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宮,甘露殿,
朝會之后,楊堅橫臥在御榻上,手枕著頭,閉目養神。御榻前中常侍陳德信,雙手捧著奏章,微微低頭,輕聲誦讀奏疏,柔和的讀誦聲,回蕩在宮殿周匝。
天子靜靜地聽著這些三省六部上呈的奏表,面上無喜無怒。一旁的中常侍陳德信每讀完一封奏表,都要稍作停頓,在見到天子沒垂詢之意后,才會拾起下一封章表繼續誦讀。
“陛下,”
如此連續誦讀數十個奏本之后,直到中常侍陳德信讀到一封由御史臺上呈的奏本時,天子楊堅驀然睜開雙目,中常侍見狀身子一顫,立即匍伏于地,同時雙手托舉那封奏本。
此時的楊堅眸中似有兇光閃爍,他起身后看也不看已嚇的噤若寒蟬的中常侍陳德信,一把將奏本搶了過來,手上胡亂的翻閱了一下,在將奏疏又看了一遍后,終是氣急而笑。
“好啊,真是好啊,朕是真沒想到,御史臺里竟還有這樣的諍臣,有膽子呈上這樣的奏章,真是……真是膽大包天!”楊堅冷笑著,竟是將奏本撕的粉碎,破碎的紙屑散落一地。
“陛下息怒,”在甘露殿侍侯的中書舍人李公輔,見天子震怒,急忙上前,伏身叩拜。
“息怒?”
楊堅抿了抿嘴,道:“我怎么息怒?一個小小的侍御史,從七品下的官位,怎敢上這樣的奏疏?竟敢彈劾郢國公王誼久蓄異志,他不知道王誼是誰?他還上疏說王誼陰怨長矣!”
“他想干什么?御史臺的治書侍御史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審核的御史奏章,竟然讓這樣的奏章,來到了朕的面前。如果連王誼都有反心的話,那朕除了皇叔靠山王,還能相信誰?”
不怪楊堅暴怒,御史臺侍御史李子期上書彈劾郢國公王誼久蓄異志,還是處在駙馬都尉王奉孝剛剛薨逝的關口上書。這讓敏感多疑的楊堅,認定侍御史李子期背后有人指使。
一想到御史臺竟為他人所用,成了黨爭之器,楊堅如何能不氣。他也是做過大丞相的,自然知道一個小小的侍御史,如果背后沒有人支持,就治書侍御史那關就不可能過去。
能將這封奏章呈到他的面前,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只是御史臺位卑權重,御史們獨立三省六部之外,直接向天子負責,作為最高官長御史大夫,更是從三品官位。如果御史臺真的牽扯進黨爭的話,連楊堅都不知要如何收場。
中書舍人李公輔懇切道:“陛下,請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
楊堅強壓心頭怒火,道:“說吧,”
對于這個中書舍人,楊堅還是很尊重的,李公輔自幼聰慧,博學多才,在北齊時就已聲名遠揚。歸附隋室后,楊堅詔其為中書舍人,隨侍左右,起草詔令,參與朝中機要。
中書舍人李公輔直接道:“陛下,御史臺官長御史大夫楊素,性謹慎,心陰狡,若說楊素是此事的推手,臣不信!”
聞言,楊堅深深的看了李公輔一眼,心頭火氣緩幾分,緩緩道:“朕也不信,”
雖說彈劾王誼的奏表出自御史臺,楊素作為御史臺官長,確有很大嫌疑就是那個幕后推手。但楊堅了解楊素,像楊素那樣的人,不動則已,動必絕殺,不會給對手機會反撲。
況且,楊素知道楊堅和王誼的情誼,更清楚在駙馬都尉王奉孝新喪之下,拿‘異志’彈劾王誼,只會自取其辱,換來的必定是天子呵斥,楊素不是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
中書舍人李公輔低聲道:“那,這個李子期背后之人,就需深挖了。試圖構陷開國元勛,必然是別有用心之輩,這等人如不及早將之挖出,讓其隱于幕后,才是社稷之大害。”
“是啊,確是社稷之大害,”楊堅面色漸緩,心頭殺機卻是愈來愈重。這不只是對李子期背后推手的,還有相當一部分是沖著王誼的,對這個幼時好友,他可遠沒說的那般放心。
當初為了篡權奪位,楊堅不惜拿七歲的蘭陵公主聯姻郢國公府,王誼若真與楊堅交心不疑,又怎會有這門親事出現。而在江山穩固后,王誼雖得大司徒之名,但也失去了實權。
北周時期的王誼是楊國公、大內史、襄州總管,與楊堅同殿為臣,如今的王誼,只得一個郢國公、大司徒的名頭,本身的影響力已遠不如北周之時,這讓王誼怎么可能不怨懟。
楊堅對此心知肚明,只是面上依舊維持著舊友的體面,雖不給權柄,但恩遇有加,時有賞賜,朝野皆認為楊堅重舊情、惜舊人。只是王奉孝的早逝,終讓楊堅對王誼有了殺心。
如王奉孝還在,顧念著蘭陵公主,楊堅或許不會向王誼下手,只是王奉孝已死,蘭陵公主現在才十一二歲,是不可能為王奉孝孤獨終老的,一旦再嫁,就是楊堅對王誼動手時。
“查,朕授予你密令,調百騎司的人,一起把這個推手挖出來,朕倒是要看看,是他藏的深,還是朕挖的深。”
楊堅眼瞼低垂,對這個幕后推手的身份,他很感興趣,敢在他眼皮底下興風作浪,就要做好被他發現后所需的代價。為此,楊堅甚至將部分百騎司的調動權,都給了李公輔。
百騎司作為楊堅手里的隱秘力量,負有監察天下之責,與秦時黑冰臺,漢時直指繡衣一般,都是天子最兇悍的鷹犬爪牙,手段之狠毒酷厲,作風之惡劣兇殘,遠超常人想象。
“諾,”
李公輔叩首應道。
楊堅冷冷的看著李公輔退下的背影,突然對一旁的中常侍陳德信,道:“德信,你說這背后之人,會是誰呢?”
