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亮,殘月冷照青松,鐘聲清揚,山頂佛院現曙光。
達摩院、藏經閣、大雄殿、羅漢堂……要說這座古剎的事跡,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
大宋理宗年間,華山天隱道人心有靈犀,制三達劍傳世,百年前君寶三豐獨領風騷,立足武當仰望天下,這幾位都是武學的宗師豪杰,世人提起他們的名字,無不瞻仰敬佩。
江山多嬌,近代寧不凡以天才之姿崛起江湖,卓凌昭以霸王氣勢縱橫四海,一時多少豪杰。只是千百年來江湖潮起潮落,英雄人物多如過江之鯽,卻只有一個門派堪稱中流砥柱,始終在一波波滔天駭浪中屹立不搖。
河南、嵩山、少林寺。天下第一大門派,我佛千年的大慈悲。
自開山祖師一葦渡江以來,歷朝歷代的高手中何嘗少過嵩山門人?寧不凡也好、卓凌昭也罷,真要以江湖勢力論斷,誰敢與武林正宗相提并論?
水霧漂蕩,幽隱諱暗,達摩院前四名僧人并肩站立,此乃智定音真,少林四大金剛。丈許外站立一名白衣青年,正是天絕僧關門弟子楊肅觀。
“達摩院中三寶圣,羅漢堂前四金剛”,四大神僧群聚此地,連朝廷命官風流司郎中也到了。今日少林首腦云集本山,必有大事。
天絕,傳聞中的山神,十八年來不曾離山一步,今時今地,正是三寶圣開關之日,以此人行事的果決,天地必起狂濤怒潮……
“師叔,肅觀師弟已到。請您開關吧。”
晨間薄霧,水氣彌漫,靈智站在山門前合十說話,任他寶相莊嚴,方丈之尊,那大門不曾應聲開啟,仍是緊緊閉鎖。眾僧面面相覷,不知高低。
靈定躬身上前,正要再問,忽然一陣山風徐徐吹來,達摩院前水霧飄散,現出了柔和曙光。
咩……咩……
佛光暖和,黎明曙曦中,眾人彷佛置身夢境,伴隨著遠處的咩咩低叫,一群山羊緩緩而來,這是少室山野生的羊只。晨光中十來只大小白羊相互依偎,讓人倍感溫馨。眾僧臉上都浮出了笑容。靈音生具佛性,眼見羊兒行到面前,更伸出了蒼斑大手,輕撫羊身,神色滿是慈愛。
嘶……嘶……
柔和夢境中,忽聽噴氣聲不絕傳來,這聲響好生嚴酷,似如閻羅將至,群羊聽了聲響,心中立生感應,一時驚惶失措,紛紛向前逃散,赫然間,一頭猛虎從草叢竄出,虎眼幽生碧光,那是造物創出的食肉魔物。
羊群驚慌無措,咩咩聲響中,猛虎飛撲而上,須臾間壓住其中一只,便要張口大啖。
白羊痛楚掙扎,蹄子在地下亂撲亂打,但猛虎力大,要它如何抵擋?眼看血盆大口將至頸間,羊兒驚慌慘叫,已在生死邊緣。余下羊只無力相助,只能倉皇逃入林間,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吃。
眾僧看在眼里,無不震驚,靈真大跨步而出,霎時仰天怒吼:“畜生!”
靈真雖是莽和尚,但畢竟是佛門中人,一見弱小受欺,心中便生惻隱,他抓起地下一塊石子,運起大力金剛指,飛石便如火炮般打出,轟然巨響中,已將猛虎驚退。降魔護法,本乃眾僧之職,何況性烈如靈真?此番出手,更見豪俠之氣。
可憐白羊雖然逃過一死,但身上給利爪撲過,已然鮮血淋漓,看它咩咩哀鳴,竟已無力站起。
那猛虎本想飽食一頓,哪知卻給人打斷了,它心有不甘,只在林間喘氣徘徊,低聲嘶吼,似乎隨時都要撲將過來。靈真看在眼里,便是一聲冷笑:“什么玩意兒?你這家伙只會欺侮弱小,且讓佛爺熬你一身虎骨煎藥。”掄起醋缽大的拳頭,只等三兩拳把猛虎打死,也算替山林除害了。
正要下手,猛聽一聲幽幽嘆息,道:“住……”
語氣平淡無奇,不過是區區一個住字,卻令眾僧聞聲愕然。只因話聲是從達摩院而來,說話之人非同小可,正是本寺輩分最高的天絕大師。
靈真本要開殺,聽了門里的喝阻,忍不住便是一愣,道:“怎么了?師叔不讓我宰殺這畜生?”
