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九辰時,錢唐縣相馮夢熊與妻孫氏攜女馮凌波楓林渡口北岸,欲赴陳家塢探望陳操之母親李氏,聽杜子恭府上的人傳言,陳母李氏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了,馮夢熊聽到這話很是吃驚,三個月前他妻子孫氏與女兒馮凌波去看望過陳母李氏,回來說陳母李氏精神氣色還好,凌波還認了陳母李氏為義母,怎么短短三月就病情嚴重到如此地步!
馮氏一家三口還有二仆到達渡口時,見一大一小兩艘渡船漂駛在江心,是往對岸而去的,孫氏連嘆:“晚了一步,晚了一步,這下子要等小半個時辰了。”
馮凌波年方十五,娟眉秀目,亭亭玉立,戴著帷帽,披著羔裘,立在渡口一方青石上,望著那兩艘渡船泊在了岸,從大船下來三輛牛車,還有六、七個人,隔得遠,隱約可辨有男有女,很快就上了牛車消失在火紅的楓林后。
孫氏道:“凌波,江邊風大,到車廂坐著等,這船過來還要好一會呢。”
馮凌波便與母親孫氏中等候渡江,剛坐定,就聽牛車轆轆,腳步雜杳,來了好幾輛牛車一伙行人,聽得爹爹馮夢熊招呼道:“原來是丁舍人,丁舍人這一早要渡江去南岸嗎?”
馮凌波知道這丁舍人就是陳操之嫂子丁幼微的叔父,便將車簾撩開一隙看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士人冠白須,容貌儒雅,但此時面含怒氣,只淺淺一揖了聲:“哦,馮縣相。”便不再說話,眼望對岸那兩條慢慢劃的渡船,眉頭緊皺。
馮凌波見丁異面色不善,帶著部曲十余人、健壯仆婦、婢女十余人,總計二、三十人:“丁舍人這是要干什么,渡江去陳家塢嗎?帶這么多人是要去尋釁鬧事?”
馮凌波知道次魯氏鼓動名下佃戶圍攻陳家塢的事,雖然以魯駿被拘、錢魯氏一蹶不振告終丁氏不比魯氏,丁氏可是錢唐士族,丁異也是做過中書舍人的離職品官,丁氏別墅里有常年習武的部曲五、六十人且汪縣令已經離開錢唐,現任錢唐縣令是褚文謙,褚氏是最恨陳操之的
馮凌波不禁暗暗為陳操之擔心。
一個丁府管事對丁異道:“家主。三子和春秋小郎君想必就是乘這趟渡船過地江。應可以趕上。”
丁異恨恨道:“豈有此理。允許竟敢擅自去陳家塢放肆了。還把我這個叔父放在眼里嗎!還把箱奩都帶走想一去不回了。哼是到了陳家塢大門前也要把她帶回來!”
馮夢熊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是丁幼微陳家塢探望陳母李氏異因侄女丁幼微事先未向他稟報就擅前去。是以怒氣沖沖要去截丁幼微回來
馮夢心想:“不是傳聞丁氏與陳氏關系已經大為改善了嗎。陳母李氏病重。丁幼微去看望也是情理之中地。丁舍人為何這般惱怒丁幼微去陳家塢?”
丁春秋知道顧愷之、徐邈定于立冬次日啟程回鄉。說好要到丁氏別墅歇腳地。所以十月初三這日丁異、丁春秋父子都在別墅等候著。但直到天黑也沒見到顧愷之、邈二人到來。丁異以為顧、徐二人徑自離開錢唐上路了。覺得失了顏面。遷怒到兒子丁春秋頭上。說丁春秋整日與一幫寒門子弟廝混。不思進取。
丁春秋委屈道:“爹爹,顧長康可是江左大族。”
丁異道:“顧愷之是個癡人,無論賢愚肯交往。”
丁春秋不信顧愷之、徐邈會不辭而別,次日一早派仆人去陳家塢問訊,黃昏時仆人回來說陳母李氏病情加重,顧、徐二人要緩幾日再回鄉。
丁春秋對爹爹說了這事,丁異“嗯”了一聲,這才釋然。
丁春秋心想陳操之母親病情嚴重,這得讓三姐知道,便去報知丁幼微,丁幼微大為著急,上月宗之和潤兒來她這里,陳操之就是因為母親身體欠佳而沒有陪同前來,丁幼微也一直為阿姑擔著心,想去看望嘛又知道叔父不會同意,畢竟她六月時曾去過陳家塢,上次宗之和潤兒又來丁氏別墅住了小半個月,再提出去陳家塢,叔父會認為她得寸進尺
但現在,丁幼微得到阿姑病重的消息,再也坐不住了,當即懇求叔父讓她再去陳家塢一趟,丁春秋也在一邊幫著說好話。
丁異起先是不答應,覺得與陳氏往來太頻繁了,錢唐陳氏入士族又無望,但丁幼微跪著不肯起來,說叔父若不答應她回陳家塢看望阿姑,她就一直跪下去,丁異只好再申前言,限丁幼微只能在陳家塢歇一夜,次日掌燈之前必須回來,但丁幼微這次要求在陳家塢多住幾日,服侍阿姑,丁異大為不悅,拂袖而去,吩咐別墅管事莫讓丁幼微外出。
