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伍定遠便與眾人商議,道:“這兩名孩子很是可憐,路上沒了照顧,不如咱們帶了她們同去西涼,回程時再將她們送回九華山,如此可好?”
韋子壯也有此意,說道:“伍兄之言甚是,大家都是武林一脈,豈能不相互看顧?”
楊肅觀盤算一陣,目下點子現身,料知此行兇險必多,當下搖了搖頭,說道:“不成。這江充前頭不知還埋伏了多少人馬,咱們自顧不暇,如何能照護這兩個女孩兒平安?”
韋子壯眉頭一皺,先前楊肅觀為了官場交情,便應允護送高定返鄉,但現下遇上了兩名柔弱孤女,卻顯得有些不夠爽氣。他嘿地一聲,拍了拍胸脯,道:“楊大人只管放心,路上若有什么差池,我便賠上這條性命,也會維護她們平安。”
伍定遠也道:“楊郎中快別操心了。這兒離嵩山少林寺不過十日路程,倘若路上再也什么差錯,咱們大援已近,也不須再擔心受怕了。”
楊肅觀聽他二人堅持,自也不便再說,只好道:“既然兩位這樣說了,咱們這便出發吧!”兩名少女聽說要離去,如何肯走,只在師叔墳前痛哭。
眾人半哄半騙,說道:“你兩人若不回山,你師父定要心急,到時他豈不傷心難過?”如此溫言相告,好容易才說得她們離去。
一路行向嵩山,兩名少女悲悲切切,路上不斷啼哭,韋子壯與伍定遠只好不住勸慰,每日里哄她們開心。楊肅觀卻滿心擔憂,深怕再中伏擊,所幸路上平安,沒有再遇上什么江湖人物。
數日後來到一處縣城,楊肅觀見多帶了兩名少女,那張之越又已死了,實在沒空再去理會高定,便取出兵部令牌,命當地縣官派人護送高定回鄉。
那高定本已無權無勢,縣官根本懶得理會,但楊肅觀的父執輩都是大員,那縣官如何敢抗拒?立時便從了,自去調人護駕。
這日終於到得嵩山腳下,眾人都松了口氣,楊肅觀道:“總算到了少室山腳,大家不必再躲躲藏藏的,可以好好歇息一番。”當下便攜著眾人行上山道。
伍定遠走上幾步,忽見韋子壯與娟兒、艷婷都駐足原地,不見跟來。
伍定遠奇道:“你們三人不來么?”韋子壯尷尬一笑,搖頭道:“不了,我們還有些事情要辦,你隨楊郎中去吧!”說著帶著艷婷、娟兒兩人,自往山腳小鎮去了。
伍定遠更感怪異,忙問楊肅觀道:“這是怎么回事?怎地韋護衛不跟著一起來?”
楊肅觀卻絲毫不感詫異,只淡淡地道:“韋護衛是武當真武觀的親傳弟子,自張三豐祖師以降,武當弟子皆不準入少林。此乃本寺遺規,更改不得。”
伍定遠大是驚奇,道:“原來如此,我倒不知有這個規矩。”
楊肅觀點了點頭,又道:“除此之外,少林另有一個規矩,千年來從不接待女客,是以這兩名姑娘也不方便進去。”
伍定遠哦地一聲,他也聽聞過少林門規森嚴,卻不知嚴苛至此。
行到山腰,兩人見到一處涼亭,里頭站著幾個僧人,楊肅觀走上前去,自道名號,那幾名僧人聞得“楊肅觀”三字,趕緊下拜磕頭,口稱師叔祖,忙不迭的向寺內通報。
伍定遠心中一奇,這楊肅觀不過二十五六年紀,只怕比自己還小個十歲,怎能有如此高的輩分?心中對這位楊郎中更感敬畏。
兩人甫一上山,十來名僧人便快步走出,當前兩名和尚,一人年老瘦小,另一人卻胖大高壯,楊肅觀拱手下拜,道:“肅觀見過靈定、靈真兩位師兄。”伍定遠心下一凜,知道少林四大金剛到了,連忙拱手見禮。
那身形高大的乃是“虎爪金剛”靈真,說話聲若洪鐘,只聽他大笑道:“楊師弟來得好!不知昆侖山那幾只兔崽子可有找你羅唆?他們若還敢陰魂不散,看老子生剝了他們的皮骨!”靈真數月前曾與卓凌昭交過手,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他雖是出家人,但一想起昆侖少林兩派間的恩怨,竟然言語粗俗起來,全不像個有道高僧。
楊肅觀笑道:“有師兄出手相助,誰敢老虎嘴上拔毛?師兄倒是多慮了。”
靈定面露微笑,道:“楊師弟,我們先到羅漢堂坐坐,方丈師兄現下有客來訪,一會兒才有空閑。”
楊肅觀聞言一怔,低聲問道:“可是寺里有事?”
靈定淡然道:“少林寺與世無爭,來者皆是友,師弟不必過慮。”
眾人來到羅漢堂,伍定遠見眾多僧人正在習練武功,有槍有棒,或站或坐,他自知這是少林寺的私密,不可多看,當下低頭疾走而過。這羅漢堂向來是少林寺傳授本門武藝之處,寺里不論年紀老少,都在羅漢堂待過,靈定位居羅漢堂首座,自是少林寺中數一數二的大高手,楊肅觀幼年時也蒙他點撥過武藝,兩人甚是熟稔。
眾人坐定了,楊肅觀便道:“我這趟西去,實有大事待辦,此事關乎朝廷氣數,需得回寺稟明方丈。”說著將柳昂天吩咐的事情約略提過。
靈定聽罷,說道:“楊師弟此去兇險異常,那江充絕不會輕易放你過去,必定派遣無數高手追殺,卻要如何抵御?”
