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思考之后說:“首先你有一個誤會,大無常不一定是活的時間越久,結下的緣就越多。因為大無常是孤高而又神圣的存在,有資格與其結緣的對象原本就不多。
“這就跟世俗社會的上位者一樣。地位越是崇高,權柄越是巨大,就越是難以結交到真正的朋友,權力會像是漩渦一樣扭曲周圍人的感情。在這種狀態下即使結緣,結下的也容易是淺薄而又脆弱的緣,難以成為大無常錨定自我的力量。
“不如說,隨著時間推移,大無常的緣是越來越少的。正因為壽命漫長,周圍人無法跟上自己,所以大無常在成長時期結下的深厚之緣也會一步步消失。塵緣盡絕之后,大無常就會成為孤家寡人。”
祝老先生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情……不過也是,雖然祝家祖上出過大無常,但是祝壹活過的時間并不漫長,在成為大無常之后沒過多久就與其他兩儀傳人一起向山兩儀發起了挑戰,然后敗北身亡。
我轉而問:“那么……神婚儀式呢?我聽說神婚可以讓大無常與配偶締結緣分,共享到對方所擁有的緣……這個做法也不可以嗎?”
“在神婚儀式中被獻給神明的那一方,與其說是神明的配偶,不如說是獻給神明的活祭品,雙方之間往往有著巨大的隔閡。當然,你的情況可能不太一樣。”尉遲好奇地看了看我,“你是想要和祝家的祝拾結婚嗎?如果你是將其視為與自己對等的對象,那么神婚儀式就很有用處了。而其他大無常可不見得有和你相同的心態。”
“也就是說,一般的大無常終究會陷入無緣可結的境地嗎?”我感覺這個說法靠不住,“但大無常不是還有與信徒相連的強力之緣嗎?即使信徒提供的錨定有著些許不可靠,大無常也總該有那么幾條可靠的緣吧?比如說子嗣什么的。
“而且,歷史上的大無常應該也不是完全依靠緣的力量來錨定自己的。關系到自己的錨定狀態,我想他們肯定可以找到更多的手段把自己錨定在這邊的世界。總不可能歷史上那么多的大無常都是由于無緣可結而失落的吧?”
尉遲唏噓道:“你說得對,可是,正所謂‘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大無常錨定自己的手段再多,也防不住大無常自己主動進入失落狀態啊。”
他這句話讓我愣住了:“你說什么?”
主動進入失落狀態……大無常會這么做?而且聽他的語氣,還不是一個兩個大無常那么做……而是有很多大無常這么做了?
我不由得再次看向了遠方黑壓壓的塔林。
“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厭離心’這個概念?”尉遲問。
我點頭,同時醒悟。
尉遲提出來的是個佛教術語,厭離心,就是對于世俗產生的厭棄漠視之心。佛教講究出世,要求信眾舍棄對于紅塵世間的物質欲望,而厭離心則被視為求道的第一個階段。
為了刺激信眾的厭離心,有的佛經會嘗試向信眾描述世俗物質的丑陋。如果信眾心里對美色有貪戀,就要告訴他們紅粉骷髏的道理。而有的則不是以文字,而是以圖畫的形式向信眾揭示肉身的丑陋,讓他們看到人的身體在死后腐爛化為白骨的恐怖過程,大名鼎鼎的《九相圖》就是如此。信眾在看完以后就會不由得對自己的肉身產生厭離心,向往心靈的境界。
有了厭離心,才可以產生出離心,而有了出離心,才可以產生菩提心。這是個循序漸進的修行求道過程。
而通過這個提示,我或許也明白了大無常主動進入失落狀態是何種意思。
大無常是居于此世頂點的超級存在,又具備看不到盡頭的壽命。暴力、權力、財富、名聲……絕大多數凡人夢寐以求的事物,對于大無常來說都是唾手可得。
傳說中的釋迦摩尼佛在出家前,是古印度剎帝利種姓的王子,他在見證人的生老病死以后便對塵世產生厭離心,有了遁入空門的沖動。而也有一種說法認為,釋迦摩尼之所以可以毫無留戀地舍棄地位和權力,是因為他享盡榮華富貴,早已對物質欲望沒了執念。
在欲望反反復復地得到滿足以后,大無常自然而然就會對外部的世界滋生厭倦情緒。能夠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對象沒有幾個,可以享受的事物也基本上都享受了,世界就好像是一款被自己體驗得差不多的單機游戲,是時候應該從中畢業了。雖然可能還有極少數自己沒有做到的事情,但是外部的世界對于自己的吸引力毫無疑問是在劇烈降低。