達摩院里佛音低蕩,聲音低沉緩慢,斷斷續續,但聽它輕輕地道:“眾生萬物,依天行事,如同風吹草郾……虎吃羊,羊吃草,物性本來如此,何罪之有?師侄豈能無妄殺生……”
靈真望著地下掙扎的白羊,見它痛苦哀鳴,一意求生,他動了慈悲心,搖頭便道:“師叔,我現下殺死一只老虎,卻能救得山中無數羊群,一命抵百命,說來不算壞,是不是?”
那聲音嘆道:“錯了……錯了……虎吃羊多,還是人吃羊多?若要一命抵百命,京城涮羊肉鋪子百十家,為救天下億萬羊兒,師侄何不下手毀去?”靈真聽了這話,不禁傻住了,他咦地一聲,頷首道:“是啊,我怎沒想到?趕明兒可得上京城去了。”
他生性鹵莽,不及深思說話,一心只想撲殺猛虎,他縱躍過去,正要提腳去踹,便在此時,兩只幼虎從草叢中竄了出來,在母虎身邊依偎玩耍。其中一只幼虎向靈真腳邊靠來,小爪子揮舞,已在玩耍。眾僧見這虎竟有二子,直是震驚難言,連靈真也緩下手來,呆立不語。
那聲音嘆了口氣,道:“大千業報,眾生皆苦。三虎數日未食,數日后便會饑渴而死,可憐羊兒又是何辜,要為母子三虎果腹?嗚呼,虎何辜?羊何辜?輪回一日猶在,人間即地獄,地獄即人間。天道如此,諸君要如何播施佛法,普渡眾生?”
造物神通之前,眾人雖精修佛學,但也是區區凡人,卻要如何逆天而行?眾僧聽了嘆息,卻都無言以對。靈音號為“慈悲金剛”,生來最具佛性,當下跨步向前,合十道:“天生萬物,無脫輪回苦。我輩求佛之人秉大慈悲,一朝見萬物相殘,當舍一己無用身。以求蒼生普渡。”那聲音嘆了口氣,道:“你想投身喂虎?”
靈音更不打話,當即解脫僧袍,露出了干瘦背脊。他緩緩行到猛虎面前,靜待虎口加身,竟是有意肉身布施。
那母虎原本等著吃羊,忽見靈音無故走來,竟似有些驚嚇,非但不曾往前撲咬,反往后退開數尺。靈音跪在地下,面露悲憫,低聲道:“別怕,過來吃我吧。”那兩只幼虎聽了這話,只在他身邊撲戲玩耍,卻哪里有吃他的意思?
那聲音嘆道:“癡人啊癡人,涅盤經有言,“人身難得,如優曇花”,這虎不曾食人,你今日妄自舍身,讓它無端吃了人肉,可知這虎得了滋味,日后有多少鄉民要死于虎吻?”
靈音心頭大震,他一心存念赴死,卻沒想過這些身外事,猛聽師叔當頭棒喝,一時呆立當場,不知高低。
山霧飄渺,眾僧見地下羊兒哀鳴掙扎,苦苦求生,一旁猛虎腹饑難忍,早已趴地喘息。
苦啊,天生萬物,無一不苦,被吃的臨死垂淚、痛楚掙扎,著實可憐。但那吃食的卻又何嘗不苦?看那三只惡虎相互吻舔,母子親情何嘗少了?母虎饑火難忍,只想張口去咬白羊,可礙著眾人在旁,卻又苦不能得。眾僧滿是無奈,此時救了一端,卻又不免害了另一端,四大金剛面面相覷,卻都束手無策,滿是彷徨之意。
佛祖啊佛祖,眾生無窮苦,地獄即人間,如來門徒信仰何等虔誠,你為何還要開他們這么一個大玩笑?