楊肅觀道:“這便是我回寺的緣由了,還盼師兄念在同門之情,能給肅觀一些援手。”
靈定嘆了口氣,說道:“這幾年少林盛名凋零,給人欺侮得好生厲害。想那靈音師弟數十載修煉,現下都給囚在昆侖山,老衲決不容少林子弟再受折辱,只要方丈允可,此次當與師弟同往。”
楊肅觀心中一喜,他知道靈定武功高絕,江湖上罕有敵手,只要他能與自己同去西涼,不論遇上大小事情,自能逢兇化吉。
兩人說話間,走廊間傳來一聲佛號,眾人眼前一亮,只見一名雋雅清貴的中年和尚從外走進,伍定遠雖是第一次拜訪少林,從未見過這名大師,但看他舉止非凡,寶相莊嚴,當是少林方丈,人稱四大金剛之首的靈智大師,當下急忙站起。
楊肅觀見這僧人來了,當即站起,合十道:“弟子楊肅觀,拜見方丈。”
靈智點頭微笑,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眾僧見方丈到來,紛紛與之見禮果不出伍定遠所料,這和尚正是少林方丈靈智,只見他不過五十出頭,尚比靈定、靈音還小了十來歲,但言語之間,自有一股威儀,叫人不得不敬重三分。
少林四大金剛,合稱“智定音真”,掌門方丈便是靈智,他入寺最晚,但天資聰穎,悟性最高,成就反在其他師兄之上,四十余歲便位居方丈,至今已有十余年。靈智精通典籍,慈悲之心尤重,上任以來力改少林強悍作風,極力遏制門下弟子介入江湖紛爭,自己更是不喜與人爭斗,是已武功雖高,名氣反不如靈定來得大。
靈智見到伍定遠時,微微一奇,凝視良久。楊肅觀忙道:“這位是弟子的朋友,現下也在柳大人麾下為官。”
靈智點頭,忽地伸手過去,細細撫摸伍定遠的頭頂,伍定遠不知少林方丈意欲如何,待要閃避,又怕失禮,只好低頭忍耐。楊肅觀、靈定等人心下也甚奇怪,但方丈何等尊貴,行事定有他的道理,便也一言不發,靜靜等候。
過了片刻,靈智方丈拍拍伍定遠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莊容道:“施主受驚了,和尚非是無禮,只是見施主面相奇特,當與仙佛有緣,是已冒昧探究。”
伍定遠奇道:“我與仙佛有緣?此話怎說?”
靈智道:“和尚方才看過,施主頭角崢嶸,三奇蓋頂,若非大富大貴,便是佛道中人,可喜可賀。”
伍定遠心中甚喜,他不是什么佛道中人,那定是大富大貴了,自己雖沒想過日後會有啥美好際遇,但既然方丈嘉言稱頌,必有深意,趕忙合十稱謝。
靈智微微一笑,道:“施主福緣深厚,遠非常人所及,不知自小到大,可曾遇過不可思議之事?”
伍定遠回想過去一生,雖不能說是庸庸碌碌,但都在刀頭上打滾度日,甚是艱辛,便搖頭道:“在下虛度光陰,至今三十有五,仍是平凡。”
靈智淡淡地道:“也許福緣未至,施主不必心急。”
伍定遠點頭稱是,卻聽楊肅觀咳了一聲,向靈智方丈道:“弟子有些要緊事,想請方丈相助。”
靈智方丈皺眉道:“方才我在門外便已聽說了。可是為了朝廷中的爭斗?”
楊肅觀頷首道:“方丈所料不錯,此次西去,便是為了鏟除本朝奸臣江充,還望師兄們成全。”
靈智嘆息一聲,搖頭道:“當今皇帝乃是好斗逞勇之人,別說去掉一個江充,即便盡換內閣大學士,只怕朝政仍是沈苛難起。”
楊肅觀的父親乃是當朝五位大學士之一,他聽靈智這般批評,那是連他父親也牽扯上了,楊肅觀心下不悅,轉頭向靈定道:“適才靈定師兄已經答應了,他說此番有意陪我同去西涼,不知方丈是否放行?”
楊肅觀察言觀色,他見方丈似乎無意參與朝中斗爭,但憑著靈定方才的一席話,便想敲磚定腳,這趟來寺只要能拉得靈定這名大高手同往,便算得大功一件了。
一旁靈真是個莽撞之人,他位居四大金剛之末,但平日卻極為暴躁,一聽方丈有意推拖,立時大著嗓門,叫道:“他媽的!近年來昆侖山越來越不成話,先是殺害燕陵鏢局滿門,視我派俗家弟子如豬狗,還把靈音師兄囚禁起來,簡直把我們少林弟子當作木頭,這還像話嗎?只要方丈你一聲令下,看我第一個沖進昆侖山,一把火燒光他們的狗巢穴!”
靈定老沈持重,忙道:“師弟鹵莽!不可在方丈面前說這些無禮言語!”
靈真嘿嘿冷笑,說道:“靈音師兄給關了好幾月,咱們還不派人去救,這不是縮頭烏龜是什么?”
靈智把這些話聽在耳里,如何不知靈真的用意,無非是嘲諷自己軟弱謙卑,不敢與敵人沖撞。他淡淡地道:“我輩學佛之人,第一求的是普渡眾生,第二求的是修成正果,非到不得已時,決不妄開殺戒。昆侖山勢力日大,幾次派人挑釁,甚且扣押我派門人,這些我并非不知,只是冤冤相報何時了?我本已修書數封,送交卓掌門,誰知他始終不加理會………”
靈真大聲道:“卓凌昭自稱劍神!怕是把自己真當作神啦!方丈你這樣委曲求全,他豈能理會你?”靈真早已不滿甚久,此時趁著楊肅觀來寺,便趁機發作出來。
靈智輕輕一嘆,道:“近日我靜觀天象,天下必有大變動,不數年間,朝廷將出一大奸臣,只怕比江充更狠,比東廠更辣。所謂一物降一物,奸雄既出,草莽梟雄便要活躍。我看昔年怒蒼山反逆蠢蠢欲動,只怕又將亂起。到時兩雄相爭,生靈涂炭,可憐千千萬萬的百姓便要落入水深火熱之中了……”
眾人聽他沒來頭的這席話,都是摸不著頭腦,彼此互望一眼,楊肅觀更是輕輕咳嗽。
靈智方丈不去理會他們,自顧自地道:“近日武林盛傳,說道:戊辰歲終,龍皇動世,天機猶真,神鬼自在。想來天下即將大亂,朝廷政爭更要再起,我雖想力挽狂瀾,但怕人力有時而窮,到時錯估形勢,反倒助紂為虐,是已按兵不動,希望能看清時局……”
他還待要說,卻聽靈定嘆了口氣,說道:“方丈,你聽我一言。”
靈定位居羅漢堂首座,在寺中年月甚久,說話一向極具份量,靈智聽他截斷話頭,倒也不以為忤,便道:“師兄有何高見?”