中常侍陳德信謹小慎微的抬頭,偷偷看了眼楊堅的臉色,心里衡量了得失后,輕聲道:“奴婢不知,但奴婢以為,這背后之人一定是個手眼通天之輩。”
聽到手眼通天時,楊堅明顯愣了一下,饒有意味的看著陳德信,道:“為何說這人,一定是個手眼通天的人呢?”
“陛下,奴婢早聞御史臺官長御史大夫楊素手腕強硬,御史臺在楊素手里,雖說不是針扎不進,水潑不進,可也不是誰都能插手的。”
陳德信小心翼翼的組織了下措辭,道:“能讓一位治書侍御史甘心犯險,將這份奏章送到陛下眼前,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沒有極大的利害關系,誰敢輕身犯險?”
御史臺最高官長是御史大夫,其下便是兩位治書侍御史,身居正五品官位,是御史大夫的副手,職在輔助官長管理御史臺,監察百官。
李子期奏章能出御史臺,送到楊堅的手上,不用說也是兩位治書侍御史中的一個,暗中出手相助。不然這種奏章一般都是直接壓下,或轉呈御史大夫楊素看過后再上呈天子的。
能把一位治書侍御史當作小卒來使的人,其身份之顯貴可見一斑,
楊堅冷哼道:“一封構陷奏表,就要折御史臺一個治書侍御史、一個侍御史,朕都沒有這樣的手筆。”
對此,陳德信諾諾不敢言,此時再開口就是多說多錯了。楊堅性情暴躁易怒,剛才楊堅盛怒時,陳德信只能匍伏在地瑟瑟發抖,根本不敢靠近,暴怒下的楊堅,殺人如若兒戲。
雖然怒氣過后,楊堅每每都會懊惱后悔,只是他天生性情就是如此,想克制都無從克制。
“會不會,是因為東宮呢?”楊堅蹙眉,緩步走出甘露殿,站在殿前,望著東宮方向,不知為何心里竟泛起了嘀咕。
開皇元年冊立儲君的時候,王誼曾力薦楊勇為太子,楊勇為儲君,既嫡且長,這在當時是眾望所歸,人心所向,所以楊堅順水推舟,冊立長子楊勇為太子。
如今時過境遷,晉王楊廣隱約有了要與太子楊勇奪嫡的苗頭,雖然晉王隱藏的不錯,但楊堅何許人也,能在北周武帝宇文邕眼皮底下韜光養晦,直到現在篡周建隋的狠人。
楊廣的那點小伎倆,都是楊堅當年玩剩的。就憑晉王楊廣此時的城府,想瞞過楊堅,著實有些困難。
想到楊廣,又想到這個兒子近些時候的動向,似乎有接觸齊郡公府的想法。對于這個母族外戚,楊堅本身是沒太多感情的,只是他需要一個沒威脅的外戚,來彰顯自身的仁厚。
楊堅突發奇想,問身邊的陳德信,道:“齊郡公府,德信,朕記得剛才有封吏部奏表,說的是朕那個糊涂表弟,給其子請門蔭入仕的事吧?”
陳德信恭敬道:“陛下圣心郎徹,天縱英明,確實有封吏部奏表,說的就是齊郡公為其子呂尚請門蔭入仕一事。”
楊堅帶著笑意,道:“朕聽聞此子雖浪蕩不羈,任性妄為,卻不失忠厚良善本性,這很難得。既然齊郡公請門蔭入仕,那就讓他做一個秘書郎吧!”
秘書郎者,正七品官位,從屬于秘書省,隸屬于尚書省,是個清貴的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