那一場機緣,又覺得這天下實在廣大……
即便以他的修為連日奔走,也走不到盡頭。
所以他有些乏了……
“機緣、機緣,若無緣法,悶頭尋找只怕不行。”
林聽低頭想了想,心道:“也許我該問一問白玉京主?”
他心中這般想著。
恰在此時,他元神神宮中,一道光輝映照,緊接著點點訊息流轉而來。
林聽挑眉。
白玉京廣寒樓中傳來的諸多訊息,令他有些詫異。
緊接著他抬起頭來……
卻見到壯闊的一幕……
只見那虛空中不知何時橫亙出一道橋梁。
那橋梁仿佛自天上來,一端若隱若現,引入虛空。
而另一端就此落下,落在林聽的身前。
林聽轉過頭來,看向神冢海。
傳聞神冢海乃是仙神墓葬,其中埋葬著許多超脫劫元境的存在。
傳聞這些存在如同仙神,但凡有一道神蘊尚存,便稱得上真正的道真。
可當著橋梁悄然而至。
神冢海卻依舊風平浪靜,全無絲毫隱秘現身,仿佛那些傳聞僅僅只是傳聞。
林聽腦海中……白玉京主的意念,便如同星辰墜落,迸發出浩大的轟鳴聲。
林聽嘴角露出些許笑容……
他已將自己的元神寄托于廣寒樓,他乃是白玉京在人間的行走。
可過往總是風平浪靜,所有的一切都無有改變。
唯獨今日……
“是誰在召喚給我?”
林聽邁步,踏上橋梁,一道訊息流轉于腦海。
“是那長安客?”
林聽嘴角的笑容更甚。
大虞,他卻并非是第一次去了。
陳執安盤膝坐在洞中。
持玄子的聲音落入他耳畔:“你若不能尋來鑠古碑上的名兵,我道玄宗有一把長弓,乃是鑠古碑弓行第十三……我倒是可以去……”
“去借出來?”陳執安低頭看著玉佩,嘴角露出些許笑容:“你也覺得這位將軍該幫一幫?”
持玄子默不作聲。
陳執安卻笑道:“你可要想清楚,這位將軍乃是妖人,為了收集香火之力才建起這水寨……你若是將此事稟報給了道玄宗長輩,也許不僅借不來那長弓,道玄宗強人,也許還會親自前來,誅殺妖孽。”
持玄子更加無語。
幾息時間過去,又有一道神蘊傳來:“我可以去……偷出來。”
孺子可教……
陳執安心中暗笑,卻也不多說什么:“天下廣大,許多事不可只看表象……持玄子,看來你這一道神蘊來的確實有一些價值。
不過此事……便不需勞煩你了。”
他說話間,撫掌而過。
那玉佩頓時被他神蘊鎖住,再也無法查知外界的一切。
一如他煉制九宮玉火的時候。
而這山洞的虛空一陣漣漪,一道橋梁的虛影若隱若現。
一身白袍,腰間配刀的林聽踏步而出。
陳執安臉上帶笑,起身迎接他。
林聽上下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驚奇:“你竟如此年輕?”
陳執安笑道:“你傳名于天下時,比我更加年輕。”
林聽點頭,眉心的痣讓他越發與眾不同。
他也盤膝坐下。
陳執安拿出一壇酒來,道:“此乃懸天京名酒秋露白,過了秋日,懸天京中已經買不到了,我這里也只剩下最后一壇,便拿來招待于你。”
他說話間,親自為林聽倒酒。
林聽喝了一杯秋露白,點頭稱贊道:“入口辛辣,入喉卻又綿柔,入肚卻只是溫熱,確實是好酒。”
“所以……你請我來,是讓我做什么?”
