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范聞言,隨意一猜,便知道是武紅綾與簡思源說了,后者大概又告知了頂頭上司。
他小啜一口茶水。
茶葉很好,泡得很爛,完全看不出是天人手筆。
“原來如此。”
老者頷首,端詳洪范一眼。
“難怪后來老朽常聽到他的名聲——有這么一把好刀,安能不用?”
兩人皆笑。
而后,許龜年才轉向洪范。
“什么事白天不能在部里說,要這么晚過來?”
他問道。
“是有件私事。”
洪范回道,瞥了眼第三人。
“不必多慮,無諍先生與我坦誠相交,無事不可言。”
許龜年豪放道。
洪范沒有聽過什么無諍先生,只是覺得這老頭的眉眼有些熟悉,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不過許龜年都如此說了,他自然也沒什么可顧忌的。
“提督容稟。”
洪范一拱手。
“我發現有一名重要人犯藏在西京沈家。”
許龜年聞言一愣。
“說具體點吧。”
他補了句,瞥了無諍先生一眼。
“刺殺二隊緹騎詹元子的幕后主犯敖知弦,現在托名為沈鐵心來自弘義城的表妹沈知音,正藏在沈家。”
洪范一口氣說完。
蟲鳴穿窗進來。
兩人看起來都很驚訝。
但洪范很清楚,顧太寧早就往上稟報過這件事。
“會不會是搞錯了?”
許龜年蹙眉問道。
“敖知弦在三日宴上現身,許多人都見了。”
洪范立刻回道。
“瞎搞。”
無諍先生呵斥了一句。
他似乎立刻就知道洪范所言不假。
許龜年沉凝片刻。
“敖知弦已經被列入集惡榜,是九州掌武院必殺之人。”
他先定了性,又面露難色。
“洪范,你想必也知道涼州正處變革之際,形勢很復雜。”
“對于敖家人,本座絕不會姑息。”
“只是為了大局,這件事州部不能現在就處理,你明白嗎?”
這話似是對一人說的
但不是給一人聽的。
許龜年卻沒想到洪范面色平靜,立刻給了回復。
“我明白,所以我選了晚上前來拜謁。”
他回道。
“我不是要求州部或提督立刻處理此事。”
“那你來尋我做什么?”
許龜年奇道。
洪范卻答非所問“我會親自動手,參加沈鐵心三月的三日宴,當場斬殺敖知弦。”
這話出乎了許龜年的意料。
他表情很怪,忍著笑,又不動聲色地瞥了邊上的無諍先生一眼。
而這老頭明顯來了興致。
“這口氣可不小,不過伱要怎么做到呢?”
他好奇問道。
“西京城里若要說龍潭虎穴,除了許公執掌的掌武院,就是沈家了。”
“據老朽所知,沈鐵心是沈家的掌上珠、心頭肉,身邊向來有先天級別的客卿護衛,你憑什么在她的宴會上殺人?”
老頭連連追問。
“這是我的事情。”
洪范不肯多言。
許龜年聞言嘲道。
“你若能做到,還來找我干嘛?本座提前說了,現下不可能派人幫你,也不可能同意讓州部其他人參與此事。”
他以為洪范會為難。
但后者并不意外。
“我希望事后得到提督的庇護。”
洪范回道。
“我行此舉,必然會惹惱沈鐵心乃至沈家老祖;是故我希望提督能幫我平息事后風波。”
許龜年恍然。
“先生怎么看?”
他看向無諍先生。
“挺好,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老頭點點頭。
“只要計劃妥當,沒什么不行的。”
許龜年見狀,再也忍不住笑意。
“哈哈,本座也是這個意思!”
