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腹地。
山谷幽深靜處,歪歪斜斜的巨木樹叢扭曲生長,樹冠交織,藤蔓環繞,陽光難以穿透。
林間彌漫一層伸手不見五指的毒瘴,地面鋪滿腐敗的枯枝落葉,行走其中,吱喳作響。
枯枝敗葉之下,是另一個世界,運氣好,一腳下去爆漿,運氣不好,一腳踩中毒蛇,五步走完一命嗚呼。
空間暈動,漣漪蕩開,三道身影從中走出。
左冷邪一馬當前,和向遠、禪兒保持一定距離,明顯帶著幾分防備,且毫不掩飾。
雖說靈光老魔奪舍重修,眼下只有化神期修為,圣女也未曾取回輪回多世的記憶,兩人聯手也不值一提,但他倆湊在一起,還有了云雨幽媾的好事,幕后定有隱情。
小心無大錯,還是要防一下的。
左冷邪一腳踏出,黃泉寒氣散開,凝結冰霜,周邊毒蟲蛇蟻頃刻血肉凍結。
向遠有樣學樣,以無相印法驅動三陰生死簿,陰氣蔓延掃過,毒蟲蛇蟻皆化作一攤濃水。
“嘶嘶嘶———”
向遠深吸一口氣,史詩級過肺,評價道:“香甜可口,提神醒腦,南疆的毒瘴還是這么令人回味無窮。”
“左使言之有理。”禪兒點點頭。
只要不提蕭令月,相公說什么都對。
兩人膩歪了一個半月,你中有我,知根知底,難分彼此,縱然一個假扮圣女,一個偽裝左使,言語之間也有化不開的甜膩。
齁甜齁甜的,特別上頭!
左冷邪被熏著了,暗罵一聲惡心,暗道一句不知廉恥,再次拉開一段距離。
他行走十余步,立于三棵呈品字形排列的大樹前。
這三棵樹其貌不揚,并無特殊之處。
左冷邪一眼掃過,并指成劍,在虛空中劃開光暈如幕,而后指尖一挑,將帷幕拉至一旁。
幕后,一處鐘靈毓秀的世界緩緩鋪開。
黛巒疊嶂,于浩渺天際勾勒出一抹若有若無的輪廓,似丹青妙手以淡墨輕染,墨色承載千古,沉淀歲月,在宣紙上暈開深淺不一的幽玄之色。
近處溪流匯聚成湖泊,光如銅鏡,柔如綢緞,未興一絲波瀾。
澄澈之水映襯遠山墨色,不知何處降下月
光,于湖面凝結鏡花水月之姿,構成一幅靜謐而悠遠的山水畫卷。
黃泉道總部的景色比向遠想象中要美好許多,在他的刻板印象中,天下八大邪魔的總部,都是烏煙瘴氣,人畜不分,漫山遍野鬼影憧憧的亂葬崗。
主打一個群魔亂舞。
即便不是,也該深入地下,見不得光。
硬盤師伯走得急,記憶碎片中并無黃泉道總部的模樣,向遠不知此地雅致,是個下車打卡尿尿的圣地,初見頗為驚奇,看哪都覺得新鮮。
禪兒很早就離開了黃泉道總部,被迫加入錦瑟貓捉老鼠的游戲,許久未至此地,見向遠好奇,傳音講述起來。
三人踏波而行,月色蕩漾,隨水流細微波動,閃爍出粼粼碎光,仿若繁星墜入塵世,美不勝收。
向遠喉嚨有些癢,打斷禪兒的傳音,眨眼眼睛道:“遠山如痕凝墨色,近水無聲映月光,圣女大人便如這鏡花水月,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圣潔之資,飄渺之影,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觸碰。”
你站起來蹬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禪兒抬袖捂嘴,面頰微紅看向一旁。
就喜歡相公念詩,多來點。
這就來!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子規一夜啼到明,美人獨在空房宿……”
“不如池上鴛鴦鳥,雙宿雙飛過一生……”
這首詩有點長,長到向遠無法原創全文,且創到最后串文,把‘長恨歌’串了進來。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問題不大,一樣,能串。
再說了,原創的事兒,怎么能叫串呢,這叫觸景生懷,有感而發。
此詩勸人珍惜,具體珍惜什么,因人而異,因景不同。
果不其然,禪兒一聽就上頭了,沒有聽到珍惜時光的雞湯,只聽到了珍惜當下的兩情相悅。
想起無生界,向遠為她作詩時的那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瞬間進入眼神拉絲的狀態。
原來相公那時候就對禪兒癡心一片了。
嚶嚶,想給相公生孩子!
