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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盡天明,鄴城混亂稍定,陳操之正準備與桓熙及田洛諸將一道去漳河南岸恭請大司馬桓溫入城,卻遍尋桓熙不見,有軍士道桓刺史去嵯峨山龍崗寺了——
陳操之奇道:“桓刺史去龍崗寺作甚?”
軍士稟道:“桓刺史聞知燕太后、公主逃去龍崗寺,是以率人追捕去了。”
陳操之一愕,他也以為燕太后隨燕主慕容暐一起出逃了,未想燕太后、公主卻是往龍崗寺避難,那竹林精舍外將一團揉碎花瓣擲在他臉上的情景霎時鮮明如昨、那漳水南岸柳林外騎著棗紅大馬的鮮卑少女驕傲明艷的形象鮮活動人——
陳操之墨眉微皺,又記起去年在姑孰溪南岸酒肆與桓熙、桓石秀諸人飲宴,喝得面色通紅的桓熙突然說道:“我聞鮮卑清河公主甚美,待明年北伐成功,我將取歸專寵。”說這話時,還醉眼斜睨著他,頗有挑釁之意——
陳操之命親衛去請田洛、蔡廣、戴循諸將與他一起去嵯峨山,在嵯峨山下果然看到有桓熙的親兵甲士在守衛,陳操之諸人上到龍崗寺,問知寺僧桓熙去了天落泉邊精舍,陳操之、田洛諸人便從竹林小徑穿過,就見竹林精舍軍士擁擠,龍崗寺長老竺法雅白須飄動,正與桓熙力爭,阻止軍士拆毀這三間精舍——
在老僧竺法雅身后,立著一個黑發披垂、身材高挑的絕美少女,淺藍色的眸子滿含憤怒、閃亮的白牙咬著嫣紅的唇、左衽白袍下隆起的胸脯急劇起伏,整個身子都因悲傷的憤怒和無奈的恐懼而戰栗著,右手籠在寬袖中——
兩年不見,清河公主慕容欽忱長高了不少,看著比謝道韞還高一些,鮮卑貴族女子傳統的緊身左衽長袍勾勒出豐胸細腰、長腿翹臀,極具女子誘惑的韻味,嗯,慕容欽忱今年十四歲了,鮮卑女子早熟,十二、三歲婚嫁的比比皆是,前年看慕容忱就已是成熟少女模樣了——
陳操之立在那些甲士身后,冷眼看看桓熙想干什么,但那些甲士看到陳操之率諸將來到,趕緊兩邊退開,讓出一條道路,在北府軍中,陳操之的威望極高,這種威望不是依靠朝廷任命能得到的,浚儀的奇襲、澠池痛擊氐秦二萬步騎、黃河北岸憑借卻月大陣以寡勝眾大改燕軍數萬鐵騎,這樣的赫赫戰功讓北府軍從高級將領到普通軍士,無不衷心敬服——
立在木樓短廊上的清河公主慕容欽忱一看就認出了陳操之,雖然陳操之甲胄在身、軍旅裝束,但慕容欽忱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陳操之,這個讓她恨得咬牙切齒、卻又念念不忘的江左男子!
不知為什么,一直堅強不肯流半滴眼淚的慕容欽忱此時卻陡然鼻子一酸,眼淚忍都忍不住,卻也沒有背過身去,任憑眼淚滑過白玉般雙頰,只是恨恨地盯著緩步走近的陳操之,又恨又委屈——
竺法雅見是陳操之,趕緊上前合什見禮,口宣佛號道:“無量光佛,陳檀越來得正好,這位桓檀越要拆我佛寺,陳檀越定要勸止啊。”
陳操之向桓熙略一拱手,即向老僧竺法雅施禮道:“竺長老勿憂,我晉軍北伐,乃是仁義之師,救中原百姓于倒懸,民舍不敢擅毀一間,何況佛寺。”
生怕一出來就被砍頭的燕尚書仆射可足渾翼聽到陳操之這么說,心中略定,這時走出來長揖到地,說道:“陳洗馬,在下可足渾翼,陳洗馬還記得否?”