靈音心頭痛楚,霎時悲聲慘叫:“我佛慈悲啊!”舉起左臂,右掌滿布真氣,便要將自己的左臂切下。
當此悲苦之刻,佛院里傳來滔天狂嘯,但聽山門隆隆開啟,達摩院大門忽地粉碎,只見一道布索如巨龍般盤來,轉眼便已纏住靈音的頭頂。
那聲音極盡悲吼,厲聲道:“神佛舍棄我等,我等卻不舍棄眾生!少林門徒,讓老衲帶你們殺出血路,復位輪回大道!”
靈音還不及說話,那布索震出巨力,硬要逼他跪下。靈音面色慘白,兩手撐住地下,只能勉強站立。那布索毫不放松,逐步下沉,一心讓靈音五體投地。
那聲音森然道:“靈音,你誤解佛法,師叔今天要罰你的癡業……你貿然把左手切了,明日這虎一樣腹饑要吃,你這癡人待要如何?把另一只手切下來么?割肉喂鷹,投身喂虎,不過是故事里的笑話,你這般癡妄,除了消解自己的無奈悲苦,何益于天下云云眾生?”那聲音越說越怒,說話間,布索緊繃,如同泰山壓頂,逼得靈音雙膝及地,那布索不緩下壓之勢,力量迫來,竟逼得靈音面露痛楚,背脊如同斷折。
靈定大吃一驚,就怕師弟受了內傷,慌張之下伸出雙掌,托住了布索,想要分攤下壓力道,但師叔的內勁實在霸道,真力到處,竟把他震得氣血翻涌,往后退開了一步。
靈定知道師叔脾氣怪異,深怕師弟無端給他傷了,當下顧不得禁忌,猛一咬牙,雙手抓住了布索,暴喝道:“師叔手下留情!”虎吼聲中,竟已發動了邪功,霎時露出兇惡法相。
世間惟有“修羅神功”這般禁傳武學,方能抗擊本寺第一高人。
“修羅神功”激蕩魔性,發功者雖然力大無窮,卻不免顯出狂態。門里一聲冷笑,霎時布索力道更如排山倒海,靈定面色漲紅,口中暴吼,連連催動內力,但布索實在太沉,靈定給力道一帶,胸口氣悶異常,腳下竟也緩緩軟倒。
靈定當年以修羅神功決戰卓凌昭,逼得劍神四下竄逃,最后以“霞光千道”才分出勝負。哪知此刻在師叔面前發功,竟似不堪一擊。眾僧沒料到天絕閉關十八年,竟已練成這等武功,心下都感駭然。
便在此時,清和佛號響起,只見一人伸手搭上布索,一股溫和內力傳了過來,這股內力泊然純正,綿綿不絕,來得正是時候,恰巧消弭雙方緊繃的力道。兩邊力道相互抵消,那布索便軟綿綿地垂下。靈定、靈音二僧趁勢急退,各在一旁喘息。
出手之人寶相莊嚴,正是少林方丈、四大金剛之首的靈智和尚。看他容貌俊雅,形如中年文士,誰知武功卻在幾名師兄之上,以內力觀之,更與天絕相距不遠。幾名師兄弟都是當代高手,把方丈與天絕僧過招情狀看在眼里,俱都感到敬佩。
那布索倒飛回去,門里傳來輕聲贊嘆,道:“難得啊難得,閻浮提人間飄香,你不過數月功夫習練香袖,居然有此功力。”
靈智擋在兩名師弟面前,合十道:“靈音本菩提之心,行佛門之法,便算偏執一些,也非罪業。師叔不該罰他。”
那聲音平穩依然,淡淡地道:“汝乃方丈,既說不罰,誰能異議?只是今番餓虎食羊,活羊不能全虎,活虎不能全羊,兩者將有一亡。照方丈高見,又該如何?”
