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一夜之后,雪域的天空漸漸明亮。
不過因為雪后的寒霧過于濃重,以至于街面之上白茫茫一片。
此時,在登峰大道做生意的妖族商販忽然就聽到一陣鐵甲叮當的聲音,抬頭看去,就見一群御前的妖兵妖將,押送著一群人從寒霧之中走過,向著高聳的雙子峰右峰而去。
于是在熱氣騰騰的蒸鍋前,商販們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路注視。
被押送的足有百余人,隨著行進,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寒霧之中,但鐐銬的嘩啦聲仍舊清晰。
隨后,一行人迎著鋒利如刀的風雪,朝著山脊之上走去。
鱗族族長與牙族族長面無表情,看不出悲喜。
他們并不后悔,他們是忠于陛下的。
昨夜的襲殺與聯軍攻打寒鐵關其實沒有區別,他們都是在為族群而戰,他們也清楚,陛下是知道他們的心的。
此時,日頭開始稍稍破開寒霧,妖帝城內外雙城之中早已開始議論紛紛。
所有人都知道鱗牙兩族去襲殺了玉園的人族使者,但關于其中的細節,以及造成了何種影響,他們是不清楚的,只知道有人被關進了寒牢。
此時的季憂從房間走出,看了一眼掛在屋檐前晶瑩剔透的冰溜子,隨后便與眾人一起站在了連廊之上,金光逐漸從眼眸之中浮現。
雙子峰右峰頂部是妖族的寒牢,一處被妖族談而色變的監牢。
這并非是因為牢獄之中有什么殘忍的拷問、毒打,僅僅只是滿眼看不到盡頭的純白,就足夠令人在被關押的過程之中精神崩潰。
季憂以神念勘破寒霧,注視著寒牢的大門被緩緩打開,看著鱗牙二族參與襲殺的眾人被送了進去,隨后便將目光收回。
玉園夜襲之后人族無一人傷亡,妖帝派兵捉拿了鱗妖二族,接下來就該做出承諾了,然后他們就可以打道回府。
妖族女子是有尾巴的,這件事從妖族公主的臀兒上得到了印證,填補了人族關于妖族的資料中一處重大的空白。
另外,還撿到了野生的刀子。
不過手不能動了,不知道多久可以恢復。
再就是重要的東西被妖族公主身邊的婢女看了去,丟失了一點點清白。
季憂默默計算著此行的得失,也還算滿意,畢竟他最大的收獲是避免了豐州的生靈涂炭。
但有一點可惜,就是傳說中的妖族寶庫,他沒進去。
偷是有損職業道德的,勵志做悍匪的季憂只愿意搶,而搶的定義就是在有人看著的情況下把東西拿走,那人還不敢吱聲。
但寶庫是妖帝的,這件事怕是不能成……
沒關系,記住位置,回去練練再說。
“妖蠻聯盟這件事,估計要暫時告一段落了。”
季憂輕輕開口:“但也只是暫時,因為妖族重返九州的目的是不會改變的,而這次押解鱗牙兩族上雪峰,估計也是做給我們看的,他們并非會得到什么懲罰。”
連廊上的眾人此時也忍不住看向窗外雪峰,以目力能夠勉強看到其上冒雪而行的眾人。
“像妖帝這般的大人物,所考慮事情的層面遠比我們復雜的多,我們自然是猜不到的,但幸好結果是我們想要的。”
“看來我們可以回去了……”
“嗯。”
季憂點了點頭后抬起眼眸:“九州那邊也要入冬了吧?”
公輸仇點了點頭:“看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冬季過去之后就要春耕了。”
季憂此時還在惦記著回去進行聯合開墾的事情。
正在此時,晨曦下的薄霧之中走來一個高挑的身影,腰肢纖細,腳步款款,肩上背著一只藥箱,向著連廊之上的季憂望了過來。
正經大夫,前來復診
見此一幕,眾人也紛紛轉頭看向了季憂。
這妖族公主昨日便匆匆來此,只看了季憂一人,沒想到一大早便又來了,臉上似乎還帶著困頓。
公輸仇此時站在連廊上,見狀轉頭看他一眼:“這位妖族公主似乎對你很上心。”
季憂看他一眼:“單純的醫患關系而已,她也是不愿意打仗的一方,與我的理念也算是相合。”
“我看未必,不然的話,以她這千金之軀,為何對你總是這么積極?”
“自然是一位正經大夫對一個患者的用心,還有就是安撫吧,出現了襲殺這種事,妖帝一脈總要有人出來安撫我們的,公主身份也算是誠意。”
“這誠意怎么只對你呢?”
