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一道長在屋里煩躁得轉圈,想立刻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轉念一想,還是得穩住。
如此著急出去,有損他在村民們眼中的高人形象。
先觀望觀望。
雖然人沒出去,但一直在留意外面動靜,等待時機。
他這里不需要村民們送餐,只需要送柴火和干凈的山泉水。
當初他來村里,就指點村民,用竹子從山上引了泉水過來。
而負責給道長送東西的人,也是道長指定的,這人老實,話不多,管得住眼睛。
只是這天,這村民送完東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本來就藏不住心事,這副萬分糾結,一臉“我有話想說,但我不敢”的慫樣。
青一道長原本還想著怎么從這村民口中打探消息,見狀淡定又頗有威嚴地睨了一眼:“何事?”
那村民還是沒忍住,小心問:“仙長,道家可有辟邪除惡的九字真言,就是那個‘臨兵斗……’”
那村民每說一個字,道長臉色就難看一分,蓄起的長須都根根緊繃。
以至于那村民嚇得,話到最后,聲音微不可聞,不敢說下去。
道長心說我等的就是這個!
他沉著臉:“沒錯,是我道家秘術!并非尋常人所能用!”
那村民顧不上害怕了,激動得臉色漲紅:“真……真的有啊!溫二郎寫的是真的!”
青一道長:???
這竟然與那狗書生有關系?
又試探幾句,確定了,都是那狗書生整出來的動靜!
不是同行就好。
心中的擔憂稍稍降下去,但也有了緊迫感。
那狗書生,挺能籠絡人心啊。
論忽悠,我還沒有輸過!
心思轉動,青一道長強勢地對那位村民說:“那溫家二郎寫的話本?去拿來看看,是否有損我道家聲威。”
那村民不敢拒絕,縮頭縮腦走出門,然后給了自己一巴掌。
讓你多嘴!
平時也不多言語,怎么就這次沒管住呢?!
瞧吧,話本子沒了。
又想著,那溫二郎不愧是讀書人,連道家秘術都知曉呢!
道長吩咐,誰也不敢拖延,村民去村長那里告知一聲后,取了話本就急匆匆給道長送過去。
村長這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明智,話本準備了兩份,這一份給了道長,自己手里還能留一份。
另一邊,青一道長拿到話本原稿,快速翻了翻。
不屑地嗤笑一聲。
“果然是唬人的伎倆!”
不過,那狗書生也確實有點東西啊!
這話本里面諸多描述,與道教的三尸之說有些相似之處,部分細節,連他這個道門中人都不清楚。
嗯,學了學了。
轉念又一想,他握著話本書稿的手指攥緊。
莫非那狗書生是想把我剔除,取而代之?
以那書生的本事,說不定三言兩語就能讓村里人轉變立場,若是再弄點“祥瑞”或者別的神異事跡出來……
越想,心中疑慮越深。
還是決定親自出去探一探究竟。
只是,閉關才幾天,外面“九字真言”一起,他就立刻出關,顯得有多急迫似的。
不行,不能立刻就出去,那樣就顯得他怕了一樣。
還需另尋時機。
……
村長家里,溫故捧著一杯藥草茶,坐在那兒聽幾位主事人談塢堡建設。
如今村里人精神狀態日漸轉好,季節變化時機也要到了,他們即將有大動作。
塢堡圖經過幾處修改,大致完成。
溫故見村長他們打算就此定稿,像是突然記起什么,赧然道:“雖然我把圖畫出來了,但是,風水陰陽之術,我了解實在有限。是否要請道長看過之后,再做決定?”
其他人一聽,紛紛贊同。
他們自家建房子上梁都會挑個黃道吉日,如今村子要建更重要的塢堡,是要更加重視。
溫故這話提醒他們了。
早就聽說過城里富戶建大院子都是請大師去瞧風水的,更講究的還要擺陣法呢!
青一道長法力高深,看風水肯定很行。
一般小事不敢去勞煩,但這個,可是村中大事啊。
安排!
于是,又一次給道長送東西,那村人瞧著道長有空閑,想著村長的交代,便試探著詢問:
“道長何時出關?塢堡圖已經畫出來了,村長希望您能幫著瞧瞧風水,看哪里需要改動。”
琢磨著怎么套話的青一道長,聽到這里心中甚喜。
正正好啊!
不過,為了穩住人設,他在同意之后,并沒有直接過去,而是端著態度讓村里把圖紙送過來。
看了圖紙后,又沿著村內走了一圈,還特意去村里說書的那屋子,在外面觀察,沿途聽一聽村民們的議論,確認九字真言和話本的確是那書生搞出來的。除此之外,村里并沒有別的異常。
這才慢悠悠來到村長家里。
此時,得到消息的村中幾位主事人,早就在門口等候著。
溫故也同其他人一起,給足了這位道長面子。
青一道長維持著那副超然淡漠的姿態,視線輕飄飄掃過幾人,在溫故身上稍頓,才說道:
“圖紙有幾處布局朝向需改一改。”
溫故接話:“我備了筆墨。”
道長拒絕:“不必。”
手一翻,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支不符合時下審美的筆——紙皮包裹的細墨條。
質地軟硬正好,寫起來清晰潤滑,看著又堅實耐磨。
溫故目光盯著那支筆,停留片刻,語氣驚異:“此物是?”
青一道長神色傲然:“不過是煉丹偶得之物。”
溫故觀察著青一道長的表情,不放過任何細微變化。
可能,還真是這道士自己琢磨出來的!