靈智望向母子三虎,不見百獸之王釁釁吼,但見饑渴難言錐心悲。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往白羊看了一眼,只見可憐羊兒哀鳴低喘,僅在向自己乞憐。靈智低下頭去,嘆道:“萬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俱乃前生輪回所定……”靈真本是莽和尚,一旁聽著,立時驚道:“方丈要讓老虎吃羊?”靈智面露悲憫,搖了搖頭,道:“不是我讓老虎吃羊,是老虎自己去吃的。輪回道法之前,眾生自有業報,我等無法干涉。”
門里那聲音哈哈大笑,冷冷地道:“好一個方丈,原來你讀佛法、練武功,便是來逃避世間悲苦?虎吃羊,算是羊兒的業報,那何不讓靈真下手殺死猛虎,不也算猛虎的業報?再看土匪奸殺婦女,官府殘虐忠臣,一樣是死者的業報,你又何必干涉什么?靈智啊靈智,你的這個智字,便是你的業障!”
靈智嘆了口氣,眼神滿是悲憫,但佛道如此制定輪回,人力有時而窮,卻又能如何?他心中感慨,一時低念佛號,卻是無言以對。
那猛虎本就等著飽餐一頓,一見無人過來打擾,便領著兩只幼虎,齊往羊兒聚攏。那白羊見自己即將身死,眾僧俱無干涉之意,登時驚惶咩叫,它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氣力,爬起身來,直向眾僧奔去。老虎見羊兒奔逃,一時激發了猛性,四足發力,便要撲上嚙咬。
便在此時,刷地一聲響,長劍出鞘,已將猛虎驅了開來,那出劍之人白衣雪面,卻是天絕僧的關門弟子楊肅觀。靈音、靈定、靈真等人見他出手,心下都感欣慰,只有靈智合十念佛,恍若不見。
羊兒甫脫虎口,仍是滿心驚惶,雖想急速逃離,但它背上傷重,只能躺地掙扎,良久不能起身。楊肅觀將它抱入懷中,作勢安慰。羊兒哪里知道他的用意,就怕楊肅觀下手來害,驚惶之間,更是拼命扭動身軀。
楊肅觀低聲道:“乖乖,別怕。”他手撫羊毛,面露慈悲之色,口唇輕動,好似在訴說什么。羊兒聽了安慰,竟爾不再掙扎,小小羊身倚在楊肅觀懷里,緩緩閉上了眼,喉間咩咩低叫,神態甚是安詳。
楊肅觀輕觸羊兒頸間,柔聲道:“乖……好乖……”
忽然間,喀地一聲低響傳過,眾僧看在眼里,忍不住駭然,只見楊肅觀手掌輕輕扭動,須臾間竟將羊頸折斷,讓那白羊于寂靜中往生。
眾僧又驚又怕,滿心詫異間,不知是否要出言指責,忽見楊肅觀抱起羊身,將小羊送到了猛虎面前,低聲道:“吃吧。”
三虎急急向前,張口大嚼,看它們氣喘吁吁,拼命嘶咬羊身,腹中饑火驅使之下,比之地獄餓鬼還要不如,哪還有百獸之王的半分威風?不過半晌,羊兒血肉模糊,已給吃掉一半。眾僧滿心悲戚,當下低聲誦念往生咒,替那羊兒超度。
晨光映照,一片誦佛聲中,楊肅觀靜靜看著造物天道,他面無悲喜,那雙清澈俊眼彷如黑夜星空,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阿彌陀佛……”
門里傳來一聲佛號,正是天絕僧說話。晨間寂靜,只聽他輕輕說道:“告訴師父,你為何殺羊?”楊肅觀緩緩上前,跪地道:“欲救眾生苦,須持修羅法。修羅王臨,眾生無懼死,無懼死則無心苦,無心苦則無悲無淚,如此天下安樂矣。”
世間萬物求生厭死,本是應然。眾僧聽了楊肅觀的說話,都是茫然不解,天絕僧嘆了口氣,道:“何謂修羅法?”
楊肅觀凜然道:“修羅王臨,生不能使之喜,死不能使之懼。生者不戀生,生非生。死者不懼死,死非死。唯此,萬物停爭息斗,輪回終有休止一日。”眾僧聞言,無不震動。門里一聲嘆息,又問道:“你,便是修羅王?”
