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突變
三月十七。
五丈塬漢軍大寨在董允的組織下有條不紊地構建。
那位一身玄色直裾的大漢天子,此刻正與那桿金吾纛旓一起,立在該塬最北端,俯瞰著整片關中平原。
他腳下那座大名鼎鼎的五丈塬,高近出關中平原一百多米,這種高度,在后世就是三十多層的高樓。
什么概念?
那座在南北朝時期極富盛名的高王快樂城玉璧,建城依托的峨眉臺地已是險峻至極,卻也僅僅高出河東平原四五十米罷了。
于是自覺略通軍事的劉禪幾乎可以武斷地說:
整片關中平原,再沒有任何一處地方的視野能比得上這座五丈塬,大概也再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比這座五丈塬更適合漢軍安營扎寨,甚至建城。
莫說是已經見識過兩場大仗的漢家天子,便是一個剛剛穿越來的懵懂大學生站到塬上,也該明白當年丞相為何能在這座塬上與司馬懿對峙那么久而有恃無恐。
——這根本就不是人力能攻下的。
東西兩側直接就是一百多米高的懸崖峭壁。
垂直角度大概介于六十度到八十度之間。
想爬上來不是不可以,但絕對要手腳并用,并且需要能夠借力攀爬的附著物,不然就只能從漢軍已經鑿好的階級往上爬。
唯有塬的北面有小部分接近四五十度的緩坡。
這種高度,即使緩坡能爬上來也已經失力,更是只需幾百人便能保住路口無虞。
更重要的,塬的東面便是一整條斜水作為汲道與護塬河。
劉禪在軍營的這些日子,日日聽得最多的壓根不是什么奇謀妙計,而恰恰就是糧道汲道。
甚至聽得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此刻要是還不懂糧道汲道的重要性,那這皇帝不當也罷。
當此之時,一望無垠的關中平原盡收眼底,讓劉禪這個大漢天子心生壯闊之感。
于是他竟敢大言不慚地說:
一旦隴右落入囊中,大漢只須留丞相統三四萬大軍幾萬民夫久駐于此,于渭水南岸實施軍屯,直接依托五丈塬建立一座軍事堡壘,便能徹底隔絕渭水,則隴右除非內叛,再也無虞。
那降將鄧艾剛好派上用場!
然而想到此處,這位大漢天子忽然恍惚。
難道說此番奪下隴右之后,便真是丞相屯田于此與司馬懿對峙了?!
以大漢的國力,劉禪確實不敢奢想能一戰奪下長安。
曹真已死十日。
據斥候回報,曹叡也已率萬余長安守軍東歸雒陽七日。
按照司馬懿八日千里的超級急行軍速度來算,不用三十日其人大概便能出現在長安。
丞相大軍能在司馬懿到來之前奪下隴右便已是萬幸,實在不敢期望丞相能及時率軍下隴去堵武關與風陵渡與蒲坂渡。
而這一次之所以能逼張郃下隴,不過是因為張郃不知關中漢軍虛實,怕此處漢軍去堵了武關與兩渡罷。
魏延子午谷奇謀的后續計劃就是如此了。
一關兩渡一堵,比的就是誰更能打,而魏延似乎很有信心。
劉禪沒信心。
忽然又想到,萬一丞相真與司馬懿在關中對峙,則誰人去抗擊荊州?
自己此番御駕親征,計斬曹真,若是再得隴右,以東吳孫權的尿性,恐怕又要成為大魏吳王。
就算不來,也不敢信他的。
一股略顯刺鼻的氣味傳來,劉禪很快便發現,是十幾匹已經腐臭生蛆的戰馬,周圍飛著一大群堪稱駭人的綠頭蒼蠅。
看上面的的馬革馬鞍樣式,是大漢虎騎的戰馬無疑。
“辟疆,找人將這幾匹戰馬燒了罷。”劉禪負手遠望,對著身后的趙廣吩咐。
“是!”趙廣立馬轉身找人處理。
漢軍營寨還在塬的中央,未建至此,所以那日麋威率虎騎截殺曹魏虎豹騎時重傷無治的戰馬尸體未及處理。
若是放任不管,怕也會出問題。
這幾日一直未下過雨,地上隨處可見帶血的馬蹄印。
劉禪繼續在塬上跺來走去,很快便又發現數以幾百計帶了血的箭矢斷尾四散在一片草地上。
劉禪隨意撿起幾支,攢成一把。
現在他也明白了,之所以要剪斷箭尾,是為了使中箭傷口不受到箭矢擺動的二次傷害。
而之所以不能直接拔箭,則是為了身體自己凝血,也能在軍醫拔出箭頭的第一時間得到治療。
“也不知布武如何了。”劉禪再次想到了麋威。
其人終究是沒因破傷風而死,算他命大。
但斷了半條腿留在了后方斜谷,自己不能在其人身側安撫,不知會不會因此出什么抑郁問題。
不怪他多想,而是兩漢人很看重儀表。
當年夏侯惇失了一眼,實際并不像小說里那樣大吼一聲“父精母血,不可棄也”而吞食之,而是聽到盲夏侯幾個字后照鏡憤怒,輒撲鏡于地。
不論如何,麋威那句“我麋氏忠心否”的問話,多少還是讓劉禪有些觸動,也不知麋芳如今在江東過得好不好。
“陛下無需憂慮,麋國舅定然吉人自有天象。”趙廣聽出這位陛下心情似乎有些低沉。說實話,他之前與麋威不熟,覺得不過是一位與天子沒有血緣關系的假國舅罷了,更別說還有個賣國的二叔。
但這一仗打下來,這位趙云次子心里對其人卻是徹底服了氣。
沒有那位國舅成功攔截曹魏兩千虎豹騎,大漢想從容撤回斜谷棧道實在很有些難度。
