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七月十六。
洪范初回西京有許多事待辦,除開昨日那些自家人外,要最先拜見的自然是莊立人。
清晨,他穿戴整齊,跨馬去西京西南的器作監衙。
昨天回府后,拜帖已第一時間送去,是故今日守衛見面放行,一路無礙。
此時日頭還未升高,小童阿年在院外直路上扇著蒲扇等待,見洪范來了遠遠便招手。
一年未見,他個頭竄高了寸余。
“你可回來了。”
阿年領著洪范往里走,低聲嘟囔。
“自你去了淮陽國,老爺常常長吁短嘆,這個暑天西瓜都沒吃過幾次。”
隔窗立刻傳出莊立人的咳嗽。
阿年縮著頭吐了吐舌,候在門邊。
洪范一人進去,見莊立人一身矍鑠坐在書桌后。
兩人照面,各自綻出笑容。
隔了年余未見,洪范原本想寒暄一會,但很快發現沒這個必要。
只聊了幾句他們就找回從前氣氛,無縫接上了正和二十九年的時光。
“莊公,這是我這段時間攢下的東西,你看看。”
洪范坐下,取出隨身帶來的一沓紙,遞過。
莊立人小心接下,在寬闊方桌上鋪開,高速瀏覽。
第一份是綜述論文,完整陳述了幾何光學的體系。
僅這一篇看完后莊立人便沉默半晌。
“老夫鉆研半輩子的東西,俱在其中了。”
他不由嘆息。
第二份是改良式蒸汽機的設計圖紙,具有雙動活塞,蒸汽工作溫度在二百攝氏度,熱效率略低于百分之十。
從數據上看這東西老得掉牙,但相比大華不具備分離式冷凝器、僅能用于礦山抽水的蒸汽機已然大大優越。
最后也是最厚的一份是關于轉爐煉鋼的設備圖紙與大致工藝流程,附錄里還有幾種簡單合金的性能與制備方案。
這一回莊立人看得格外久。
“你這回是要做大事了。”
他按住圖紙,抬起頭看著洪范的臉龐,說道。
“真正的大事。”
“對,我打算新成立一個商行,進入開礦與鋼鐵行業。”
洪范回道,略有激動。
在他眼前未來的路徑轟隆鋪開——新型蒸汽機可以大幅提高開礦效率,鋼爐產出標準鋼材的效率又比老式鍛打高出千百倍,兩相結合便可醞釀出鐵軌、機車,甚至輻射到紡紗、織布、建筑等等巨型行業……
若把開明行的軍火制造比作枝干,那上面提到的一切便是粗壯的樹根。
“若我做成這件事,涼州鋼價會大幅下降,家家戶戶都能用上鋼鐵制品,生產力會有飛躍。”
洪范定定說道。
“但這件事和之前的不一樣。”
莊立人微微搖頭,面色略有憂慮。
“最初的天合行做洗髓丹,面對供遠小于求的市場,新買家帶來的助力遠大于同行的阻力。”
“接著開明行做火槍,產量至今也不大,影響范圍不廣,不引發實質性的對抗。”
“但鋼鐵不同。”
他新抽一張白紙,提筆寫下一個“祝”字。
“弘義城銅云山莊你可知道?”