楊肅觀跪地合十,答曰:“愿天地罪孽,盡歸吾身。”
門內不言不語,過得半晌,布索輕揮,功力到處,已將楊肅觀托起。只聽天絕的聲音在門內響起,道:“真佛之子……進門吧……”那聲音幽幽暗暗,若有似無,楊肅觀微微頷首,向靈智等人躬身行禮,便自跨入門內。
惟生不戀生,死不懼死,世間方無悲愴。眾僧低聲訴念那兩句話,俱現悲憫之情。也許,惟有“生非生、死非死”的最后極境,人間方能悲喜兩忘,天下才有太平寧日……
昏暗的斗室中,淡淡晨光映照進來,仰首看去,空曠高聳的墻上懸滿朝廷賜匾,有的是景福宮太后的贈匾,有的則是武英、景泰兩朝皇帝賜下的黃榜,此處深受歷代朝廷仰仗,正是嵩山少林達摩內堂,少林天絕的練功之地。
楊肅觀望著對面老僧,合十拜道:“弟子參見師父。”
對面那人點了點頭,和煦陽光映照他的右頰,只見此人身穿僧袍,形容枯朽,皮膚滿是縐褶,彷佛早已入定坐化。乍見此人,任誰都料想不到,這名看來行將就木的枯瘦老僧,竟是少林闔寺多年倚為長城的神僧,三寶天絕。
“汝稱修羅道,當知天絕法,今日為師特來闡因證果,開化汝心。”
楊肅觀聞言贊嘆,道:“弟子謹聆師尊教誨。”
天絕左右掌心緩緩并起,呈合十狀,丹田微微吐納,道:“昔有小沙彌,念向佛祖輝。日日習佛法,離家心不悔。”
楊肅觀知道師父要以故事說喻佛道,便只低頭合十,不敢稍動。
佛音嘹亮,如同梵唱,悠揚不絕于耳。但聽師父道:“一日秋氣爽,沙彌出山游,橫天邁古道,喜逢群羊歸。人羊相見歡,日夜親親愛,沙彌喜不勝,造物賀相會。”
四下一片寧靜,只聽天絕語氣漸漸沉重,又道:
“忽日雙虎至,威嘯驚天雷,羊兒徨惶走,咩咩我心悲。狂虎嘶撲咬,白羊血淚垂。孤寡哀山門,求僧驅虎威。白羊哭哀戚,沙彌動慈悲,菩提禪杖落,誅殺額王匪,匆匆十日盡,虎尸如山堆。
“大羊喜不勝,咩咩食花蕾,小羊走溪谷,健步漫山飛。人間復極樂,天地無邪狂。從此不聞猛虎嘯,但見群羊日日肥。”
遠處佛音梵唱,莊嚴神圣,楊肅觀嘆了一聲,低聲問道:“后來呢?”
“來歲天大寒,漫地無綠黃,群羊食無處,聲聲轉憂傷。輾轉求果實,方圓不復得。”
楊肅觀搖首嘆息,幽幽問道:“羊兒全死了?”
天絕微微頷首,道:“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違者,便當天絕。只因小沙彌一個心軟,滅絕了虎群,終令生死輪回幻滅,羊兒繁養太過,食盡花草,反而全數滅絕。”他眉目低垂,合十道:“那小沙彌見自己闖下大禍,心生自責,從此動心忍性,潛心輪回之道,終一日大澈大悟,遂改名為天絕。這便是為師法號的由來。”
楊肅觀啊了一聲,方知為何上代僧人圓字定輩,師父卻號天絕,原來其中竟有這段典故。
天絕僧又道:“天道輪回,本就殘忍異常,萬物相殘相食,唯強者生。我輩學佛之人,唯令眾生無樂生、不懼死,方脫輪回之苦。”他站起身來,推開了窗扉,讓柔和的晨光映入室內,道:“觀你今日所作所為,為師甚是欣慰。知道你下山多年,已有所悟。”
楊肅觀跪倒在地,肅然道:“弟子身為天絕傳人,一日不忘師尊教誨。”
師徒兩人默默相對,過了半晌,天絕僧遞過一本經書,道:“聽過這套功夫么?”楊肅觀急忙接過,定睛看去,書皮寫著十字楷書,見是“羅慟羅障月阿修羅心法”。
羅慟羅手障日月,遮蔽其光,乃是佛經中最為驍勇的阿修羅神。這套心法取名羅慟羅阿修羅,足見威力如何。楊肅觀常年受師門教誨,自是深知其中厲害。忙合十道:“這套武功是靈定師兄的護身神功,弟子曾見師兄在華山使出一次。”
