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葳蕤帶了短鋤、簪花二婢繞到萬善客棧后面的九曲河畔,見有四名陸氏私兵跟了過來,陸葳蕤吩咐道:“不用跟著,我就在這河畔賞看秋葵。”那四名陸氏私兵便站住了腳,未再跟隨。
短鋤見陸葳蕤步履匆匆、神情歡娛,還真以為河岸真有名品秋葵,心道:“小娘子自那日與彤云娘子分別時哭得傷心,這幾日未再哭泣,但常一個人發怔,話也很少說,真讓人擔心啊,好在小娘子依然愛花,花可以分憂。”
短鋤與簪花對視一眼,心里都是暗暗歡喜。
九曲河轉折多彎,陸葳蕤三人沿河岸往下游走去,轉過一個彎,見一株赤楊下系著兩匹馬,高大的冉盛從樹后轉出來,卻不見陳操之的身影。
短鋤看到冉盛,又驚又喜,忙問:“小盛,你怎么在這里,陳郎君呢?”
冉盛施了一禮,微笑著轉頭看著九曲河,示意陸葳蕤主婢三人朝那邊
河邊泊著一艘兩丈多長的竹篷舟,陳操之立在舟頭招呼道:“葳蕤,這里。”
短鋤與簪花看看陳操之,又葳蕤,面面相覷,這才明白小娘子為什么這么欣喜了,原來陳郎君在這里等著啊!
陸葳蕤容光煥發,七分快活、三分羞澀,問:“陳郎君,你怎么來的?”
陳操之道:“我昨日回到建康,很想見你,就來了。”
陸葳蕤看著船頭臨風的陳操之,似與往日頗有不同,以前的陳郎君總是衣不染塵如濯濯春柳,而今日衣袍下擺卻盡是泥點,漆紗小冠露出散亂的發絲,但依然神明清朗、精神奕奕——
陸葳蕤覺得,與陳郎君相識相戀三年有余,此時的陳郎君最動人。
陳操之道:“葳蕤,上船來。”
陸葳蕤提著裙角,小心翼翼下到河岸邊,陳操之伸手拉她上船。
短鋤、簪花喚道:“小娘子——”
陳操之道:“短鋤也上來,簪花在岸邊等著,有人問起就說葳蕤小娘子會船游玩一會。”
操舟的是個老艄公,看著璧人一般的陳操之和陸葳蕤,覺得這二人真是般配,老艄公含笑搖著櫓,逆水而上。
短鋤坐在船頭,陳操之與陸葳蕤在竹篷里,面對面跪坐,陳操之將粗苧布簾拉起,隔出二人天地。
陸葳蕤盈盈妙目凝視陳操之,柔聲問:“陳郎君,昨夜淋到雨了嗎?”
陳操之執著陸葳蕤的左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說道:“備了雨具,后來在延陵季子廟避雨,有幸得到一樣寶物。”說著將那幅拓帖取出。
陸葳蕤見了,笑得極甜,伸手觸摸了一下陳操之的臉頰,說道:“陳郎君從建康趕到曲阿,好生勞累吧——我真是歡喜,真沒想到今日能看到你。”
陳操之道:“你回吳郡,我有機緣就會去看望你,誰也攔不住我們。”
陸葳蕤用力點了一下頭,說道:“是。”
陸操之解開身邊的包袱,取出兩幅畫,都是他在西府閑暇時畫的,一幅是《東園圖》,說道:“這是陳氏在秦淮河畔建的宅第,明年底可建成,以后我們就住在這里。”
陸葳蕤望著畫上精美的亭臺樓閣,低聲道:“只要能和陳郎在一起哪里在都可以。”
另一幅畫的是新亭菊花臺,用小寫意筆法,點染各色菊花,一對年輕男女攜手而立,觀覽山川風景——
陳操之道:“葳蕤,我沒有別的禮物好送給你,就畫了這兩幅畫,還有——”陳操之從頸間解下一塊小小的玉珮,托在掌中,說道:“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我送給你。”便給陸葳蕤系上,將那塊小玉珮輕輕放入陸葳蕤衣領里、滑入隆起的間——
陸葳苴滿面通紅,身子一傾,伏在陳操之胸前,緊緊地抱了一會,仰頭尋找陳操之的嘴唇,雙唇相接,暈眩襲來——
聽得短鋤在船頭揚聲道:“小娘子在艙中。”又低聲道:“蔡管事在岸上問話呢。”
陸葳蕤離開陳操之火熱的唇,理了理發髻,摸摸臉頰,發燙的,羞澀一笑,彎腰走到船頭,朝岸上的蔡管事說道:“我坐般玩一會,很快就回來。”又回到艙中與陳操之親密,簡直不想分開。
老艄公慢慢地搖著擼,那竹篷船逆水行舟,不進亦不退。
過了大約一刻時,蔡管事又喚道:“小娘子,要用早餐了,用罷早餐還要趕路呢。”
陸葳蕤與陳操之耳鬃廝磨,坐直身子定定地看著陳操之,忽然滿眼是淚,說道:“真不想與陳郎分開——”
陳操之使勁吻了她一下,說道:“我也是,我們一定能在一起的,三年之約,絕不相負。”