他誠心贊嘆:“道長確實能力非凡!”
連鉛筆都能煉出來,奇才啊!
撬人的想法更強烈了。
青一道長聽著溫故的夸贊,并不覺得欣喜,反而渾身不自在,總覺得這狗書生內里藏奸!
不再去看那邊,他只是對村長幾人說道:“行走江湖……探尋大道,入世修行,此等俗物實用即可。”
他不會說,大戶人家瞧不上這玩意兒。
拿筆在圖紙上又改幾筆,收工。
察覺到溫故依然盯著自己手上的筆,青一道長語氣微揚:
“這炭筆,雖看著粗陋質樸,可也不是誰都能用的,尋常儒生駕馭不住。”
溫故伸手:“可否……”
青一道長不在意,抬抬手讓人拿過去。暗里有看笑話的心思。
接過炭筆,溫故當著眾人的面,以握毛筆的姿勢拿著筆,試探兩下,似是覺得不對,手指頭一根根調整,然后以合適的姿勢握住炭筆,在紙上緩緩寫起來。
變化握筆姿勢這個過程,道長臉上原本藏著輕蔑的笑容,逐漸消失。
等溫故一手好字寫出來。
道長:“……”
溫故謙和地笑了笑:“世言,能書不擇筆。”
瞧咱,寫得好,用什么筆都行!
青一道長穩住情緒,等回到自己煉丹的屋內:
“狗書生!”
此前這狗書生郁氣沉積,囿于病榻,沒帶來什么威脅。
現在……
比之前更令人生厭!
想著這前前后后的事,他心思翻轉,眼神陰沉。
……
又過兩日,溫故溜達到村長這兒,原本是想聽聽他們接下來的大動作,但今天一進屋,就見村長拿著一張單子,愁眉苦臉的。
見到溫故,村長也沒避開。
看來不是村里的秘密。
溫故緩步過去,關心問道:“村長因何事為難?”
村長扯出個笑:“只是在想,怎么把道長需要的這些東西湊齊。”
道長會列出需要的物資清單給村里,每次都是分批遞出來,他們分批準備,不然一次也很難集齊那么多東西。
只是這次,負擔確實大了。
即便村里有了許多積蓄,但是看到紙上列出的這些種類,還是很有壓力。
心中剛升起些許大逆不道的想法,就被膽怯和對道長的敬畏壓下去。
村長的表情,瞧著很是糾結。
溫故好奇想看看。
村長略作猶豫,還是遞給溫故。
也不是秘密,村里每次準備給道長供奉物資,不少人都知道,除了庫房挑選,還可能需要去各家換一些。
溫故看著紙上列出來的各種物資,挑了挑眉。
“煉丹需要這么多糯米?”
村長理所當然地道:“道長說了,糯米陽氣旺,能克制陰邪,能除穢氣。”
神鬼傳說,以及一些地方的習俗里面,的確有類似說法。
溫故心說,你們以前地里都有種糯米,怎么就沒見那地能驅邪?
城里有釀酒和制作糕點的需求,所以,許多村民都種過糯米。
不只是這個村,周圍其他村都一樣。那么多村都絕戶了。
不過溫故沒有就此事與村長辯論。
因糯米的特殊光環,被無數志怪傳說、宗教文化和本土習俗,賦予了特殊力量,家家戶戶都非常珍惜,存貨有限,不會輕易分出去。
唯一會讓他們主動、自愿拿出來的,也只有這位道士。
而且每次把糯米貢獻出來時,都是目光虔誠。
溫故能理解。
世道太平的時候也一樣,多少人窮得在家都吃不上飯,還要去寺廟添香油。
出什么事兒了,還要自責往功德箱里添的錢太少。
只不過,那位青一道長入村以來,一直把握著一個度,既不會讓村民心生抗拒,自己又能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如今這樣,倒顯得急躁了,是貪心不足,還是……
溫故一頓,翻過清單再次查看里面列出來的各項條目。
眉間跳了跳。
狗道士要跑路?!
溫故看向村長:“這位青一道長可曾表示過要離開?”
村長點點頭,聲音低落:“是,年初道長來的時候就說了,他法力受損,在我們村歇腳,等法力恢復些了,還是要去追尋大道的。”
溫故心想:法力什么時候恢復,還不是他說了算?
還有追尋大道,他要追尋什么大道?大忽悠之道嗎?
村長繼續說:“因此我們才要在道長離開之前,請他為村里多煉制些辟邪的藥物。”
要不是為了讓道長多留下辟邪的丹藥,他們也不會想方設法收集各種草藥物資給供過去。
庫房的東西都先供著道長那邊。
這也是為了村民自己。
溫故聽著村長的話,再看看手中的清單。
狗道士想提前跑路?!
“你們就沒想過請道長留下來?”他問。
村長百般無奈:“青一道長說了是要追尋大道,我們這些凡人,如何能去妨礙?會遭天譴的!”
溫故面露擔憂:“若是道長離開,留下的丹藥用完了,那該如何是好?”
村長也愁苦,眼神往溫故這邊瞟好幾眼。
溫故貼心地接話:“不如,我去道長那里勸說一番?即便不能阻擋這位仙長追尋大道,也盡量幫村里爭取一些辟邪之物,留下防身。”
村長頓時笑開了,臉上深刻的皺紋條條舒展,看溫故的目光無比親和,感激地說:
“你們讀書人懂得多,向來是講以什么服人……”
溫故謙遜道:“以理服人,以德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