靈定口宣佛號,說道:“方丈佛法淵深,一向慈悲為懷,不愿四處結仇,自然是天下蒼生之福。只是我少林弟子行走武林,不可受人無端輕辱,更不能被人任意打殺。方丈以天下為己任,固是目光遠大,但眼下火燒眉毛,方丈若不顧全我寺的威名,他日又如何降妖伏魔?”
靈定這番話說出,眾人都是心里暗暗叫好,方丈所說的什么夜觀天象云云,未免不著邊際,迂腐迷信,難以令人信服,不如靈定所言來得爽快。
靈智聽了這番指責,情知無法一意孤行,只得嘆了口氣,點頭道:“師兄所言甚是,我忝為方丈十余年,卻不能保住少林令譽,實在有愧。”他眼望靈定,淡淡地道:“你們此去西行,須得小心謹慎,切莫胡亂殺人,多添罪孽。”言下之意,已答應了靈定所求,讓他陪同楊肅觀前去西涼。眾人互望一眼,都是喜不自勝。
楊肅觀喜出望外,正要開口稱謝,忽見靈智方丈從袖中取出一張帖子,交給靈定,道:“這里有個約會,師兄此去西涼,回程時不妨代我過去觀禮。”
靈定伸手接過帖子,定睛一看,臉上神情大變,竟然站了起來。一旁靈真頗為訝異,忙探頭來看,霎時也是一驚。眾人見他兩人神情如此,都感詫異不已。
楊肅觀皺眉道:“是誰做的約會?難不成是卓凌昭下的戰帖么?”
伍定遠聽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哪知靈真嘿嘿冷笑,道:“卓凌昭算個什么屁?這人比他強的多了。”眾人哦地一聲,都是不信,卻見靈真夾手搶過師兄手上的帖子,送到了楊肅觀手上。
楊肅觀低頭看去,見署名處卻是“華山寧不凡”五個燙金小字。靈真冷笑道:“這是寧不凡送來的帖子!楊師弟,在他面前,卓凌昭那兔崽子又算得什么?你說是么?”靈真之言雖有些夸張,但也不能說是毫無憑據。“常勝八百戰,武功天下尊”,這正是天下第一高手寧不凡下的名帖,邀請少林僧眾前去見證封劍大禮。在這天下第一高手面前,想來卓凌昭也要退讓幾分。
楊肅觀回想那日聽張之越的言語,九華山門人也曾受邀前去參加封劍大禮,看來此事已經轟動武林。江湖公推此人為“武功天下第一”,為了這個名頭,想來這次寧不凡要歸隱,不知會有多少大事生出,多半是腥風血雨不斷了。
靈智道:“這位寧掌門定二月初一行封劍歸山大禮,你們幾位路經陜西,便代本寺僧侶過去觀禮。”
靈定問道:“這位寧掌門武功正值巔峰,卻為何要退隱?莫非有什么難言之隱么?”
眾人也感奇怪,這寧不凡好端端的至尊寶座不坐,卻為何要退出江湖?莫非真如靈定所言,有些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靈智搖頭道:“這我也不知了。不過聽適才來訪的華山長老說道,這位寧掌門厭倦江湖爭斗的日子,不想再舞刀弄劍,這才起了歸隱的想法。倘若所言是真,那可真是大智大慧,可喜可賀啊。”說著口宣佛號,露出神往之情。
靈真聽了方丈又來那套謙退言語,當即冷笑道:“太好啦!咱們乾脆也一起退出江湖,一股腦兒把少林寺的招牌拆啦!那更是喜上加喜,大慈大悲哪!”方丈給他這么一頓譏嘲,神色有些難堪,當下低頭念佛,恍若不聞。
伍定遠坐在一旁,也感尷尬,他本不是少林寺的人,自知聽了許多不該外人聽聞的話,只得別過頭去,假作不知。
堂中一片寂靜,只聞遠山傳來一陣陣鐘聲,甚是悠揚動聽。正寧靜間,忽聽楊肅觀道:“我師何在?我想拜見他老人家。”
靈定微微一奇,不知他何事欲找天絕僧,說道:“不巧的很,師叔還在達摩院閉關,吩咐不得打擾。”
楊肅觀嘆息一聲,道:“師父若知寧不凡退隱,必定覺得可惜,江湖上又少一個對手了。”堂內眾僧聞言,人人臉上變色,一齊站起身來,直把伍定遠嚇了一跳。
眾僧凝視著楊肅觀,神情甚是復雜,卻見楊肅觀緩緩端起茶碗,輕啜一口,對眾僧的駭異視若無睹。
“達摩院中三寶圣,羅漢堂前四金剛”,江湖上盛傳這兩句話,說的便是少林寺中武藝最強的幾名僧人。所謂“四大金剛”,自是“智定音真”四大神僧,但那“三寶圣”,卻不是三人,而是獨獨一名老僧,此人法號“天絕”,輩分尚且高過四金剛一輩,生平只收過一名弟子,便是楊肅觀。
這名神僧武功高極,練有“拳掌劍”三寶,數十年來不出寺門一步,連方丈之尊,等閑也見不到他,乃是少林的鎮寺之寶。當日京城之戰,楊肅觀僅憑著師傳絕技“涅盤往生”,便足與卓凌昭放對,做弟子的尚且如此,天絕僧的武藝如何,自是可想而知了。
只是天絕僧武藝雖強,但他二十年前因故受戒,從此不離寺門,如同退隱一般。這些年來,武林中好手輩出,先有“九州劍王”方子敬,后有“天下第一”寧不凡、“昆侖劍神”卓凌昭,代代都有人自稱武藝冠絕當世,為免天絕僧再動爭競之念,靈智始終告誡僧侶,莫讓這些傳言入寺,否則以天絕僧好強好勝的性格,必會再次下山,尋訪高手對決,到時江湖又要多增殺業了。
此時楊肅觀這般說話,竟要把寧不凡退隱之事告知天絕僧,那是犯了少林寺的大忌諱,眾僧不由得臉上變色,便連靈真這般莽撞之人,也感駭異。
靈智道:“楊師弟年歲尚輕,許多事情還不知曉,千萬別妄自生事。好容易師叔定下心來,清修佛法,不造殺業,那是何等的大功德?你千萬小心了,切莫讓他知曉寧不凡封劍之事,到時他若要下山比武,又有誰制他得住?”