林聽一邊說話,一邊側頭看向身后。
那洞中的漣漪若隱若現,只有他與陳執安能夠看到。
“這無矩橋大約還能維持十一二日,過了十一二日,只怕我要走回神冢海了。”林聽道:“最好十一二日之內能夠成事。”
陳執安伸出兩個手指,坦然說道:“兩件事。”
“第一件是要借你腰間長刀一用。”陳執安指了指林聽腰間的長刀。
林聽元神早已落入廣寒樓,對于同為白玉京行走的陳執安,自然十分信任。
他隨意解下腰間長刀,扔給陳執安。
陳執安接過寶刀,仔細去看。
這寶刀……乃是農民鐵木所致,不能如同蒼龍盤踞,刀鞘口處鑲著七枚青銅錯金雷云紋,吞口處鑲嵌著半枚殘破的玉璜。
刃長四尺一寸,買三百年前大匠徐無咎以冰髓作爐煉制而成。
只因徐無咎練至此刀時,已經壽元將近。
所以他將這把刀命名為大椿,取上古大椿,八千歲為秋之意。
后來落入神冢海,無數強者前去尋找皆無所得。
唯獨游俠兒林聽走過神冢海,得此寶刀!
大椿!
鑠古碑刀器行上排名第九!
還要強過雛虎碑上排名第一的乾元極手中長刀。
由此可見……這位游俠林聽的機緣,確實不凡。
畢竟乾元極乃是大乾皇子,而他林聽出生微末,甚至沒有什么像樣的師承。
論及雛虎碑上最為傳奇的人物,當要屬這位年輕的游俠。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聽扔來大椿,這才開口詢問。
陳執安撫摸著這把刀上的刀紋,報上自己的名諱?
“陳執安?”
林聽上下看了陳執安一眼。
以他的修為,竟然看不透陳執安所修功法,也看不透陳執安的境界,所以他根本猜不出陳執安的身份,只能詢問。
可即便他心有準備。
聽到白玉京中長安客自報姓名,林聽也仍覺得驚訝。
“便是那剛剛登上雛虎碑上第五行的陳執安?”林聽詢問。
陳執安只顧著欣賞這把寶刀,輕輕頷首。
林聽哈哈一笑,道:“我便說白玉京中無等閑之輩……你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借刀,那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陳執安不再看這把刀,抬頭又給林聽斟酒,娓娓道來。
林聽挑眉:“你可想清楚了,我雖不曾為大乾觀星臺效力,可在天下人眼中我終究是大乾人物……你要我與你一同……恐怕……過后那些世家人物不會輕易放過你,大虞朝廷也許也會問責于你。”
陳執安輕輕搖頭:“我會寄信去問。”
只見陳執安翻手,手中出現一枚紙鶴,紙鶴翩然漂浮在虛空中。
陳執安朝著紙鶴吹了一口氣,一道神蘊落入其中,這紙鶴仿佛活了過來,飄然而去。
陳執安站起身來:“你且先喝酒,我去去就來。”
林聽點頭,目光落在大椿寶刀上的刀紋上。
那刀紋上,已然染了不少絳色,這些紋路便如同晚霞層層疊疊。
“雖然是白玉京主之命,可陳執安……你也是欠了我人情的。
也許往后,你也會踏著無矩橋入我之世,為我出手……”
陳執安頭也不回:“皆為白玉京行走,便是沒有這人情,我也會為你出手。”
林聽自酌自飲。
陳執安持刀走上山巔。
兩棵紅楓樹隨風而動,鮮艷如火。
兩棵樹之間的紗簾此刻未曾合起來。
狐貍將軍蜷縮在吊椅上,毛茸茸的尾巴就變成了被子,正在酣睡。
陳執安輕咳一聲。
狐貍將軍睜開一只眼,看到陳執安,下意識想要繼續睡覺,緊接著便又看到陳執安手中的長刀。
她立刻跳起來,手腳落在樹上蹲著,低頭看著陳執安。
“難道我這一覺睡了幾個月?”狐貍將軍眼睛迷茫:“你哪里找來這般的好刀?”
陳執安拔刀出鞘,青帝刀意不斷卷動:“要砍了那紅繩?”
狐貍將軍深深點頭,抬手之間一點光芒飛出,落在那大椿上。
星子入大椿,發出輕微的鳴響聲。
大椿寶刀卻未曾斷去。
狐貍將軍頓時點頭,伸出手來,露出手臂上的紅繩:“來,照這里砍。”
陳執安毫不遲疑,長刀化作一掛白虹,星子發出光芒籠罩刀刃。
白虹過,紅繩斷。
簡單的便如同喝水一般。
陳執安有些意外:“這就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