“你就繼續破案吧,誰能破的過你……”
季憂丟下一句話,轉頭看向封陽公主,道一聲請。
他到現在也沒明白公輸仇為何對自己心存善意,但覺得這家伙怎么說也是四十歲的人了,該成熟穩重的年紀,平日里看上去也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應該不會把捕風捉影拿回去亂說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公輸仇此時想要回到九洲蒙面說書的心已經蠢蠢欲動了。
因為此行之中,除了撿到了野生刀子的季憂之外,他的收獲是最大的。
這種收獲不是什么實物,而都是一些堪稱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素材。
什么肉搏蠻族、劍斬兵王、反殺妖將,他感覺自己的含金量要隨之瘋狂上升了。
如今若是再加上這妖族公主見其勇猛,暗中傾心,那就更不得了。
因為前三個時間是正面吹噓,聽上去或許有些虛浮,但后面那個則能在無形之中側面將季憂的勇猛進行鮮明的烘托。
不愧是公輸師兄
公輸師兄竟能與這般人物打的有來有回?
公輸仇負手而立,站在連廊之中,表情淡淡地望著遠處的純白,都不知道回去之后該如何接受這贊譽。
此時,季憂已經隨封陽公主回到了房間之中,就見封陽將季憂的手臂托起,做了幾次彎折。
或許是昨天隔著衣服給他看尾巴的事現在想想有些越格,這位妖族公主今天有些安靜,并沒有太多話,只是輕輕地握著季憂的掌心,表情嫻靜而柔美,動作溫柔而輕緩,時不時還會打個哈欠。
季憂也如正人君子一般,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只是對于復診是不是要手牽手,他仍舊不太清楚。
與此同時,夜寒又來到了封陽的公主府中。
但尋了一圈,都未能找到妹妹的蹤跡,于是便將她的貼身婢女小柔尋了過來:“封陽呢?”
“公主她出去了。”
“出去了?”
“去給人族看診。”
夜寒愣了一下:“什么時候?”
小柔看了一眼天色:“回殿下,大概是卯時吧,天剛蒙蒙亮就去了。”
夜寒張了張嘴,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封陽這丫頭雖然看上去知書達理,但其實有一個壞習慣也只有親人之間才知道。
她從小就非常賴床,起床氣也大,基本要睡到巳時才會起床,從來不曾為誰起的這么早過……
與此同時,靈園之中復診已經結束,封陽將自己的小手又放了一會兒,才從季憂的手中緩緩抽離,隨后背上藥箱,回到了府中。
夜寒并未離去,還在府中等他。
眼看著被皇兄緊盯著她,封陽公主便主動開口:“我去給人族看診了。”
夜寒看著她,思量許久后開口:“你可知道那些人族馬上就要走了?”
“今早將鱗牙兩族參與襲殺者關入天牢之后,宮中就傳來了消息,說父皇要召見人族使團,我想他們的任務要結束了。”
封陽沉默許久后點了點頭:“這樣也好,人族一行來我雪域后立刻帶來了一場動亂,再留下去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如今早些離去也不是壞事。”
夜寒微微一怔,有些鬧不明白了:“你不是對那人族挺上心的?”
“只是有些欣賞,但……他們終歸只是來客,皇兄也說過,他們馬上就走了,人妖兩族,還是互相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你……你這倒讓我不知道該怎么勸了。”
夜寒先前總有種皇妹要被人族拐跑的感覺,這次來也是為了和她說明。
雖然按照現在的局勢發展,妖族和人族還可以和平共處,但關于九州的核心問題解決不了,未來的戰爭一定也是無法避免的。
一個妖族公主,嫡系長女,怎么可以喜歡上一個人族。
可他卻沒想到,皇妹對于那人族馬上要離開雪域會表現的如此平淡,仿佛與自己無關,倒讓他茫然了。
封陽公主注意到了夜寒的表情,思索良久后若有所思地開口:“皇兄認為我喜歡他?”
夜寒回過神:“你特地換了衣服見他,為他早起,難道不是?”