楊肅觀雖是天絕僧的弟子,但對乃師年輕時的事跡卻不甚明了,當下只有連連答允,心下卻不以為然。
眾人用過齋后,楊肅觀推稱公務緊急,便即告辭,靈智方丈請便出靈定、靈真兩名高僧隨行,并交親手書信一封,請師弟面呈卓凌昭,期望卓凌昭交出殺害燕陵鏢局的罪惡元兇,并釋放靈音等少林弟子,兩家得以修好,共同主持武林公義。臨行前再三吩咐,非到必要之時,絕不可妄起干戈,多造殺業。
眾人下得山來,韋子壯早已備妥馬匹乾糧,帶同兩名少女守候。他見楊肅觀邀得靈定、靈真兩大高手同行,心下更是高興,這行人中同有少林武當的硬底子高手隨行,陣容之強,想來當世已無敵手,便算“昆侖十三劍”會集,一樣無所畏懼。
眾人離了嵩山,各乘駿馬,浩浩蕩蕩地往西涼前去。沿途經各路縣城,都在朝廷驛站歇息,每到一處治下,楊肅觀都取出兵部令符,地方官員無不千依百順,好酒好肉的招待。
那艷婷與娟兒則心傷師叔之死,一路都是悶悶不樂,伍定遠看在眼里,只有心疼擔憂,卻也無法可施。
又過十來日,已進陜西省境,韋子壯便道:“此后向西行去,都在江充的勢力之內,咱們可得多多小心,最好改走小道。”
靈真扯起嗓門,大聲道:“陜西省這般大,怎能說是他一個人的地頭?”
韋子壯苦笑道:“這陜西提督不是別人,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此人心狠手辣,貪財好色,人稱江橫虎。江翼不只擔任提督一職,尚且兼任總兵,手握雄兵十萬,勢力龐大無比。我們若是貿然與陜西省辟兵照面,少不得一陣糾紛。”
靈真大聲道:“我少林僧行走江湖,從來不怕什么橫虎、直虎,還是什么歪歪斜斜、花花綠綠的東西,韋大人要是怕了,自改小道走便是了,我們師兄弟決不會向江充低頭!”
靈定見韋子壯臉色難看,深怕師弟這番莽撞言語已然得罪了他,連忙打圓場道:“我們此次西來,一是為了解救靈音師弟,上昆侖山討回公道;二來是保護肅觀師弟,使他平安抵達西涼。依老衲看,我們不宜招惹是非,還是依韋大人所言,改走小路為上。”
靈真也是個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師兄顧全大局的用意,當下不敢違背,只是自顧自地罵道:“江橫虎?若要讓和尚遇上,把他一身虎骨熬了煎藥。”
娟兒聽他們連連大罵江充,問道∶“到底這江充是誰?怎么大家都那么討厭他?”
伍定遠嘿地一聲,道∶“此人乃是大大的奸臣,舉凡有志之士,莫不恨透此人。”
娟兒忙道∶“原來有志之士都討厭他,那也算我一份好了,不然到時我可孤單得緊,還變成沒志的士,那多沒面子。”眾人聽了哈哈大笑,一掃口角的陰霾。
韋子壯一路走來,見艷婷楚楚可憐,娟兒嬌憨可愛,早把她們當作是自己的親人一般,此時聽娟兒說話,更有為自己打圓場的用意,心下甚喜,便道∶“多謝兩位大師顧全大局,咱們此后便走山路,也好避開官軍。”
當下眾人商議了,自陜南一路行去,盡皆改行山道小徑。尋常人出得遠門時,多走陽關大道,就怕小徑里遇上了歹人,但楊肅觀這行人卻恰恰相反,他們武功高手眾多,盡是少林武當里的頂尖兒人物,哪怕什么宵小歹徒?反而是怕廠衛官長前來暗害。
七人自走小路之后,果然不見有何江湖人物出沒,朝廷官軍更是少之又少,一路行來,風光雖不見得明媚,但沒人來惹是生非,再惡的風景,也算是好山好水了。后來行到一處小鎮,楊肅觀更買了兩輛馬車,供眾人路上乘坐,更少掉無數奔波勞苦。
行出半月有馀,時節入了大寒,眾人也近涼州,四下不再見到丘陵山脈,極目所望,都是曠野一片。甘肅氣候乾燥,此刻雖然酷寒,地下卻甚少積雪。夜晚時沙漠里更結了薄薄的冰霜,月色中望去,沙海宛如水晶所就,直是晶瑩剔透,彷佛仙境。眾人多是中原人士,自不曾見過這些景致,伍定遠地頭出身,便一路上為眾人解說,也好打發無聊時光。
這日眾人已到西涼城外,伍定遠忽地面色凝重,一言不發,楊肅觀看在眼里,猜知他顧慮自己逃犯的身分,便道∶“伍兄切莫擔心,你現下非但是朝廷的制使,更是柳侯爺的手下愛將,倘若這知府陸清正要為難你,自有我出面擔待。”
韋子壯也勸道∶“正是如此,楊大人官拜兵部郎中,有他在此,官場上的那些瑣事,還有啥好擔憂的?”
卻見伍定遠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怕那知府找我麻煩。便算找上了我,伍某一條爛命,也沒什么值得憂心。”眾人聽他語氣沈重,心下都是一凜。一旁娟兒問道∶“你既然連死也不怕了,還有什么煩心?”