兩人傳音未曾言語,眉來眼去,眉目生情,空氣中彌漫著狗糧的芬芳,著實把左冷邪惡心得不行。
他加快步伐,抵達湖心位置,又是并指成劍劃開,挑起一簾帷幕。
果真邪魔歪道,見不得光,總部所在的位置都要套娃。
向遠看得出,無論是遠山近湖,還是前方樓臺長道,都不是洞天福地,很難描述周邊空間的特殊波動,非要說的話,可能是陣法,也可能是大神通者強行將幾處不同的空間糅合至一處。
這般神通,當真匪夷所思。
向遠和禪兒隨左冷邪踏入樓臺長梯,四名身著黑袍的黃泉道弟子守門,他們不認得‘靈光左使’,紛紛對左冷邪行禮。
待向遠三人走遠之后,其中一人才拍了下腦門,道一聲壞事。
“我突然想起來,剛剛那位妙齡女子似是圣女大人。”
“是極,我也覺得有幾分相似。”
“壞了,適才未曾行禮,不會被圣女大人怪罪吧”
“應該不會,圣女剛剛朝我笑了,她儀態非凡,端莊性雅,應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子。”
這人撓了撓頭,心里補上一句,圣女大人的笑容好生嫵媚,她一定是喜歡我。
禪兒媚術一般,沒怎么下功夫,給阿娜黑
顏提鞋都不配,非要說的話,應該是近來一段時間床單滾多了,日常泡芙,染了幾分嫵媚風情。
至于笑……
聽到相公的甜言蜜語,上揚的嘴角壓都壓不住。
黃泉道是乾淵界八大邪魔之一,名聲在外,得世人一致認可,稱得上金字招牌,多年老字號。
門內除了坐鎮輪回的道主,輪回多世的圣女,另有八名位高權重的使者。
左右護道二使,分別為黃泉左使靈光,黃泉右使左冷邪,這二人本領不凡,通幽期宗師中也是聲名顯赫的強者。
另有六大使者,拘魂使、索命使、添善使、罰惡使、執典使、傳功使,各司其職,各領其能,都是黃泉道的權力高層。
道主常年隱遁、圣女腳不沾家的情況下,左右二使基本掌控了整個黃泉道,考慮到左使靈光老魔被缺心老道打爆,奪舍重修一世,如今的黃泉道由左冷邪說了算。
現在不行咯,圣女回家了,靈光老魔奪舍回來了,就連不怎么管事的道主也現身了。
左冷邪心頭煩躁,剛過上幾天好日子,正想著查賬呢,又該勾心斗角了。
黃泉道什么時候成了這個樣子!
哦,一直是這樣子,他當家做主才是反常。
那沒問題了。
言歸正傳,因為靈光突然被打爆,左冷邪成了帶頭大哥,黃泉道內人人自危,六大使者或是主動示好,或是冷眼旁觀,更有甚者直接閉關,導致黃泉道總部冷冷清清,向遠一路走來,就沒見到幾個喘氣的。
三人穿過大殿樓臺,行至后山禁地,左冷邪立于禁地外圍,面容陰鷙道:“道主清修之地,非傳令不得踏入,本座不便相隨,兩位請吧。”
“多謝左大哥帶路,改天請你吃酒,咱們商量一下,去西楚那邊干一票大的,屠城煉幾個鬼神助助興。”向遠抬手一拱,和禪兒走入后山禁地。
魔頭是這樣子的,不高興了,屠城泄憤,高興了,屠城助興。
向遠估摸著,左冷邪一張標準反派臉,八成就好這一口。
左冷邪面無表情看著向遠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才不輕不重冷哼一聲。
后山禁地,一片死寂陰郁。
樹靜無風,流云不動,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某種無形力量禁錮,釘死在了原地,就連地
面上的落葉也沒有任何腐敗的跡象,被這片靜止的空間所凍結。
道路兩旁,一座座古老石碑參差錯落,文字模糊,散發幽幽暗光。
石碑周圍,草木不生,土地干裂,不知是石碑排斥生機,還是生機被石碑卷走,空氣深沉壓抑,放眼所見皆透露著一股子邪氣。
望之不祥,仿佛天地法理也想逃離此地。
向遠原本是不想來的,他一個正道少俠,瘋了才會進入邪魔歪道的老巢,被道主打至跪地當星怒力豈不冤枉。
小洞天一關,繼續和禪兒膩歪,他就不信了,左冷邪真敢沖進去抓人。
可左冷邪沒這個能耐,不代表神神秘秘的道主沒有,向遠隱隱有種預感,一旦他拒絕左冷邪,隔天就會變成道主堵門。
這道題沒得選,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還有,向遠對左冷邪所說的話頗為好奇,道主不僅算到了圣女‘錦瑟’,還算到了左使‘靈光’,這讓他有些意外,懷疑缺心眼師父萬無一失的謀劃被道主識破了。
此行暴露的風險很大,不知道他的演技能否兜得住。
轟隆隆!