可足渾翼現在是亡國之臣,陳操之當然對他不能太客氣,點了點頭,說道:“請勿驚懼,我奉大司馬桓公之命特來取偽燕太后諸人還鄴宮。”
可足渾翼知道無法違抗,好在陳操之是舊相識,又是博通儒玄風雅蘊藉的名士,應該不會對燕太后、皇后過于無禮,返身入內與姐姐可足渾氏商議了幾句,出來道:“我等愿歸鄴宮,但請陳洗馬約束軍士,不得冒犯,否則我等寧可自盡于此。”
陳操之心道:“國破家亡實在可悲,要這空口允諾有何用,軍士是不敢冒犯,但將軍要冒犯你又能奈何,到這地步完全是砧板上的魚肉,只有任人宰割。”點頭道:“這個自然,請吧。”
桓熙見陳操之一到,事情迎刃而解,而且陳操之發號施令,完全沒把他這個北府軍主帥放在眼里,不禁大為不忿,喝道:“來人,把這一干妄稱帝后的胡賊都綁縛起來解送鄴宮!”
可足渾翼大驚失色,剛走到門邊的燕太后可足渾氏嚇得軟倒在地,慕容欽忱趕緊去扶,袖底的小刀掉在地上——
“且慢。”陳操之眉頭一皺,示意甲士不得擅動,他近前對桓熙低聲道:“伯道兄,桓公有命,不得傷害燕皇室,應許其投降,在收攬燕境民心。”
“搬出我父來壓我!”桓熙心里冷笑,他對陳操之已是忍無可忍,這個陳操之在父親面前自稱有諸葛亮那樣的忠心,卻把他比作劉禪,他桓熙是劉禪那樣不堪的昏庸之人嗎,樂不思蜀,千古笑談啊,這完全是污辱,裸的污辱,可氣的是父親卻被陳操之讒言迷惑,還一再叮囑他要厚待陳操之,說陳操之必會殫精竭慮輔佐他,這陳操之哪里象是會忠心輔佐他的人,現在就已經開始專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桓熙也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他在父親桓溫面前曾非議過陳操之,卻遭父親呵斥,現在他已不想多說,他想激怒陳操之,讓陳操之暴露其狼子野心,當下也壓低聲音道:“我欲納鮮卑公主,陳司馬夜間將她送到我住處吧。”
陳操之眼睛瞇起,稍斂目光中危險的鋒芒,桓熙這是明確地挑釁,清河公主美麗誘人,桓熙有覬覦之意并不稀奇,但這樣輕佻地要陳操之送清河公主去他住處,這就是刻意的羞辱,桓熙這是把清河公主當作陳操之的女人,雖然陳操之并不這樣認為,但這樣的羞辱還是不能承受的——
陳操之微笑道:“伯道兄,我們借一步說話。”邁步走到天落泉邊,兩年前的七月十五盂蘭盆節,陳操之曾在這里看燕太后可足渾氏和清河公主等人在此流泉山澗釋放引魂燈——
桓熙歪了歪臉跟了過來,他自去年京口之亂左頰箭傷之后臉就有些歪了,他要看看陳操之怎么面對這件事,陳操之若是能忍,那桓熙當然心懷大暢,從此他就有了藐視陳操之的底氣,若陳操之不能忍,大起爭執,那么這也是桓熙愿意看到的,這樣他父親桓溫就不會再認為陳操之以后會忠心耿耿輔佐他,自然就要暗削陳操之的兵權——
“陳司馬有何話說?”桓熙面有得色道。
陳操之眼望遠處的鄴城,并不看桓熙,淡淡道:“桓公立世子是前年年底定下的吧——”
桓熙聽陳操之這么說,以為陳操之是要向他示好,因為他聽父親桓溫說說過陳操之建議立嫡以長不以賢,但桓熙不想承陳操之這個情,他兄弟五人,他年長并且已居州刺史高位,承繼父親桓溫的基業是順理成章的事,就是沒有陳操之這樣建議,父親也肯定會立他為世子,當下也淡淡道:“聽聞陳司馬曾為我美言,那么多謝了。”
陳操之道:“桓公一代雄杰,魏武、晉文之儔也,桓刺史認為自己能承繼父親之威,號令群臣嗎?”
桓熙眉毛一挑,口氣嚴厲道:“陳司馬此言何意?”