伍定遠嘆息一聲,看著漫天黃沙,道∶“自燕陵鏢局的案子發生以來,至今已有年馀。我忝為西涼捕頭,非但不能將昆侖山兇徒繩之以法,還落得亡命天涯,每回深夜自思,真教人情何以堪?”他握緊雙拳,咬牙道:“我……我這回若不能替苦主報仇申冤,我……我死也不瞑目!”說著說,眼眶竟有些紅了。
楊肅觀勸道∶“伍兄萬莫自責,這群人非比尋常,這案子莫說是你扛不起,便是刑部尚書、六部會審,恐怕也是力有未逮。”
伍定遠長嘆一聲,搖頭道∶“但愿此番西來,能替柳大人找出有力證物來,盼能推倒江充這個奸臣,也算是為蒼生除害了。”眾人無不點頭稱是。
當下伍定遠便帶同眾人進城,他怕陸清正別有居心,若知自己返抵西涼,定會設下陰謀圈套,等著對付眾人,便只悄悄入城,沒敢驚動當地衙門。
進得城里,只見西涼城不甚宏偉,街上也只三五間客棧,韋子壯皺眉道∶“這西涼城不太熱鬧,咱們幾個外地人一投店,便給人知覺了。”
伍定遠道∶“此事不需擔憂。大夥兒可到寒舍住上幾日,反正我們也不會在此耽擱太久,勉強還能應付一陣。”便引著眾人,自往府邸行去。
路上經過一處街道,只聽遠處一人呼喝連連,道∶“死雜碎!我說你偷東西,你便是賊了,還敢說東說西的!”一人哭道∶“我不是賊啊!不是賊啊!”
眾人聽得這兩人的對答,心下都是一奇,便往聲音來處走去,行出數步,便見一名身著捕頭服色的官差,手上拿著威武棒胡亂撕打,地下跪了一名攤販模樣的男子,口中呼天喊地的叫疼,四周擠滿黑壓壓的人頭,都在議論紛紛。
娟兒提起腳跟觀看,眼看那捕頭兇惡無比,忍不住皺眉道∶“這捕頭怎能當街打人,這世上怎有這樣的官兒?”
兩旁街坊聽得艷婷此言,面色一顫,都是驚駭不已。
娟兒略見訝異,奇道∶“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嗎?”
一名老者壓下嗓門,悄聲道∶“這位姑娘說話可要小心了。這新上任的捕頭好不兇狠,才接任一年多,就把百姓整得苦不堪爺言,他說你老子是母的,你老子便要成你娘,整日價作威作福,只會魚肉鄉民。你這話給他聽了,準吃不完兜著走。”
艷婷聽這捕頭如此狂妄,也感駭異,便問伍定遠道∶“伍大爺,那捕頭你可認識?他以前便這般壞么?”
伍定遠面色鐵青,冷笑道∶“嘿嘿,這小子以前不過是個丑角,想不到我離開一年,廖化便能做起先鋒了。”兩名少女心下甚奇,不知他在說些什么。
原來那新任捕頭不是別人,正是舊日伍定遠的手下阿三,這人是衙門師爺的小舅子,從不曾討人歡喜,資歷既淺,功夫又差,卻不知陸清正何以提拔此人。他見阿三作威作福、惡形惡狀,只怒得七竅生煙,恨不得當場三兩拳打死阿三出氣。
楊肅觀是個明白人,他見伍定遠額頭青筋冒起,想來他已然按耐不住,只怕旋即就要出手揍人,他往前一靠,伸手往伍定遠肩上搭去,低聲道∶“咱們走吧,莫要多惹事端。”
伍定遠狠狠地往阿三看了一眼,想起這衙門也是自己多年的苦心經營,想不到今日風紀卻敗壞至此,心下甚是不忿,雖給楊肅觀拉著,卻還不情愿走。楊肅觀與韋子壯兩人半拖半架,這才把他拉離現場。
眾人到了伍定遠的舊居,正要開門進去,伍定遠抬頭一看,赫然見到門上貼著知府的封條,當常烘色慘澹,顫聲道:“陸清正,你好厲害啊!”
當年他給人誣告陷害,落個丟官亡命的下場,這也罷了,哪知這陸清正實在狠辣,竟連自己的房子也要查封,眾人見他全身發抖,想來真是氣得厲害。
伍定遠狂怒之中,便要將封條撕下,楊肅觀連忙攔住,道:“伍兄不忙!這封條還是留下的好,以免打草驚蛇。”伍定遠聞得此言,只有長嘆一聲,停下手來,眾人便自翻墻進去。
是夜眾人住得定了,各自商量日后行止,楊肅觀道:“眼下咱們兵分兩路,我與定遠一路,前去查訪昔年的案情線索。另請韋護衛與靈定師兄在城里打探,看看是否有人知道當年也先的舊部遺址。”
眾人正要答應,忽聽靈真大聲道:“楊師弟,大夥兒都有事干,你怎么漏了我?”
那靈真聽得伍定遠與楊肅觀一路,韋子壯與靈定一路,事情分派已畢,卻獨漏他一人,情急之下,便自叫了出來。
靈定知道師弟行止粗魯,若要進城訪查,只怕三言兩語間便露出馬腳,連忙勸道:“師弟你這幾日多歇歇,若要立功,也不忙在這時候。”
靈真大聲道:“老子要立什么鳥功?我來此處,只想找卓凌昭那老兒廝殺,誰管什么狗屁功勞了?你們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許把我關在這房里,否則老子明日便回少林!”眾人見靈真蠻橫起來,都不知如何是好。
楊肅觀面色如常,只淡淡一笑,說道:“誰說咱們要把師兄留在此處了?師兄若要出門公干,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靈真哈哈大笑,大聲道:“這還像句人話!”
靈定見楊肅觀遷就師弟,忙道:“靈真天性粗魯,楊師弟不必拿他的話當真。”
楊肅觀微微一笑,搖了搖手,道:“師兄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
說著向艷婷伸手一招,喚道:“艷婷姑娘,請你過來。”
艷婷臉上一紅,低聲道:“楊大人有何吩咐?”楊肅觀微笑道:“姑娘切莫稱我為大人,那太也生份了,便叫我大哥好了。”艷婷臉上更紅,嚅囓地道:“楊…楊大哥…”
伍定遠猶在氣憤陸清正的狠毒,但一見艷婷對楊肅觀的神情,還是不甚舒坦,急忙轉過頭去,只做視而不見。那韋子壯卻只笑了笑,好似見慣了姑娘家對楊肅觀的羞態,卻是不以為意。
楊肅觀向艷婷微微一笑,跟著朝靈真一指,道:“我這師兄生性好動,怕在房里呆不住,只是咱們此來西疆,不能沒有一個居中策應、發號施令的人,在下推來想去,怕要勞煩姑娘擔待則個了。”
艷婷驚道:“你……你要我居中策應、發號施令?”