他撫著胡須。
“你要憑一己之力替州部平事,我自然是支持的。”
“只不過我們現在與沈家的關系未定,還不能直接給你答復。”
“這樣吧,你先坐到那邊廂房去等著,過會還有一位貴客要過來。”
“等他來了,我們商量完事情,便給你答復。”
“也算是我給你的賠罪禮物。”
許龜年伸手指了指外書房另一頭的書畫間。
洪范自無異議。
他老老實實坐到左側廂房的椅子上。
未久,天地有了變化。
房中好似有無形的帷幕降落下來。
洪范耳邊的蟲鳴聲逐漸消失,感知也被壓縮。
但視覺依然正常。
約莫兩刻鐘后,果然又進來一位衣著華貴的中年人。
說來也怪,這人洪范明明未曾見過,卻也覺得眉眼有幾分熟悉。
來者沒注意到邊廂的洪范,徑直坐到許龜年對面。
雙方開始交談。
相距不過十余米,洪范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好似自己已不在原來的世界。
三個人聊著聊著,話不投機,隱有緊張。
洪范看見許龜年搖了搖頭。
然后,無諍先生動了。
他一掌按在中年人的肩膀。
這一刻,籠罩書畫間的無形帷幕被吹開了。
洪范依然聽不見聲音,但他能感受到天地元氣的劇烈變化。
就在錦衣中年人全身繃緊的剎那,近乎無窮無盡的真元四面排開。
先天靈氣與其呼應,似天之垂臂,似地之開懷。
相比之下,洪堅與赤麟第二戰時的威勢也不過爾爾。
然而這一招終究沒能出手。
緊接著無諍先生之后,許龜年亦出手,毫無煙火氣地一掌直舒,便將中年男子格斃。
啪嗒一聲。
后者靠上椅背,已然是一具尸體。
頃刻間,沙世界感應到了天量生機。
這是洪范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自死者身上散出的養分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命星只收集到一小部分,就已“飽腹”。
他立刻意識到這位中年男子是元磁級別的高手,且絕不是其中弱者。
而這也正是許龜年口中的禮物。
剛剛,發生了什么?
洪范捫心自問,腦海中一片混沌。
籠罩邊廂的帷幔徹底散去了。
他這才能聽到另一邊傳來的聲音。
“先生果然是信人。”
這話是許龜年對老者說的。
“安敢在天機橫斷面前耍花招?”
后者回道。
兩人伸手相握,相視大笑。
“好了,洪范你過來。”
許龜年喚道。
“現在我能給你答復了。”
洪范緩步過去,整個人還處于難以名狀的震懾之中。
“你剛說的事兒大可以去辦。”
許龜年語態輕松。
“不過提前說好,既然你要在沈府里動手,殺的還是沈家小娘的‘表妹’,這可是要大大折損沈家名聲的。”
“所以事情得有個來回,不能只許咱們去,不許他們還。”
他看向無諍先生,用的是商量口吻。
“你在宴席上動手,可以,但事情成或不成,你都要乘馬車回來。”
“車在路上的時間,若沈家人殺了你、擒了你,折了你助拳的幫手,便是以牙還牙,本座愛莫能助。”
“同樣,不管事情做成還是做不成,哪怕你燒光了無諍園,只要能回到掌武院,往后所有事,本座替你擺平。”
許龜年大手一揮,豪氣干云。
無諍園?
洪范聞言心頭一個警醒,一時也管不了那么多,趕緊感激道謝。
“對了,此事連同今夜的禮物,算你欠本座一個人情,以后要還的。”
許龜年最后說道。
洪范點點頭,告退離開。
書房門關上。
四下無人。
天人強者的居所自不需要護衛。
洪范深吸口氣,走下臺階,沒幾步就渾身發軟,被迫雙手拄著膝蓋,粗重喘息。
他無法自抑地回想起剛剛的事情。
然后徹底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那個死去的中年人是元磁高手,身上的一塊佩玉帶著西京劉家的家徽。
此人只可能是劉興賢的父親。
地榜第八十七位、百臂明王、劉家第一高手,劉銳。
洪范咽了口唾沫。
至于那位無諍先生。
雪白須發恐怕不是因為年老,而是功法所致。
而沈鐵心舉辦宴會的地方正叫做無諍園。
不出意外,他就是地榜第三十一位、萬丈凝冰、沈家老祖,沈摩耶。
難怪我見這兩人眼熟……
最近幾個月的局勢變化,以及今晚整個事情的無數細節串在一起,在洪范腦中仿佛炸了道閃電。
無諍先生說許龜年愿意在這個時間見我,可見器重。
這個時間不是指夜晚,而是特指今夜。
他徹底明白了。
今夜之前,西京波譎云詭,核心是劉沈兩家聯手對陣總督府與掌武院。
而今夜,是沈家調換陣營的一夜;
是沈摩耶背刺劉銳的一夜;
也是涼州耗羨斗爭塵埃落定的一夜。
想通這一切,洪范眼前發花、耳邊蜂鳴,好似穹窿間炸響了一個顛倒乾坤的無聲驚雷。
“呼……”
他猛然吐出一口濁氣。
再回神。
四野寂靜無聲,唯有蟲鳴依舊。
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p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魯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