陳操之走近天落泉邊,這半畝大小的泉池清澈見底、水平如鏡,陳操之指著泉鏡道:“你看看這里便知。”
桓熙疑惑地走近來看那泉水,陽光照徹淺淺山泉,在池底留下微微蕩漾的光斑,別無所見,正要開口相問,陳操之靠近一步,修長的身子遮住桓熙面前的陽光,說道:“請細看。”
桓熙雖對陳操之不滿,但對陳操之的智略還是不由自主信服的,聞言又細看,面前的泉水被陳操之遮住陽光,可以映出水邊倒影,桓熙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那張臉,眉毛粗散,鼻子尖細,左頰的那塊大傷痛極其醒目,因為這塊疤,整張臉就顯得扭曲獰惡——
自受箭傷之后,桓熙只照過一次鏡子,氣得將那面銅鏡砸成幾片,從此勒令身邊侍女再不許使用鏡子,桓溫的妻子是陳郡陽夏袁氏的女郎,陽夏袁氏是僅次于王、謝的高門大族,但桓熙與妻子袁氏不甚和睦,自去年五月后,袁氏更是長住母家,很少回去,桓熙更可以把府中的銅鏡盡數銷毀,奴仆婢女畏他,自然沒誰敢取笑他的箭疤,到了軍中,慣于廝殺的北府將士也沒人過于在意他的傷痕,久而久之,桓熙也就刻意地遺忘了自己臉上有這么一塊疤,還以為自己俊雅如初,但今日,在這嵯峨山天落泉邊,陳操之明確地讓他看到自己的丑陋——
桓熙霍然轉身,兩眼死死盯著陳操之,鼻孔翕張,箭疤牽扯得面容更為扭曲,那副樣子象是要咬人——
“陳操之,你這是何意,故意羞辱我是嗎?”桓熙悶著嗓子,聲音有些低啞。
陳操之聲音也很輕,說道:“儀容不整,如何為百官表率,桓公豈無慮于此!”說罷,轉身走回竹林精舍,對可足渾翼道:“請諸位下山,山下有馬車等候,不必擔心受到驚擾。”
可足渾翼見陳操之彬彬有禮,不象那個桓熙兇神惡煞,驚魂稍定,趕緊命兩個宮娥攙起太后可足渾氏,與女兒小可足渾氏還有清河公主慕容欽忱下山,老僧竺法雅趕緊跟下去——
慕容欽忱走過陳操之身邊,幽藍迷人的眼眸斜睇陳操之,下唇有細細齒痕,說道:“你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說罷便跟著老僧竺法雅下山去。
陳操之不明白慕容欽忱說的是什么,這時也無暇追究,喚道:“竺長老請稍待,在下有事請教。”
竺法雅停下腳步,對慕容欽忱道:“殿下莫怕,陳檀越是精通佛理的大善人,慈悲為懷,不會為難你們的。”
慕容欽忱當然不信這領兵從江東一路殺到鄴城的陳操之是什么大善人,回眸瞥了陳操之一眼,陳操之向她點頭一笑,慕容欽忱心“怦怦”跳,心道:“這人是笑里藏刀呢。”趕緊追母后可足渾氏去了。
陳操之問竺法雅:“竺長老,貴寺的竺法和大師尚在否?”
竺法和就是冉閔舊臣藉羆,前年陳操之和冉盛曾想接他回江東,籍羆自感命不長久,不肯南下,要守著鄴宮寶藏至死——
竺法雅不明白陳操之為何對本寺一個無名老僧這般關切,答道:“去年四月間便已坐化,塔墓在嵯峨山南,陳檀越要去看看嗎?”
陳操之也知道是這個結局,道:“在下的一位族弟與法和公有緣,待我族弟回來,再一道去憑吊。”
竺法雅為燕太后等人求情道:“陳檀越,昔年石勒、石虎叔侄殘暴,殺害漢人,吾師大和尚(即佛圖澄)每每勸諫,救下了不少人性命,今陳檀越率仁義之師北伐無道,還應以慈悲為念。”
陳操之笑道:“長老,在下位卑言輕,不過可為長老引見桓大司馬。”
竺法雅道:“善哉,善哉。”
桓熙立在天落泉邊呆呆不動,全身發顫,已被陳操之的寥寥數語弄得神智幾乎錯亂了,羞恥、憤怒、驚懼、疑慮、自卑、自傲……走馬燈一般紛至沓來,他臉上表情極度扭曲——
陳操之戳著他傷疤羞辱他,他桓熙自幼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他恨不得立時將陳操之斬得粉碎,但陳操之言語里透出的意思又讓他心驚肉跳,他箭傷之后是變得丑陋了,難道父親桓溫認為他面殘不具威儀,而萌生了廢他之意?他當然明白父親桓溫的圖謀,那就是代晉為帝,父親要做曹操、司馬昭,為兒子掃平天下,承繼皇極,但現在他有儀容不整,父親就認為他望之不似人君了嗎?
桓熙思來想去,自傲和自卑讓他不敢也不想去向父親求證此事,他覺得有些事必須要靠自己去爭取,清河公主他必須要得到、陳操之一定要對付、這大晉天下也一定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