眾人也是驚奇不已,忙問道:“楊師弟此言何意?”
靈真一向好大喜功,聽這職務如此要緊,卻又派給了這小泵娘艷婷,便也留上了神。
楊肅觀向眾人眨了眨眼,微笑道:“咱們這些時日都在外面奔波,不能沒有一人居中號令。只是這人一來要武功高強,見識明白,二來要能定得住心神,牢牢留守此地,這才能掌握大夥兒的行蹤,隨時出手救援。”說著拿出幾枚火炮,交在眾人手里,道:“這幾日要有什么兇險廝殺,請各位向空放炮,艷婷姑娘見到火焰沖天,自會從府里趕來接應。”
艷婷面色慘白,心中怦怦直跳,一旁靈真卻舔了舔嘴,好似大為艷羨。
那韋子壯也是老奸巨猾之輩,一聽楊肅觀說話,便知他有意戲弄靈真,好激得他自愿留守府內,便佯笑道:“正是。艷婷姑娘武功高超,正該擔當這個大任。”
艷婷雖然聰慧,卻是個直性人,如何識得破這些機關?急忙搖手道:“這么大的職責,我是不成的……”
楊肅觀皺眉道:“連你也不肯,唉…這可如何是好?想這居中接應的人甚是要緊,實在不能沒人來干,咱們這幾人中以你耐性最好,武功最高,本想只有你能守住此地,哪知你卻又不肯,這可怎么辦才好呢?”
艷婷一愣,道:“我…我武功最高?”楊肅觀不去理她,自對娟兒道:“你師姐不肯,便由姑娘你來吧。我看姑娘定力過人,這居中策應一職,我看是非你莫屬。”
艷婷聞言,不由得駭然出聲,這娟兒自小猴兒一般,什么時候與“定力”兩字扯上邊?她正要勸阻,忽見韋子壯向她眨了眨眼,好似要她不要多事。艷婷一臉茫然,只得欲言又止。
娟兒也是個小猾頭,情知楊肅觀有意說笑,當即笑道:“好啊!我最喜歡當要緊的差了,你放心交給我,想本女俠武功高強,見事機敏,那小小賊子,自然手到擒來!”跟著比手畫腳,嘻笑不絕。
楊肅觀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有九華山的女俠出頭,大事定然無憂!”
猛聽一人暴喝道:“不成!”眾人聽得怒喝,連忙回頭過去,只見靈真怒目圓睜,大聲道:“楊師弟你在搞什么?這么要緊的大事,怎可交給小孩兒辦!”
楊肅觀皺眉道:“可大夥兒都不愿留在此地啊,只有娟兒姑娘最識大體了。”娟兒裝著一張苦臉,嘆道:“是啊!只因你楊師弟百般求懇,本女俠才義不容辭,義薄云天一番,唉……大師父你還說東道西,世道不古啊!”眾人聽她胡言亂語,假作大人模樣,無不心中暗笑。
韋子壯也皺眉道:“娟兒說得是。想這居中策應的人要緊無比,我雖然想干,但功夫卻差上一大截,唉…還不如娟兒這孩子來得手腳俐落。”
靈真脹紅了臉,喝道:“他……他那個的,既然你們都不成,讓我來吧!”
楊肅觀故做詫異,驚道:“師兄你不是要出門么?現下忽然要你留在此處,豈不太勉強了些?”靈真大聲道:“不必廢話了,這居中策應一職非同小可,除我靈真的大力金剛指外,無人可以擔當重任,你們放心去吧!”
楊肅觀裝得滿臉勉強,嘆道:“好吧!只是這居中策應之人當得穩坐中樞,可不能擅離職守,否則我等遇險,一時討不得救兵,那可如何是好?”
靈真暴跳如雷,喝道:“你休要看不起我,這幾日老子只要離開這大門一步,便是烏龜王八灰孫子!”
楊肅觀喜道:“師兄此言當真?”
靈真怒道:“你還懷疑啥?老子說話算話!”說著拍胸連連,就怕旁人不信。
娟兒見靈真落入圈套,當即嘻嘻一笑,便來落井下石,說道:“話可是你說的,連上街溜躂、買個糕餅也不成哦!”
靈真生平最愛甜食,猛聽此言,心中大驚,顫聲道:“連出門買塊糕餅也不成?”
娟兒哼了一聲,斬釘截鐵地道:“不成!”
靈真想起日后的苦日子,面色已成鐵青,慌道:“糟了,我這張嘴最會發饞,這下怎么辦?”他滿臉為難,只想反悔,但見眾人神色輕蔑,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了。
娟兒見他害怕,當即冷笑道:“你是堂堂的四大金剛,說話算話,絕不能偷偷出門。日后若想討塊糕餅吃,只有哀求姑娘我了!”