石碑道路盡頭,高約三丈的無字碑拔地而
起,此碑通體漆黑,那黑色深邃得仿佛沒有盡頭,宛如宇宙中最黑暗的星體,散發令人心悸的氣息。
定睛細看,石碑又似透明,不斷向外散開黑光,光源為其中心處的四方虛影,輪廓模糊,看不真切,虛影周邊另有鎖鏈穿插,似乎在封印著什么。
向遠雙目微瞇,四方虛影的造型……仿佛是一口豎直的棺木
先人豎著葬,后人一定…呸,道主是棺材精,還是被人封印在了棺材里
問:什么人住在棺材里
答:死人。
比如還在奉先縣埋著的僵前輩,出土前就住在棺材里。
硬盤師伯留給向遠的記憶中,提及道主只有神秘二字,似是一位女子,可能還死了。
向遠起初不知其意,只當道主坐鎮輪回,生死處于某種不可觀測的狀態,看到這口棺材才明白,硬盤師伯說死了,純粹是字面意思。
嗡嗡嗡!
無形波動散開,石碑中,仿佛有一雙眼睛緩緩睜開,深邃無法窺探,無邊無際,居高臨下,凝視向遠和禪兒,將他們里里外外看了個一清二楚。
“你二人既來,想必錦瑟已經身死……”
道主聲音縹緲,既在虛幻,又在現實,只聽聲音的確是一位女子。
然其開口就是晴天霹靂,直接點明禪兒并非圣女。
不,錦瑟沒有死,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留在了禪兒身邊。
就在向遠硬著頭皮準備解釋的時候,道主的視線放在了他身上:“靈光奪舍不成,慘遭算計敗亡,一生心血全成就了你。”
向遠和禪兒頭皮發麻,道主什么都知道,有且極有可能,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這一切。
“黃泉道不能沒有圣女,從今日起,你就是黃泉道圣女。”
石碑之中,棺木緩緩推開,伴隨鎖鏈拖拽之聲,一截纏繞繃帶的枯骨手掌自棺中伸出,指尖輕點,黑光乍現,直沒入禪兒眉心。
道主低沉出聲,如黃泉低語:“此乃黃泉道圣女秘法‘輪回往生經’,你此前所學多有疏漏,為錦瑟篡改曲解,今授于正本,可為本座弟子,望你勤加苦修,莫要貪戀兒女之情。”
禪兒心神一震,只覺一股玄奧之力自眉心涌入,文字如江河奔流,貫通周身,往日諸多不明之處,豁然開朗,下意識低頭道:“禪兒多謝道主傳功。”
枯骨手掌緩緩收回,棺木隨之閉合,鎖鏈聲漸息,石碑復歸沉寂。
向遠:“”
等會兒,是不是漏了什么,比如黃泉道不能沒有左使,從今天起,你就是黃泉道左使。
向遠想了很多,唯獨沒想到道主這么好說話,而且聲音冷冷清清,雖有威嚴,卻意外地很好聽。
“靈光因你而死,你承靈光因果,你就是黃泉左使。”
石碑中,道主的聲音遲來一步,說著讓向遠心驚膽戰的話:“靈光被本心道缺心道人所殺,本領不如人,死于一場算計,本座若沒猜錯,你當是缺心道人的弟子,是也不是”
向遠干巴巴咽了口唾沫,腳尖點點地,確認腳底板上玉璧文身還在,這才安心不少,一臉忠厚老實道:“黃泉左使拜見道主,愿為道主鞍前馬后,萬死不辭!”