就拿神照來舉例,雖然他還在追求推開第三道門,但那更多的是他自己與自己較勁的過程。外部的世界對于他的幫助已經微乎其微,緣分也無法讓他變強。因此他不在乎超凡主義和治世主義如何,也缺乏伙伴意識,與自己參與同一戰場的獵魔人們死去多少他都不放在眼里。他多半已經對外部的世界產生厭離心,萌發出失落化傾向了。
“大無常光憑思想就可以改變周遭的人事物,因此一旦大無常自己產生厭離心,無論自己曾經為了防止失落化而設下過多少手段,都難以阻止這一進程。”尉遲說,“況且,有的大無常可能也沒有想過要阻止。
“在不同的價值觀下,對于同一事物會有不同的解讀。在世俗社會,厭離心可能會被心理學解讀為厭世心理,是一種負面和逃避的情緒;從神秘學的角度出發,厭離心則是覺悟成佛的開端,是正面和清醒的心境。
“而在很多大無常的信徒看來,大無常的失落化也不見得就是壞事。在古代,大無常也被稱呼為‘人神’,而成為失落大無常的過程,則被視為從人格神到自然神的升華,是一種神圣的進化,或者說是神格化。大無常的消失也被他們相信是進入了冥冥中的次元,是從‘人神’羽化成為了真正的‘仙神’。”
說到后面,他的聲音似乎有些諷刺。
陸禪以前強調的“信徒群體提供的緣法錨定有問題”,或許就有這個因素吧。作為提供緣分錨定大無常的信徒群體,居然會期望大無常失去錨定。
卦天師說過自己是從遠古時代存續至今的大無常,他肯定見證過很多大無常的失落和死亡,而他自己卻沒有對世間厭離失落,想必是對于外部的世界仍然有著無比強烈的執著。
而看著尉遲的態度,我問:“你和他們想法不同?”
“我很久以前也有過相同的想法。不過,我的妻子成為了大無常,我當然不會希望她成為失落大無常……”尉遲看向了遠方的大無常墓區,“可是,誰知道……”
他的眼里出現了悲傷和仇恨。
之后,禮葬儀式開始了。
可能是因為在怪異世界真的有詐尸現象,因此羅山的喪葬文化也是以火葬為基本;而考慮到大多數戰死者連遺骨都沒有撿回來,所以禮葬儀式也改動了遺體告別環節。一個又一個迷你棺木被搬運了過來,里面大多數是裝著戰死者生前的遺物,少數才裝了骨灰。
卦天師在臺上稱贊了這些參與了人道司總據點戰役的戰死者,所有人對其致以敬意和哀悼,然后這些骨灰盒被放入了墓碑之下。
雖然人道司已經毀滅,但是羅山還是有著三大患。以前是人道司、桃源鄉、宣明信徒,而現在則是虛境、桃源鄉、宣明信徒。
儀式結束過后,卦天師離開了儀式場地,所有人也都陸續退場。尉遲在私底下跟我發出了感慨:“……誰能夠想到,這場禮葬儀式里面居然混入了接近半數的虛境使徒呢。”
說著,他看了一眼神照的方向。不知何時,神照已經離去了。
“虛境會議應該馬上就要開啟了,我們到時候再見吧。”他說。
“到時候再見。”我說。
在向法正和劍非仙道別之后,我前往了遠處的黑暗塔林,想要看看歷代大無常們的墓碑。大無常墓區在羅山有著無上的神圣性,就算是大成位階無常,在平時也沒有權力自由出入。不過我就是大無常,想要進去就進去。
這些宛如高樓大廈般巨大的墓碑之下,基本上都沒有真正埋藏大無常的遺體或者骨灰。失落大無常自然不會留下遺骨,少數戰死的大無常一般也不會留下。
我在墓碑群里面也看到了耳熟能詳的大無常的墓碑。被宣明燒死的伏紅塵,以及被老拳神打死的麒麟……這些墓碑之下也都是空缺的。在大無常的戰場上,戰死者往往連骨灰都留不下來。
而有的墓碑暫時還是無主之物,羅山似乎會為還沒有死亡的大無常提前立好墓碑,就像是古代的皇帝們在還沒有死去的時候會先修建好陵墓一樣。
給不老不死的大無常提前修建墓碑,聽上去像是詛咒的行為,不過羅山原本就是死亡文化濃郁的勢力,其總部過去還坐落于死后世界,而大無常過去則被視為死后世界之神。為他們提前修建的墓碑,在羅山的文化里并不是詛咒之物,而是具有神圣崇高的象征意味。
在黑壓壓的墓碑與墓碑之間,我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神照正站在那里面,以莫名的目光看著那些空白的巨大墓碑。
他似乎覺察到了我的目光,便轉過頭來,遠遠地看向了我,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又看了一眼那些墓碑,然后消失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