“都說只是欣賞而已,感覺他很勇猛,又足智多謀,心中便多有好奇,但并不是皇兄想的那般。”
封陽喃喃開口,不覺得自己說的是假話。
她不愿意人妖兩族開戰,但自小聽過那么多關于九州的故事,好奇自然是免不了的。
人族使團來的那日,她就是因為好奇才隨之一同迎接的,后來因為醫師的身份與那叫季憂的人族見得多了,好奇便都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隨后就是襲殺那夜,他縝密的思維以及斬殺束河的勇猛,讓她欣賞不已。
但妖族與人族并非同族,她作為妖族公主,即便是從身份來考慮,也不會去喜歡一個人族男子。
即使是給他看了自己的尾巴,但那也是隔著衣服的……
夜寒聽后眨了眨眼,心說這我倒是沒想到啊,于是便放下了心來。
隨后,日頭開始緩緩升起,寒霧漸漸散盡。
一位妖族大臣從妖帝宮而來,隨后便匆匆進入了靈園,并帶來妖帝口諭,說要再次召見人族使團。
于是人族紛紛前往妖帝宮覲見,一直在帝宮之中待到了中午。
在帝宮之中用膳過后,他們就又匆匆地回到了靈園,開始收拾行囊。
結束了……
從寒鐵關穿行到蠻荒,再到雪域,經過了無數的風波,此事終于結束了。
方才那位妖族帝君已開金口,承諾不會與蠻族聯盟。
就如同季憂所說的那般,妖帝這個層面的人物所考慮的是天下,是種族興亡,位格極高,所看所感都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鱗牙二族的突然行動只是順水推舟,妖帝選擇不戰,必有其他原因。
只是這件事與他們無關,他們所要的也只是一個不戰的結果,而有了這個結果之后,此行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九州之外到處都是是非之地,就算眼下還算平和,但誰也不會忘記那一夜的襲殺。
所以對他們而言,在此地呆的越久風險也就越大,還不如趁早離去。
事實上自從出了寒鐵關,他們這些人就沒有一日不是歸心似箭的。
此時的季憂坐上了馬車,兩只手垂在身旁,眼望著白茫茫的雪域。
人妖兩族的和平只是暫時的,說不定有一日,戰火會重新燃起也說不定……
而此時,夜寒已經從公主府離開,來到了妖帝宮中,看向了王座上那位偉大的妖帝。
他也得知了妖帝的決定,得知了人族使團要離開,心中還是有些不解,所以便想來問問。
此時的妖帝正手握著一副卷軸,卷軸之中是偌大的妖族雪域全圖。
在太古之戰結束后,妖族自南向北遷徙到此,一開始的生存范圍只有雙子雪峰下不大的一點地方。
而那時候妖族殘余的子民,其實也不過數千。
后來經過了千年的發展與休養生息,他們學會了在雪中刨食,學會了在冰封千里的東海之中捕撈,開鑿雪山,清空雪谷,日子漸漸平穩,才有了如今這般地步。
但妖帝一族自古以來就從未忘過先輩留下的重任,便是要帶著族人回到九州。
夜寒此時躬身下拜,開口道:“父皇,您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與人族開戰?”
妖帝的目光在卷軸之上掃過,看了許久之后才將卷軸合上,然后抬眼看著夜寒:“你說的不錯,我確實沒想過在此時與人族開戰。”
“既然如此,您先前為何還要接見蠻族使臣?”
“因為妖族不是朕一個人的妖族,是所有妖族的妖族。”
妖帝抬起眼眸,沉聲道:“岐嶺一事之后,朝中大臣便開始有了要重回九州的念頭,并且愈演愈烈,朕不能強行壓制,因為有時候民意是君意也壓制不住的,那么朕若不想開戰,就需要有人犯錯。”
夜寒極其不理解:“父皇究竟為何不愿意開戰?難道我們真的要放棄九州?”
“放棄?不,只是時機未到而已。”
“人族氣運已經出了問題,我不明白我們還要等待什么時機。”
“我先前便說過,破碎的天道應該自行崩塌,新天道選定先賢后應運而生,隨后降下族群氣運,開啟圣戰,可朕如今只看到了一片死氣沉沉,但始終看不到新的氣運落于何處。”
夜寒聽后擰緊了眉心:“莫非岐嶺那件事是個誤會?”
妖帝搖頭:“不,那是個開端,意味著人族一定出了問題,天道已經從內而外地腐朽,但不知為何卻沒有崩塌,可越是在這種時候,我們就越是不能心急,因為我們無法得知這其中是否別有陰謀。”
“別的陰謀……?”
“就像岐嶺那樣,想要尋求仙緣的人族最終卻成了別人仙緣,這本身就是個陰謀,人族有句古話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便是這個意思。”
夜寒聞聲抬起眼眸:“那我們就干等著,什么也不做?”
妖帝看向他:“等待有什么不好的?”
夜寒捏緊了拳頭:“等待會落后。”
妖帝聽到他的話之后輕笑一聲:“那是你不了解歷史,才會有此妄言,不要忘了,當年我們妖族是第一個舉兵朝向遺族的,但最后呢?”