說著,單膝跪地,迷途知返,棄明投暗。
奉先向遠飄零半生,未逢明主,道主若不棄,他愿將天賦帶至黃泉道。
忠誠.JPG
“你既不否認,想來便是缺心老道的弟子,也好,靈光為你同門師伯,一脈相承,理應由你繼承他的左使之位。”道主語氣平淡,仿佛在講述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禪兒歪頭看著向遠,頭一回知道,原來自家相公出身本心道,還是靈光老魔的師侄。
一直以來,禪兒都以為向遠是天刀宗弟子。
她沒記錯的話,本心道是北齊的一流勢力。
問題來了,為什么出身北齊本心道的向遠會在西楚和南疆附近瞎溜達,有什么說法嗎
向遠忠心耿耿的模樣并沒有讓道主滿意,她緩緩開口道:“下方本心道弟子,姓甚名誰,道號為何”
向遠沉默了一下,最終如實道:“向遠,道號問天。”
“取問天去遠,今日起,你便是黃泉左使向問天。”
能別叫向問天嗎,聽起來怪怪的,仿佛您老人家沒有小丁丁!
不對,道主剛收禪兒做弟子,四舍五入,師父為父,分明是任我行。
任我行可是有小丁丁的。
向遠一邊吐槽丁丁歷險記,一邊忠誠道:“黃泉左使向問天拜見道主,道主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乾淵!”
禪兒翻翻白眼,相公拍馬屁的功夫也就那
么回事,應該是練少了。
問題不大,回去拍拍她的,勤加練習就好了。
道主沉默了一下,不管怎么說,黃泉道都是個有組織、有預謀的正規團伙,就向遠這樣的,黃泉道的畫風遲早要被帶歪。
“道主!”
石碑緩緩下沉,道主就此離去,返回輪回之中坐鎮。
向遠起身摸著下巴,看向一旁的禪兒:“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對黃泉道的看法有所改觀,至少道主很好說話。”
禪兒不知如何作答,想了許久才說道:“輪回往生經與我頗為契合,黃泉母樹的虛影……的確沒有根系。”
什么意思,錦瑟歪打正著,傳你的假功法變成了真功法
向遠正欲發問,心頭一驚,是了,既然錦瑟是真正的圣女,為什么道主賜她的功法有誤,而禪兒得到的是真功法
再一想兩女短暫交手,錦瑟召喚的黃泉母樹虛影處處吃癟,沒有劣幣驅逐良幣,從始至終,真正的良幣一直在禪兒手中。
有點繞,但向遠想到了一個可能,錦瑟壓根就不是黃泉圣女,是道主為禪兒準備的硬盤,禪兒才是真圣女。
這么一想,同為硬盤的靈光……究竟是缺心眼師父的算計,還是道主的算計
又或者,道主預判了缺心眼師父的預判,缺心眼師父預判了道主預判了他的預判
向遠拍了拍腦袋,還是那句話,這些能掐會算的家伙著實討厭。
鏡頭一轉,禪兒抵達圣女殿,迎面就遇到了一個熟人。
一襲青色長裙,淡妝宜人,烏發輕挽云鬢,眉如遠山含翠,唇似三月桃花,見禪兒走來,一臉喜色施禮請安。
抱琴。
抱琴是禪兒的侍女,向遠第一次踏入南疆,還是借她之手,算下來,可說是向遠和禪兒結識的媒人之一。
“你怎會在此”
禪兒微微皺眉,她清楚記得,從未安排抱琴抵達黃泉道總部,最近一段時間一直是散養。
抱琴為什么會在這里
禪兒看了眼向遠,后者微微搖頭,還能為什么,接到了‘圣女大人’的命令唄。
別瞎想了,你這輩子就是妖女的命,好好當你的黃泉道圣女吧!
“抱琴收到圣女大人的書信,立即趕赴此地,已經安排好了圣女大殿的全部事宜。”
抱琴回復起身,這才注意到禪兒身邊的向遠,眉頭微皺,想起這張臉在哪里見過,頓時驚訝萬分:“你,你是奉先縣的……那根人藥,你怎么在這里”
“小小婢女,怎么和本座說話呢”
向遠獰笑一聲,對禪兒道:“圣女大人,你這個婢女好不曉事,一點規矩都不懂。本座幫你把玩幾天,不,調教幾天,保證還你一個知書達理的婢女,意下如何”
確實,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一點腦子都沒有,是該好好教訓一下!
禪兒嘴角勾起,在抱琴臉色慘白的目光中,輕飄飄道:“有勞向左使了,本座知你手段,凡女子落入你的魔爪,必然生不如死。抱琴雖出言不遜,卻也罪不至死,小懲便可,莫要玩壞了,尤其不能缺了什么零件。”
“桀桀桀桀”
“呵呵呵”
狗男女剛至黃泉道,便輕易適應了新身份,一唱一和,壓根不像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