丁幼微
秋幫她說服叔父丁異,丁春秋試著去求過一次爹爹,異叱責了一番,丁春秋現在與陳操之的友情已頗深厚,覺得爹爹不允三姐去探望其阿姑很不近人情,便對丁幼微道:“三姐干脆悄悄出別墅,徑去陳家塢便是,我陪三姐一道去。”
丁幼微想了想,點頭道:“好,春弟想辦法備好三輛牛車,覷空就離開這里。”
丁幼微已打定主意,這次去陳家塢就不再回丁氏別墅了,她要侍奉阿姑、要撫養宗之和潤兒,以前之所以不敢這么做,是因為叔父丁異了狠話,若她一意孤行,影響丁氏聲譽,那陳氏也就別想在錢唐立足了,丁幼微為此只有委曲求全,但時過境遷,錢唐陳氏在斗垮了有褚氏撐腰的魯氏之后,地位大提升,而且陳操之現在是六品官人,在吳郡、揚州乃至都城建康都是聲名雀起,是吳郡年輕一輩的第一人,錢唐陳氏已然不懼本縣豪強的打壓
丁幼微了解叔父的性格,家門利益至上,很善于審時度勢,叔父不會為了她與錢唐陳氏翻臉的,因為這對丁氏沒有好,事情鬧大了反而不好,所以只要她進了陳家塢的大門,叔父就不可能沖進去命人硬搶她回去。
為家族聲譽計,丁幼微本不想出此下策,但叔父太固執,阿姑病情應該是很嚴重了,就連小郎君的朋友都要留下陪著小郎照看母親,她這個西樓陳氏長媳如何還能從容不迫等待機會!
十月初九一大,丁秋把受命看管丁幼微的一個管事遣開,兩輛牛車駛到丁幼微的小院外,丁幼微讓丁春秋帶來的仆役把七、八只大箱子搬上牛車,然后帶著阿秀和雨燕坐上另一輛牛車,出別墅大門時被事先得到管事吩咐的仆役攔住,丁春秋擺起少家主的派頭,怒兩聲,三輛牛車便順利出了大門,直奔楓林渡口而來,擺渡過江,往陳家塢進。
楓林渡口至陳家塢有二里,丁幼微怕叔父半路趕上把她帶回去,命車夫加緊趕路,到了陳家塢各賞五百錢,車夫固然想賣力把車趕快點,但駕車的牛不肯快行,牛與馬不同,牛耐力好,可以一天到晚慢騰騰走著,但想要趕急路就有點勉為其難了。
過了林,就能到三里外的陳家塢圓形的樓堡了,丁幼微撩開車簾張望,無端的覺得心在抽緊,這靜穆一如往日的塢堡似乎包含著沉重的悲傷
這時后面車上的丁春秋叫道:“三,我爹爹趕上來了。”
丁幼微探頭出車窗朝路一看,大約一里外,十多個人正大步趕來,其中兩人抬著一頂繩轎,繩轎坐著的自然是丁氏族長丁異了。
丁幼微當即喝命停車,下車雙手輕提裾,快步奔跑起來,阿秀和雨燕跟在后面跑,丁春秋站在車邊愣。
丁異著十余名部曲先行,這些部曲都是健漢,健步如飛,雖比丁幼微一行慢了半個時辰渡江,但很快就趕上來了,望見前頭的牛車,更是加快腳步,片刻功夫就到了丁春秋面前。
丁春秋恭立道左,朝坐于繩輿上的爹丁異道:“爹爹,三姐要去看望陳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爹爹何苦追到這里來!”
丁異瞪了兒子一眼,喝道:“你知道什么,丁幼微是想以后都留在陳家塢,你沒看到她搬箱奩嗎?”冷哼一聲,喝命部曲先行,把丁幼微先截住,莫讓她陳家塢大門。
四名健漢答應一聲,大步奔去。
丁幼微自幼長于深院之中,何曾這樣奔跑過,跑了不到半里地,已經是氣喘不止了,離陳家塢還有兩里地,銀牙緊咬奮力又奔了一程,身邊的阿秀叫道:“娘子,他們追上來了。”
丁幼微扭頭一看,三十丈外,四個丁氏部曲大步追來,心知跑不過他們,便對阿秀道:“阿秀,你先跑去,報信,讓小郎來,來接我。”說得上氣不接上氣。
阿秀年輕,還能跑,應了一聲,加快腳步向陳家塢跑去。
丁幼微回過身來立定,怒視著那追上來的四人,那四人見三娘子站住了腳,他們也放慢了腳步,等著家主上來處置。
風從西面吹來,帶來陳家塢那邊的聲響,仿佛有幽咽的悲聲,丁幼微原本因奔跑而通紅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轉過身朝陳家塢方向小跑兩步,雙腿一軟,跪在堅硬的碎石地上,叫一聲:“阿姑”暈厥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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