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意義.la)
兩日后,十月初五。
端麗城的天色方亮,世界像是蒙著層翳。
南城門外,官道往西南走出三十里,與蘆葦妝點的賢淑涇并馳。
一輛雕著唐氏族徽的大型馬車步速前進,上頭坐著唐星晴的母親與婢女。
車后百米外,她本人與洪范并肩而行。
城破后,唐家退往百里外的勛縣,而唐星晴作為家族新一代核心,不可能留在只剩空殼的端麗唐府。
作為最初俘虜她的人,洪范有始有終,接下裘元魁的委托一路送她出城。
剛出城門的時候,兩人間的氣氛還是緊張——兩軍大戰,唐家多有損傷,說不得就有唐星晴的親故。
所以洪范盡量只挑揀說些閑話。
譬如百勝軍與天風軍在瑤河沿線多有交鋒,占了些便宜。
譬如端麗一戰的影響力漸漸散開,使義軍們越發蔑視王庭,半個月內引發十多場大小沖突。
待這些都說完,他便止于沉默。
唐星晴正相反。
在她肚里,許許多多情緒與思慮仿佛千萬匹牛馬,在冬春交替的荒原上抵角狂奔。
秋已至暮。
清冷西風撫著少女黑緞般的長發。
擺蕩的蘆葦葉上,一只蟈蟈不知何時僵死,被風掃落。
洪范瞥見這一幕,慢了腳步。
唐星晴突地開口諷刺。
“赤沙,這就是凡人。”
她決絕說道,如御劍飛刺。
“如蟲子般無窮無盡,縱然死了,也死得無聲無息。”
唐星晴側視洪范,帶著挑釁的哂笑。
后者瞥回一眼,并不生氣。
“不是無聲無息。”
“他們有呼喊,只是風太大,你聽不見。”
洪范輕聲回復,遙望視野之外的云嵐。
唐星晴霎時亂了陣腳。
但堂堂千點星不能接受如此輕易地輸掉與赤沙的第三次對決。
“攻城略地,邀買人心;天下皆知,你們百勝軍妄圖掀翻王庭。”
她穩住心態,再起攻勢。
“王庭存續首系風間客,你們無力正面勝他,只能欺他難下風云頂,攻破云嵐禁絕血祭。”
“但這談何容易?”
“哪怕排除我唐家,百勝軍軍力如今只與天風軍均勢,元磁層面更是以一敵三。”
“何況云嵐城足足四十萬人口,規制更勝端麗。”
唐星晴發出克制的不屑。
“歸根到底,風家盛衰全在風間客本人成敗,你們徒勞搏命,無非造個聲勢。”
洪范仔細聽完,居然大方點頭。
唐星晴仿佛一拳擊空。
“你覺得此言荒謬?”
她質問道,語速更急。
“那我退一步,算百勝軍掀得了淮陽國祚——你信不信,三郡不會有任何改變。”
“現在烽煙四起,是因為冷家坐視、龔家敷衍,風家自己摔爛了攤子。”
“即便這樣,你們只將將壓過我唐家一頭。”
“以段天南的天資霸道,他要在三郡立自己的姓氏分一杯羹,不是不可能。”
“但假如他要顛覆世家的規矩,必成眾矢之的。”
唐星晴瞇起丹鳳眼,好似見到了那種局面,不自覺地搖頭。
“赤沙,你以為凡人與世家差的只是武道嗎?”
“世家有穩定的傳承、海量的資源,經過無數人身體力行、鉆研積累攢下的殺法、武技、竅門、兵器,以及蜘蛛布網般的利益聯結。”
“改變它,壓過它,那不是一個人乃至一代人能做到的事……”
唐星晴聲音發顫,黑色的眸子里縹緲著晨光。
她期盼地望向洪范,見對方還是懇切點頭不出言語,于是徹底失了方寸。
“那我再退一步,便真讓淮陽三郡換了個天地吧!”
唐星晴隨手扯下路邊木槿的菱形葉子,在掌中捏作一團。
“讓段天南實現了他的志向,創出一門天下人可練的武道!”
“然后呢?”