才艄公將船駕回下游河岸平坦處,陳操之扶著陸葳蕤上岸,蔡管事和幾名陸氏私兵看到陳操之,目瞪口呆,他們都認得陳操之,也知葳蕤小娘子常與陳操之私會,沒想到陳操之竟出現在這里。陸葳蕤三步一回頭,依依不舍,相見時難別亦難。
陸氏車隊啟行,陳操之騎在馬背上,望著車隊迤邐遠去,這才帶轉馬頭,與冉盛返程,傍晚時分回到建康顧府,陳尚已等候多時,要陳操之去見會稽王。
顧愷之問知陳操之在曲阿見到了陸葳蕤,他也很高興,又道:“昨日午后謝幼度與祝英臺來訪,我就說你去追趕陸小娘子去了。”
陳尚對陳操之道:“我昨日對會稽王說起你不能赴宴,會稽王問何故,我別無托辭,也直說了——”
顧愷之道:“子重與陸小娘子之事盡人皆知,說子重去追趕相見又何妨,這正是子重有情有義之舉。”
陳尚又道:“會稽王聽罷,就說今日單請大陸尚書和十六弟,看能否說服大陸尚書允婚。”
顧愷之喜道:“會稽王肯出面,那子重與陸小娘子婚姻有望了。”
陳操之笑了笑,心知沒這么容易,匆匆沐浴后便隨三兄陳尚去司徒府,也不用通報,徑直去雅言茶室,卻見陸始已先至——
陸始見到陳操之,臉色登時就變了,傲然不睬,對會稽王司馬昱道:“大王,無他事,仆告辭。”振衣而起,便即離去。
司馬昱見陸始這般態度,心知無法勸說,對陳操之道:“操之,你與陸氏女郎之事,本王亦無能為力,愛莫能助啊。”
陳操之躬身道:“足感大王盛情,操之感激不盡。”
司馬昱也就不再提陳操之的私事,就土斷檢籍及并官省職二事與陳操之密談良久,又道:“操之明年回朝中任職如何?或是太子洗馬或是中書舍人——”
太子洗馬和中書舍人都是七品官,屬清貴之職。
陳操之道:“大王,操之還想在軍府歷練幾年,在軍府更能為朝廷效力。”
司馬昱明白陳操之的意思,微笑點頭:“那就過幾年再回朝中,從縣、郡長吏做起。”
陳操之道:“此番土斷,還要大王鼎力支持,土斷檢籍成功,財阜國豐,可保江東三十年太平。”
司馬昱總內外眾務,常感國庫空虛,臺城宮闕年久失修,想重建朝堂大殿都有些捉襟見肘,若土斷能增加國家賦稅收入,自是樂見其成,而且這是由桓溫發起的大土斷,且看桓溫如何與三吳士族較量,當即道:“朝廷此次賦予土斷司極大的權力,對犯禁的無論王侯貴戚,可即申請廷尉查辦。”
陳操之離開司徒府時已是亥夜時分,與三兄陳尚和冉盛回顧府,顧愷之道:“子重,我叔父要見你,張侍中也在,等候你多時了。”
陳操之便去拜見顧愷之的叔父顧憫之,又向張憑張長宗見禮,這二人分別代表吳郡顧氏和張氏兩大家族,又任侍中和御史中丞這高官,見庚戌土斷制令甚是嚴厲,為家庭計,自然要趨利避害,陳操之現在可以說是桓溫的心腹,又是土斷司左監,二人是要向陳操之問個底。
陳操之心里有數,顧氏與陸氏和好之后,吳郡四大家庭顧、陸、朱、張關系變得更為密切,顧憫之與張憑在見他之前,定然已經先與陸始商議過,顧憫之、張憑雖然都很賞識他,但家庭利益至上,對于土斷檢籍之事,顧氏、張氏都是與陸始同氣連枝共進退的,陸始又是土斷司長吏,顧憫之與張憑自然以陸始馬首是瞻,深夜請他來問話,未始沒有代陸始來探聽他口風之意,因為他背后是桓溫,不然的話陸始根本就對他不屑一顧。
顧憫之從顧愷之那里得知陳操之連夜追趕陸葳蕤只求見一面之事,但這時只字不提,免得陳操之尷尬,只問土斷檢籍之事。
陳操之說了桓大司馬對此次土斷的決心,藏匿五戶以上即要嚴懲家主。
張憑冷笑道:“如此說,江左士族盡矣,試問三吳哪個士族沒有收容流民隱戶的!”
陳操之道:“是以桓公寬限至本月底,以便各大家族自行清理戶籍,交出隱戶。”
顧憫之道:“操之與我侄愷之是摯友,我且直言,這大檢籍對寒門庶族、對次等士族都影響不大,就算有個十戶、二十戶隱戶,交出來便罷,在官府注籍,此后納稅服役而已,但對豪門大族,那隱戶以百千計,我也不瞞操之,我顧氏莊園十余處,僮仆數萬,隱戶五居其一,這要是全交出來,實難承受。”
張憑道:“顧兄所言極是,這大土斷是要與我三吳大族爭利啊,自北人渡江,求田問舍,我三吳士族利益已然受損,若此次大土斷如此嚴厲,只怕事急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