靈真大喜,當下轉求娟兒,老佛爺小佛爺的亂叫不休,就怕日后沒了糕餅吃。
眾人見他這個模樣,都是大笑不止,靈定只覺丟臉已至極點,氣沖沖地走出房去了。
眾人住定下來,這幾日便分頭行事,楊肅觀與伍定遠兩人負責案情查訪,便晝伏夜出,一同在城里打探訊息。
這夜到了三更,兩人換上夜行裝,便要出門查訪。楊肅觀問道:“若要找出這羊皮的秘密,伍兄可有什么主意?”伍定遠道:“這羊皮是前任知府梁知義找出來的,我想他府中定有什么線索留下,咱們今夜不妨去打探一番。”楊肅觀喜道:“定遠兄果然是捕頭出身,見識大為不凡。”
兩人翻上屋頂,伍定遠在前引路,便往梁知義故居而去。
當年伍定遠調查燕陵鏢局的疑案時,未曾查到梁知義的家中,后來聽得齊伯川所言,方知這羊皮與梁知府有關,但知曉秘密之后,自己便給陸清正派人追捕,始終未有機會前去查訪,此時回到西涼,查訪舊日上司的府宅便成了第一件待辦要務。
他二人腳步細碎,各自在民房屋頂上飛身跳躍,不多時,便已行到一處大宅之前,楊肅觀低頭看去,只見這宅子深沈幽暗,想來久無人居。伍定遠道:“自從梁知府在任內暴斃之后,他的夫人公子便已搬離此地,這房子已然閑置三年無用了。”
兩人腳下一點,便往下跳去。在屋外繞行一圈,見此處確然無人,這才閃身進屋。
進得屋去,只見屋中滿是灰塵,但家具桌椅卻不曾搬走,不少家當都好端端的留在房中,伍定遠低聲道:“想不到梁公子走得這般急促,居然連東西也不曾收拾。”楊肅觀點頭道:“看這個模樣,確實如此。”兩人各自在屋中上下翻看,四下尋找可疑物事。
正忙碌間,忽聽門外有人道:“此處便是梁知府的舊宅了。”跟著有人道:“好!我們進去看看。”楊伍二人大吃一驚,沒料到深夜之間有人過來,急忙往書房里閃去,各自找了個角落躲起。
只聽腳步聲響,一人當前走進,伍楊二人從門板中偷眼望去,只見那人面如重棗,正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伍定遠倒吸一口冷氣,心道:“這人也來了!”楊肅觀也是眉頭一皺,顯然也沒料到會見到這人。
安道京身后跟著三人,伍定遠凝目認去,一人生得高頭大馬,名叫“雷公轟”單國易,一人白凈臉皮,喚叫“九尾蛟龍”云三郎,另一人面相不凡,肩寬膀粗,一雙濃眉極有威勢,卻是“蛇鶴雙行”郝震湘。
伍定遠心道:“連郝震湘也來了,看來安道京對這羊皮是志在必得。”
四人走進屋來,尚未察看,那單國易與云三郎卻各拉了張板凳坐下,安道京瞪了他們一眼,沈聲道:“你們怎地這般懶?東西都還沒開始找,你們卻坐了下來,這算是什么?”
兩人聞言,只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站起,便往房里晃動,東一翻、西一攪,全在敷衍。
安道京怒道:“你們搞什么!傍我好好地干!”云三郎陪笑道:“統領別發這么大火,小的好生地找,一定把那玩意兒找出來。”安道京罵道:“快去了!少在這里貧嘴!”
正責罵間,忽聽郝震湘道:“統領大人,這東西到底是什么模樣?單憑梁大人手稿這幾字,想來很難找它出來。”
安道京嘆道:“沒法子,咱們江大人親口下命,說這份手稿很是要緊,萬萬不能落入旁人手里。不管怎么樣,總之是得盡力找。”郝震湘點頭道:“原來如此。”
安道京走到書柜之旁,道:“聽說梁知府讀書甚多,說不定是將那手扎夾在書里。”郝震湘聞言,便走了過去,細細翻動房中藏書。
伍楊二人聽了這話,登時心念一動,他二人身在書房,眼看外頭四人尚未搜進,便也開始翻動書籍,想先一步將那手稿找出。
兩人身子微微一動,聲響雖低,卻已被郝震湘聽見。他哼了一聲,道:“房里有東西。”安道京聽他這么一說,忙提起內力傾聽,果然也已聽見低微聲響,他向郝震湘使個眼色,低聲道:“過去瞧瞧。”
郝震湘不及打話,當下雙足一點,便往書房里奔去。楊肅觀面色一變,想不到此人內力如此深厚,片刻間便已察覺他們所在,他取出手帕,將臉面一遮,示意伍定遠也遮住本來面目。
伍定遠才一遮面,兩人便聽得郝震湘已然奔近,楊肅觀舉掌向書架推去,只聽轟地一聲,房中書架登時倒塌,擋在房門之前。
郝震湘奔到門口,見房門已被重重的書架擋住,房里卻站著兩個蒙面怪客,他冷笑道:“哪來的賊子?三更半夜在此作怪?”他凝力在胸,雙掌一推,已將擋在門口的書架震飛,只聽轟然大響,偌大的書架撞在墻上,只震得屋頂沙塵颼颼而下,無數書籍在空中四散飛舞。
楊肅觀見他武功如此高強,連忙取劍在手,刷地一聲,長劍已向郝震湘刺去。郝震湘冷笑道:“好賊子,劍法不弱。”他腳下一掃,將一本書踢了起來,那書勢道猛急,直往楊肅觀臉上飛去。楊肅觀聽得風聲呼嘯,知道書上所附的真力非同小可,若要受實了,只怕會受內傷。他不敢怠慢,眼見書本撞來,急忙往旁一閃,那書啪地一聲,撞破了一面窗格,朝院外落去。
郝震湘見楊肅觀身法靈動,霎時雙掌連揮,勁風到處,地下無數書本隨著氣流飄起,掌風一送,便朝楊伍二人飛去。
伍定遠見勢頭不好,急忙往地下一滾,閃身躲開。楊肅觀不愿輸招,他“嘿”地一聲,長劍急揮,幻成一個偌大光球,頃刻間已將無數書本斬為兩截,郝震湘見他劍法精奇,當即手上加勁,只聽呼呼之聲不絕于耳,書房里的藏書全成了他手上暗器,一一往楊肅觀飛去。
此時安道京已然趕到,他見郝震湘大占上風,一時不忙進去,只在門外掠陣。眼看楊肅觀劍光霍霍,一劍揮下,已將一本繕本書斬為兩段,那書在空中裂開,跟著有東西飄了出來,赫然是兩截紙片。
安道京眼尖,當即叫道:“快!快!就是這玩意兒了!快將那紙片抓起!”郝震湘右手暴長,已將下半截紙片抓住。
楊肅觀聞言大喜,心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知道那紙片異常要緊,急忙運起小巧身法,旋即往前一撲,身子如飛燕般地掠過半空。手中長劍刺出,已然刺中了從空中落下的上半截紙片。
郝震相喝道:“放手!”雙掌畫了個半圓,便朝楊肅觀擊去。楊肅觀提起真氣,身子在半空一個轉折,閃開了郝震湘威猛無疇的雙掌,回劍胸前,伸手一抓,將紙片塞入懷里。
安道京按耐不住,舉刀沖進,急道:“郝教頭!千萬別讓這兩人走了!”