夜寒愣了一下,隨后才張口:“最后氣運盡歸人族,而我族只能被困在雪域無法得見晴天。”
“不錯,我妖族當年死傷大半,民怨兇兇,無法為青天衛道,結果卻為人族做了嫁衣,所以沖在最前面從來都不是最好的方式,這也是朕一直猶豫的原因,朕的妖族再經不起一次折騰了。”
“那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
“再等兩年。”
夜寒臉上浮現出一抹疑惑:“為何會是兩年?”
妖帝忽然起身,從王座上下下來,向著殿外走去:“因為再過兩年,天書院的那個老家伙的壽元就要耗盡了。”
夜寒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天書院的院長要死了?”
“快了,我想不只是我,還有很多人都在等他或死或飛升,這老家伙這些年一直遮蔽著天道,讓萬道混沌,可在壽元耗盡之前,他總要選擇飛升或死去的,到時候朕就能看得清一切。”
天書院掌教,三百五十多歲,入臨仙境已有百年。
但百年光陰之間,他從未嘗試過往仙界飛升,這件事其實無論是在人族,還是在妖族,亦或是在蠻族,都有諸多猜測。
但只有如妖帝這般的人物才知道,他不只是沒有飛升,還遮蔽了天道。
可壽命終有盡時,在妖帝看來,短短兩載有何等不起的?屆時看清一切,總比盲目闖入這天道局中要好。
“父皇,天書院的那位掌教到底有多強。”
妖帝轉頭看著他:“當世最強。”
夜寒沉默許久,隨后拱手:“我明白了。”
“束河死了?”
“死了,被一個叫季憂的人殺掉了。”
妖帝聽后轉身:“一人七劍的那個?”
夜寒有些微微驚訝:“他一個通玄境的鄉野私修,竟然能讓父皇記得?”
“人族像他這般有意思的其實不多,肉搏蠻族,劍斬兵王,還能殺掉束河,我很好奇他的傳承來自何處。”
“據說是鄉野私修,因為活的太難,所以一直在亂修。”
妖帝沉默許久之后擺擺手:“不說這個了,封陽呢?”
夜寒想起了妹妹:“封陽應該是在義診。”
“你去找工匠,將損壞的玉園修繕一下吧。”
“是,父皇。”
夜寒躬身行禮,隨后便出了皇宮,先是找了一批的工匠去修繕玉園,隨后又去見了妹妹。
似乎是為了印證自己并不喜歡那個男子,封陽并沒有在人族離開的時候前去相送,而是一直都在義診,神色如常,并沒有因為人族離去而產生多少反應。
夜寒此時來到她的醫樓,坐在了她的對面:“午飯吃了么?”
封陽搖了搖頭:“還沒。”
“要好好吃飯啊。”
“知道了,等我看完這個病人吧。”
夜寒看著她平靜的眼眸,覺得自己似乎是想的太多,當真是誤會了妹妹的心思。
自小聽了那么多關于九州的事情,妹妹難免是對人族有所好奇的,自己是太緊張了些。
隨后,玉園就進入到了修繕工作當中,被鱗牙兩族妖將所震塌的主殿、偏殿、連廊都要重建,也唯有西院沒有受到太大的波及。
夜寒閑來無事,便常來盯著工程進度,不過有一次卻見到了皇妹的身影在周圍出現,讓他有些疑惑。
公主府和醫館都在登峰大道的南側,與玉園不在一個方向,平日的時候,皇妹是從來不會來這邊的。
不過他也沒太在意,只當是她閑逛于此,直到第二日。
玉園的修繕工作進度很快,亭臺樓閣逐漸開始恢復了原貌,夜寒來此是為了查驗主殿的恢復,但一進門就看到了妹妹。
她正裹著一件棉袍,靜靜地坐在院子里,紅唇微張著,似乎正對著二樓發呆。
夜寒愣了一下,不明白為何妹妹又來了這里,于是隨手喚來一個工匠:“公主怎么會在這里?”
“稟殿下,自前日開始,公主就每天都來,對著二樓的一間廂房一坐就是半日,有時候還會去西院逛很久,像是在檢查門窗的劍痕。”
夜寒的面孔忽然嚴肅了起來:“哪一間廂房,指給我看。”
工匠聞聲抬手,手指在二樓比劃了一陣之后停了下來:“就是那間。”
“壞了。”
“沒壞,剛修的。”
夜寒看他一眼,心說你懂個錘子,然后就又將自己的目光落到了皇妹那發呆的背影上,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好消息是人沒被拐跑,但壞消息是魂兒好像被拐跑了……
這位御用的工匠也不知道皇子殿下在想什么,收拾了一下東西,帶上幾個人就朝著妖帝宮的寶庫位置而去。
也不知道是誰,竟然在那寶庫門外做了個記號,凈給他們找活。
(車修好了,去提車,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