莊立人問道。
洪范點頭。
他聽說過前世發明珍妮紡紗機的哈格里夫斯一家被憤怒的失業紡紗工幾次打砸工廠機器,燒掉房屋,乃至趕出故鄉。
考慮到此世有武道,事情甚至會發展得更加直接。
莊立人知道洪范性格,見狀不再做勸阻。
“單從做成這件事的角度來說,最好的選擇是與祝家合作;我早先聽錢宏抱怨從金磁門雇傭的人手不足,銅云山莊的大批熟練工匠便可彌補。”
“如此你或能掙到一大筆錢,不過很可能會失去主動權。”
他分析道。
“銅云山莊經營這一行已久,體系健全復雜,但他們的生意是壟斷的,州內無人競爭,能掙的錢已經都掙到了。”
“你想要做的擴大產量、降低價格對其他人自然有利,唯獨祝家沒得到什么。”
洪范頷首。
這些事他已想過。
“按你的性格應該了解過了,祝家家傳絕學《銅云典》,在力境便能抵抗高溫、增幅力道,還能以拳震鐵感知密度,從而打出均勻無雜質的好鋼。”
“你的轉爐技術對他們的功法是一種取代,這方面也會有阻力。”
“總之若是合作,你要錢要名望都不難,唯獨要不到多少控制權。”
莊立人做下結論。
“我明白的,莊公。”
洪范回道。
對方與他的分析完全一致。
“我既然打定主意做這件事,便不可能放掉控制權;正好炎流功能感知鐵水溫度,所以我打算從族里調一批人過來做事。”
“但如果你不與他們做朋友,就一定會成敵人。”
莊立人道。
“莊公,這件事器作監能幫我多少?”
洪范徑直問道。
以他和莊立人的關系已用不著客氣。
“恐怕幫不了太多。”
莊立人回道。
“你這回的生意若是做起來了,規模將會很大,而器作監畢竟是朝廷的錢袋子,到時候很可能會有人來摘這個桃子——我這個大監造平時尚有些分量,但真正的大人物要將我調離涼州,恐怕不費太多功夫。”
“此外,涼州器作監這塊牌子也不足以嚇住弘義祝家,到時他們上些盤外手段你難免吃虧。”
“我聽說山長很賞識你,若有他回護自然百無禁忌;但經商是掌武院的絕對忌諱,山長本人又從不輕易違背規矩……”
莊立人細細盤點。
“我看你有想法了?”
“我打算找修羅宗。”
洪范回道。
“修羅宗的拳頭當然夠硬,但他們不擅經營,能投入的資源未必很多。”
莊立人認可。
“所以我還建議你拉上沈家,他們有涼州最廣的人脈。”
洪范聞言略有遲疑。
“沈家看著與祝家是一個類型,但實際不同。”
莊立人解釋道。
“‘萬丈凝冰’沈摩耶厚顏無恥卻不貪婪,平時很好商量。”
“‘彤云寂照’祝湛然正相反,重諾言講威儀,卻極為霸道。”
“但我與沈鐵心的嫌隙……”
洪范想到無諍園的事情。
“無妨的,沈摩耶這人向來要里子不要面子。”
莊立人突地笑了聲。
“我還聽傳言說他想招你為婿。”
洪范聞言神情微妙。
“你也知道這件事?”
莊立人見狀奇道。
“我在淮陽國聽瘦雨公說過。”
洪范沒有保留。
段天南去后,莊立人是他最信任的幾人之一。
“這件事居然能傳得那么遠,唐少游是為了千點星吧?”
莊立人立有猜測,笑問。
“或許吧。”
洪范笑了笑,腦中浮現唐星晴高挑清瘦的身姿,并未否認。
莊立人沒有再關心洪范的私事。
在他眼中洪范雖然才二十歲,對待女孩卻從無同齡人常見的毛躁失措,總像個已度了半生、知了冷暖的人,只帶著距離居高臨下地欣賞。
氣氛松弛了些。
“器作監可以參股,多少能幫上些忙,只是份額得小——我會把這個事項專門往上批報,至少要有步圣的背書。”
莊立人做了個總結。
“你出全部技術又想保持控制權,自然要占最大的份額,修羅宗和沈家則次之。”
“你若愿意,還可以給何家一點股份;一個好漢三個幫,他們在西京也算得上大族。”
他新取出一張紙,開始勾畫新商行的股權分配。
“這家商行我希望叫做天南行,請聞監造任大掌柜,我族弟洪福代表我理事。”
洪范繼續說道。
“這些我都沒意見,你說服聞中觀即可。”
莊立人回道,繼續書寫。
很快,天南行的組織架構就已在紙上初具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