一旦兵力多喪,大軍復出斜谷后諸如斷郿塢、屯散關、奪街亭之類的舉措就都無法實施。
下午。
趙云、鄧芝、宗預、董允等重臣聚首于五丈塬帥帳之內。
劉禪拿出那封街亭已克的戰報遞給了尚未看過詳細戰報的幾人。
如今街亭已據,要一起商談一下接下來該做何舉措了。
四十出頭的宗預綸巾素服,看著有股學者氣,此刻看著戰報,整個人神色頗有些復雜。
“向聞羌人貪暴無度,好為作亂,未曾想這楊條竟如此……忠肝義膽,果敢機變,也不知丞相到底是如何與他們交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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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漢軍中人,尤其是如宗預、董允這樣的衣冠士人,對丞相北伐前引羌人、鮮卑在北方為援之事是很有些疑慮與成見的。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鮮卑人自不必說,自桓帝時便已對幽并二州無歲不寇,無歲不略。
而羌人更是在涼州鬧了百年羌亂,早就是大漢的心腹大患,好不容易安穩二十年,黃巾之亂時便又趁勢再起。
“朕也確實未曾想到,巧奪街亭之功竟是羌胡出力最大。”劉禪也不得不嘆。
把自己的屁股從封建帝王位子上挪開,換個角度看,所謂的百年羌亂不過是羌人的“有壓迫就有反抗”罷了。
人家牧場被占了,想定居種田,又被那群因為“三互法”無奈來涼州做官的關東士族歧視性盤剝,完全沒有人權,最后不得不聯合所有被壓迫的羌民起來反抗。
東漢皇帝看不見這些,只天天聽中樞朝廷那群關東官員說,涼州羌民貪暴無度,其心必異,于是屢屢發兵征伐,就更激起羌民的劇烈反抗。
那群去涼州做官撈不到政治聲望就只能撈錢的關東士族,私底下結成了剝削羌族聯盟,你今年剝削完明年輪到我,大家都不要往外說,悄摸的干活。
加上他們又掌握話語權,于是在他們的渲染之下,幾乎所有士人都覺得羌人貪暴好亂,本性如此。
而事實上,以劉禪多年得出的結論,若是多來點會干人事的官員懷柔百年,這群羌民大概早民族大融合了。
能安穩過日子,誰想刀頭舔血?
就是不知丞相到底承諾了什么,才讓這安定羌王如此死心塌地。
待眾人將那封克復街亭的戰報全部看完,又對羌王與趙統言說的那番“不惜一死,何況一臂”的豪言壯語感慨一番后,劉禪終于開口。
“諸卿,今魏文長、王子均已隔絕天水,進逼冀縣。
“街亭重地又已由馮山舉、傅公全率三千人進防。
“諸卿以為,接下來咱們當如何舉措,可有建議?”
眾人盡皆思索。
相府參軍、右中郎將宗預第一個出言:“陛下,街亭只三千人進防是否太少?
“之前馬謖萬人守街亭,如今只派三千人據守,預以為不妥,或可請羌酋楊條一并入據。”
戰報里說,羌酋楊條在成功奪下街亭后,又帶著自己的幾千人馬回月支去了。
關興與趙統所率千余虎賁則押著街亭的魏國降虜與運糧民夫下山,估計還要兩天才到陳倉。
趙云欲言又止,然而那位自覺已經略通軍事的天子卻已搶先一步開口:
“右中郎將怕是對隴右地形有所不知,魏寇若欲入隴右,并非只有街亭一道。
“羌酋楊條所據月支,直接控扼瓦亭、雞頭、番須三道,其重要性不比街亭差。”
宗預似乎開口要辯,最后卻又不說話了。
片刻后,讓劉禪愕然事情出現了,那位董侍中竟也持與宗預一樣的看法:
“陛下,臣也以為當增兵街亭。
“萬一丞相天水久攻不下,區區三千人,只能是讓重上隴山的魏寇分些兵馬,卻不能再出城騷擾糧道,怕是不足以實現斷隴的。
“此前趙老將軍陳兵兩萬于此,待斜谷大軍盡出,咱們五丈塬大軍仍是兩萬余人。
“雖然偽帝應尚未回到雒陽,關東司馬懿的大軍還要二旬或一月方能來到關中。
“但臣總是憂心,一直沒有消息的并州與河東兵糧,會不會已經收到偽帝詔命,馬上就要來了?
“再加上魏寇在長安尚有一兩萬人馬,到時候若是一并西來,與張郃合兵一處,咱們看守郿塢的四千守軍便要撤回五丈塬。
“如此,則賊寇糧道又通,再上隴山,分一萬人馬即可使街亭糧道不失。
“是故,還是增兵街亭為好,若有七八千人,則魏逆必欲往天水增援,不分兩萬人必不敢西進。”
劉禪聞言一愣,卻是終于發現了一直被自己忽視的一點。
之前因為劫到了曹叡的信,以為張郃不會下隴,而關中無帥,所以大漢在關中可謂橫行無忌。
可若是張郃下隴而丞相不下,那關中豈不就有帥?!
而假使太原與河東運來兵糧,那張郃既知曹叡不在長安,又對五丈塬無可奈何,豈不是一定會選擇再度揮師上隴?!
那……似乎真的只能增兵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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