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
斗柄指戌,時在霜降。
黃草如煙,寒風蕭瑟,鶴皋縣一副病態。
這兩日恰逢一年一度的司法巡檢,按律要檢查監獄、審核案卷。
耿赤在位多年辦事扎實,平素對這類檢查視若尋常,但這回不知怎的心里發虛,見到倉庫里翻出來堆疊如小山的案牘卷宗,竟有些說不出的畏懼。
孩兒未大,難道我已老了?
他心中酸澀無處依憑,昨日便去集市上買了條新宰的黃狗,今兒專門讓婆娘燉上半日,中午吃了壯壯火氣,好去衙門應檢。
由于武者這股決定性力量的存在,大華政治制度尚秩序不尚制衡,縣里大小事向來是縣尊(知縣)一言而決,抓人、審判也是如此。
常務上來說,鶴皋縣執法與司法三層鏈條是捕頭、典史、知縣,其中前二者不入流無品秩,唯后者有正七品官身,而這回前來巡檢司法的分巡道員則是瞻州提刑按察司的正五品僉事。
“你們縣的監獄本官已看了,總體不錯。”
易僉事端坐太師椅上,手里端著茶盞,語速不緩不急。
“案卷本官從三日前開始查閱,到今日剛看過三卷,卻都有些問題。”
此話一出,躬腰候在一旁的溫典史面色陡變,而站在堂下的耿赤雖強撐著,掌心已見了汗。
“耿捕頭對吧?你的清名本官也曾聽說過。”
易僉事喝完茶,起身踱步至長桌,拾起一卷黑色封皮的案卷,翻到折過角的那一頁。
“本官此番抽查了三卷,先看看這第二卷第四案。”
他將案卷斜對著光,一雙丹鳳眼瞇起,對過來的左眼里看不清瞳仁。
耿赤不由毛骨悚然。
他只覺得有只尋不見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手不自覺去摸刀柄,腰間卻哪里有刀?
“正和二十三年,你查實張里長隱匿瑯嬛城流民,解職后杖八十;其人雖是好心,但證據確鑿,按《教民榜文》判罰無誤。”
易僉事口吻平淡。
“那年正逢海族侵陸,州內流民繁多,但本官一見這案子就覺得熟悉。
彼時瑯嬛城有個案子恰由本官督辦,是當地想要脫籍的怯戰軍戶與欲吃空餉的縣丞一拍即合,蒙騙他處里長謀取流民身份——我猜你這案子里的張里長就成了箋子。”
耿赤如今經驗豐富,馬上意識到其中彎繞。
軍戶聚眾出逃,賣慘欺騙他處里長收留,故意發案后被按流民身份發回原籍,縣丞將其重錄為民,之前的軍戶便成了有餉無人的假戶……
他臉頰火辣。
我當時怎么沒想到?之前那么多次巡查怎么又無上官提出?
耿赤心頭冰涼之余,又無法控制地升起一個念頭。
法尚有缺,何況人呢?
“這是第七卷。”
易僉事拾起第二本案卷,同樣有個折角。
“三個月前城南許弋毒殺親婦,關鍵證人王貨郎稱‘亥時見許弋在后院動土’,案發后果然挖出砒霜——這證詞上還有王貨郎與你麾下捕快鄭明的手印。
本官昨日看完這案子,心血來潮去尋了這王貨郎,發覺案卷里登記的住址草木雜亂,無人居住至少有一年了。
這案子實情我不知曉,但王貨郎的證據決計有問題!”
耿赤回想起三個月前,彼時自己突發寒疾,期間一應案子都交給了下屬。
對了,老何也是那時搬來的。
他心念散亂,連上司溫典史投來的怒目都未察覺。
“還有第四卷,也是本官抽查的最后一卷。”
易僉事搖了搖頭,取過第三本案卷。
“第九案官鹽轉運,此案你見江底撈上來的裝鹽麻袋上有‘臨清倉’火烙印,以為是鐵證。說起來也是巧,本官早年曾在臨清任職,恰好知道那邊用的臨清麻線比證物的要細,今早再作檢查,果然在袋子內面一角發現刮去舊印的痕跡。如是可見這些官鹽早被掉包私售,你卻替他們了了首尾。”
他嘆息一聲。
“本官只看了這三卷,明顯的便有這三處錯誤。”
堂下只三人在。
溫典史向來是個甩手掌柜,此刻縮著手站在一旁,全然無措。
耿赤則怔然望著桌上案卷,充耳不聞。
“耿捕頭,你任事之心本官一眼可見,此間三案也不能怪你。”
易僉事卻反過來溫言安慰。
“人非神明,智能有限,必會犯錯;而天理人欲何其復雜,莫說一人一衙,便是當朝宰執每日面對九州海量信息,哪里能去偽存真?本官有時也常常想,這天地的本質或許正是虛妄,探求真實本就是自尋煩惱啊……”
“大人所言是極,所言是極啊!”
溫典史聞言連忙附和,笑得像一朵菊花。
“人非神明,天地虛妄……”
耿赤腳步虛浮,不經意間抬眼,霎時驚覺堂前上官一直瞇起的左眼中灰白蒙蒙,浮著一層翳。
又是左眼?
他猛地驚覺,身上汗毛倒豎、汗發如漿,片刻后又松弛下來。
是或不是,又如何呢?
耿赤竟百無聊賴地想到。
這段時日他屢屢受挫,已沒有昔日越辯越明、錯了便改的勇氣與信心。
人理不如天數,律法也是人定。我以正義與真相為追求,卻不知這天地間或許根本有無正義;即便有,區區一介庸人,又哪里有足夠根器去追尋呢?
凡人努力,越做越錯;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他想著想著悲從中來,幾乎含不住眼中熱淚,只好借口方便在易僉事的注視下遁出院中。
外頭朔風呼號,摧折草木。
耿赤孑然一人不敢窺天地,只得往避風的大槐樹下蹲坐,好似一頭喪家之犬。
自他頭頂,槐樹的羽狀復葉正打著旋兒飄落,與大地交換了最后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