楊肅觀見東西到手,不愿再與他們纏斗,猛吸真氣,劍光一閃,幻出了七點寒星,便往安道京身前要害點去。安道京識得厲害,連忙閃到一旁。楊肅觀見機不可趁,急忙往后退開,當場便要撤走。
郝震湘見他立時便要離開,連忙雙手揮舞,右手鶴嘴,左掌穿出,正是“蛇鶴雙行”的絕招,猛地掌力一吐,便朝楊肅觀胸前襲去,楊肅觀見他招數精妙,只怕自己長劍尚未刺出,身子已要重傷,只有舉掌在胸,硬擋他這石破天驚的一掌。
只聽“轟”地一聲大響,兩人掌力相撞,楊肅觀身子倒飛出去,已然撞破了一面土墻,郝震湘與安道京見四下土石飛舞,煙塵彌漫,看不清眼前景況,不敢貿然上前,各自退后一步,運氣戒備。
安道京怕敵人趁機逃脫,忙提氣叫道:“來人!快到外頭攔截!”那云三郎與單國易早已聽到房中異響,此時急急答應一聲,便從大門奔出,前去攔阻。
伍定遠見楊肅觀吃虧,忙趁亂從窗中跳出,眼看他倒在地下,不由吃了一驚,急忙上前扶起,低聲道:“怎么樣?可曾受了內傷?”
楊肅觀睜開雙眼,微微一笑,道:“不礙事。”說著翻起身來,還劍入鞘。
便在此時,后頭有人叫道:“在這兒了!”
只見云三郎提著兵刃,匆匆向他二人奔來,伍定遠正要取出銀梭御敵,楊肅觀卻搖了搖頭道:“東西到手了,咱們不必硬拼。”
他提氣凝力,扶著伍定遠的腰間,雙腳一點,兩人一同躍上屋頂,飛也似的走了。
安道京等人追了出來,卻已遲了一步,一時間嘆息不已。
郝震湘看著黑漆漆的夜空,沈吟道:“方才那人年紀輕輕,武功卻好生了得,不知是何來歷。”
安道京皺眉道:“不管他是誰,咱們可得把他揪出來了,不然定會惹來無數麻煩。”說著向郝震湘道:“把紙片給我。”
郝震湘趕忙答應了,依言把紙片交了出來。
安道京道:“這紙片上的文字,你還沒看到吧?”
郝震湘心下一驚,忙道:“屬下忙著追敵,哪有工夫去看。”
安道京松了一口氣,他往紙上一瞄,臉色登時慘白,道:“沒錯,便是這張玩意兒了。”他緊閉雙眼,就怕多看一眼,跟著把口一張,便將那紙片吞落肚中。
眾人見他行徑如此怪異,忍不住駭異出聲。
卻說楊肅觀與伍定遠兩人提氣直奔,一路逃回屋里,旋即驚動了靈定等人,眾人走出房來,只見楊肅觀面色蒼白,盤膝坐在炕上,已在運氣療傷。
靈定走上前去,伸手貼住楊肅觀背心,將渾厚純正的內力輸了過去。片刻之后,只見楊肅觀面色轉紅,體內郁悶之氣大減。
這靈定功力確實深厚,不到一柱香時分,便將楊肅觀的內傷壓住,想來傷勢已無大礙,韋子壯、伍定遠等人在一旁觀看,無不感到佩服。
靈定問道:“是什么人有此功力,居然將你打成這樣?”楊肅觀道:“是一名錦衣衛士,只不知是何來歷。”
伍定遠忙道:“這人是錦衣衛中的槍棒教頭,姓郝,雙名震湘,舊日里是刑部的總教習。便是他把楊肅觀傷成這樣的。”眾人聽說這人是錦衣衛的槍棒教頭,心下都是一凜,看來安道京此次是勢在必得,連這等好手也請出來了。
楊肅觀笑道:“不論如何,我這掌都沒有白挨。”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半截紙片,在眾人面前一招。
韋子壯奇道:“這又是什么東西?”
楊肅觀道:“這紙片是從梁知義的府中奪出來的,據說是他生前的手稿。想來很是要緊。”
眾人都甚感興奮,忙道:“快點讀來聽聽了。”
楊肅觀點了點頭,就著燭火讀去,念道;“君子之道,首重天德,其上曰義,其下曰法……”看來這紙條所載,都是梁知義平日讀書時所做的眉批。這梁知府文采飛揚,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堆,眾人哪有心思理會,只聽得氣悶無比。伍定遠嘆道;“看來這紙片全無用處了。”
楊肅觀卻不理會眾人,自往下讀去。他念著念,忽地讀到一行蠅頭小字,卻記在眉批之旁。楊肅觀精神一振,知道這行字必有來歷,忙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專心聆聽,跟著朗聲道:“余經訪查玉門關兵卒得知,江充于十五載內二赴天山,其因不詳。景泰五年三月,自率軍五萬,分二路前赴天山,僅馀二萬人得還,馀皆失蹤。另景泰十年六月,再率三萬人前赴天山,慘馀三千人還。”
伍定遠甚感訝異,奇道:“江充連著兩次出兵天山,他是去干什么的?莫非去抓也先可汗么?”
楊肅觀搖了搖頭,低頭往紙片看去,又道:“據老卒所傳,多年尋訪一人未果,是以甘冒生死之險,屢犯難關。蓋其人非同小可,牽連天下氣運,若其未死,寢食難安矣。吾問其人來歷,老卒示以姓氏,吾聞言大笑,此人已逝多年,焉能還在人世?又,其人若在人間,天地綱常豈不亂矣?滿朝群臣,卻又何以自處?故此事絕不可信,當誤傳所致……”
靈定沈吟道:“這人到底是誰,怎會如此了得?”
伍定遠心下焦急,催促道:“這人究竟是誰,快往下看吧!”
楊肅觀舉起紙條,搖頭道:“紙片到此便已斷裂,下頭的文字瞧不見了。”
眾人啊地一聲,甚感失望。
伍定遠皺眉道:“到底梁大人所言是什么意思,真叫人猜想不透。”
楊肅觀道:“照字面上來看,天山里定有什么要緊人物,卻叫江充日夜懸心。”
韋子壯問道:“難道這人也與羊皮有關么?”
楊肅觀搖了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反正這手稿出自梁大人的手,必來有些來歷。咱們這幾日可得多多留神。”
眾人又談說一陣,只是猜想不透,過了半個時辰,眼見天已大明,便各自回房小憩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