“數十年內,天資卓絕者會成長為新的元磁天人,而后他們會建立新的世家,做出與前人同樣的決定……”
“自抬家格,壟斷武典。”
唐星晴連珠炮般說著,把半碎的綠葉擲到地上,又以黑綢蠻靴狠碾,直到泥土弄臟了靴面的金線。
“因為人總是自私;”
“因為人能得到多便不愿意少;”
“因為力量本身,便是橫行的資格……”
她恨聲說完,心頭充滿了后悔。
后悔為何冒昧地與洪范再起口舌之爭,后悔為什么要說這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動機的話語。
洪范見狀,略有憐惜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少女的肩。
但他終究收了回來。
“伱真不像是十九歲。”
洪范感嘆一聲。
“呵,你像嗎?配說我?”
唐星晴怒極反笑,反唇相譏。
她努力壓下情緒,負起手,又用格外冷漠的語氣開口。
“赤沙,去勸一勸段天南與古意新,就像我現在勸你一樣。”
“你們離開淮陽國吧。”
洪范沒有回話,只略有吃驚地望著她。
而唐星晴仿佛被火燙了般別開眼眸,心頭燒著的憤怒終于抑制不住。
“洪范,你明明那么聰明的人,能輕易擊敗我的人,為什么要這樣犯蠢?!”
她低聲尖叫,將蘆葦叢里的幾只鳥嚇得飛起。
“這世道,有權的自會統治,有力的自會橫行。”
“鳥會飛上天空,難道是靠誰允許嗎?”
唐星晴奮然抬手,指著斷空而去的幾道黑點。
“只是因為它們能啊!”
聲音散開,竟帶下淚來。
官道陷于片刻的沉默,遠處的唐母聽到動靜,自車上往回探看。
洪范琢磨著唐星晴的話,卻是笑了。
“唐姑娘,你說的一點沒錯啊!”
他端詳少女漲紅的側臉。
“與段古二位兄長相比,我恐怕與你更是一類人。”
唐星晴見狀別過臉去,硬挺著不抹眼淚,好似什么都沒發生。
“我也覺得他們是做不成的。”
洪范先是點頭。
“所以你便看著他們為無意義的事情送命?”
唐星晴奮然打斷,仿佛滿腔憤懣得到了出口。
“不是無意義的。”
但洪范又搖頭。
“小唐啊,你是庶女出身,與母親相依為命,所想所行所執著,當是出人頭地、改變處境,本不愿多管閑事。”
“所以你為什么要勸我?”
“你為什么哭?”
洪范和聲反問。
“我沒哭。”
唐星晴冷哼一聲,狀若無事地伸手捋了下本就整齊的鬢發。
洪范卻不辭辛勞地繞到她面前,硬是確認一眼。
“你是不是有病?”
唐星晴吸著鼻子罵道,咬著牙把淚抹了。
洪范沒有笑她的嘴硬。
“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是務實乃至自私的人。”
他低聲嘆道。
“我常常想,我可能這輩子也不會變成段天南、古意新那樣堅定、純粹的人。”
“唐姑娘,與你相比,我心底藏著更多的傲慢,更多的陰私計較。”
洪范說著,對少女投去悵然的目光。
“但哪怕是這樣的我,與此二人相識相知,便想著為弱者做點事。”
“但哪怕是這樣的你,見此二人所見所為,甚至于為他們擔心了。”
“如是,無關乎成與不成,他們的作為已有意義。”
話音悠然。
這回,換唐星晴陷入良久的沉默。
官道遠處,傳來沉悶的馬蹄,是唐家前來接應的騎兵隊到了。
“唐姑娘,你家人到了;我就送到這,路上小心。”
洪范淺笑道,轉身灑脫離開。
唐星晴既被拋下,便執拗站著,強忍住不回頭。
天地的輪廓此時是如此清晰。
原來兩人不知不覺已沿路走了許久,走到明光自東北方蔓延,山背流露的朝霞熔融了冷云青鐵般的邊角。
直到唐星晴聽不到身后的腳步聲。
這時候,她終于忍不住回望——可惜洪范的身影已隨曲折的道路一起被掩在白酥般的蘆葦叢后。
秋風蕭颯。
唯有日光滾在河面,像浮著一層金子。.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