天絕微微一笑,道:“少林五大禁傳神功,盡在此地收藏。”說著又取出四本經書,送到楊肅觀面前。楊肅觀面色鐵青,雖不知師父取出這幾本經書的用意,但好奇之下,還是低頭去看。只見第一本經書橫寫一列梵文,上書“閻浮提南瞻部洲人間香袖”。
楊肅觀吃了一驚,“閻浮提”乃是梵語,漢文譯為人間,傳聞這套“人間香袖”修煉時業障重重,習練者須經化生,得“定、戒、持、忘、斷”五層真我,方修正果。
這套武功極難習練,千年來闔寺僧人不少練至“戒我”、“持我”之后,便生大兇險,每往上多練一層,便多心魔,進而發狂自殺者有之。五十年前羅漢堂首座因之自盡后,本寺高僧便將本經列為禁傳,不許僧人再行修煉,哪知此刻竟會再現人間。
天絕僧并不言語,將剩余經書緩緩擺開,書名或漢或梵,楷草不一,本本皆難辨識。楊肅觀勉力讀去,見是“底栗車卵胎濕化四絕手”、“泥犁耶十八泥犁地獄經”、“三障大威德餓鬼真昧火”。
楊肅觀長年受佛門熏陶,自知“底栗車”乃“畜生道”,又名旁生,含卵、胎、濕、化四獸形,不消說,那四絕手定是陰損詭異的極惡武學。泥犁耶則是地獄之名,大威德更是餓鬼之最,想來這幾部經書所載的武學也非善類。
“人間香袖”尚有一個人字,已令修煉者喪志滅性,才給列為禁傳,看這三部經書全屬佛家的“惡三道”,又是畜生道、又是地獄道,又是餓鬼道,經中武學必屬極惡極邪之術。
楊肅觀毛骨悚然,不知師父為何要取出這幾本經書。
天絕僧口軒佛號,將最后一本經書送上,這一本楊肅觀卻甚熟稔,正是師父的獨門絕學“天訣”。
這部經書博大精深,記載達摩一生武學要旨,謂為“天訣”。天絕僧的拳掌劍三寶神通如意,盡出所藏,其中那套“菩提達摩三十三天劍”,更是這部武經里的要旨。楊肅觀數月前返寺,便曾得傳心法,從此武功大進。他親身領受,自知這套神功的了得之處。當即定下心神,問道:“師父,您取出這些經書,是何用意?”
天絕僧看了他一眼,拿起第一本經書,在楊肅觀面前一晃,微笑道:“羅慟羅,修羅之道,習之躁心。六百年來熬死十八修煉僧,波及無辜枉死者三百余。百年前禁傳寺僧。”
楊肅觀面露茫然之色,不知師父為何提這段典故。正想間,天絕僧將經書放在自己身邊,跟著取起第二本經書,道:“閻浮提,人間香袖,習之喪志。百二十年害六僧,毀羅漢堂首座一人。五十年前禁傳。”說著又將經書放在楊肅觀身邊。
他接二連三拿起經書,每提一本,便加解釋。霎時間六道法名及其來由,不斷在耳邊響起,楊肅觀身邊也擺滿經書,從羅慟羅到大威德,五部經書將他圍在核心,正是少林禁傳的五大絕藝。
楊肅觀不明師尊之意,只是安坐不動。天絕僧雙手合十,低聲道:“武學并無善惡之分,發功者善,則武學為善,發功者惡,武術自然為惡。只是五大禁術躁心、喪志、敗德、亂性、滅神,修習者莫不神智狂悖。是以部部禁傳,不準寺僧習練。”
楊肅觀也聽寺里僧人提過這些典故,當年師兄靈定與卓凌昭放對,盡管局面不利,還是不愿使出“修羅神功”御敵,便是因為這個緣故了。他嘆了口氣,道:“既然習之有害,師父為何要拿出這些害人武術?”
天絕僧見他若有所思,當即微笑道:“上回你歸返寺門,可知為何你功力不到,師父仍執意傳你“天訣”?”楊肅觀沉吟半晌,道:“師父知道我武功不足,屢次行走江湖皆有挫敗,便生砥礪之意?”
天絕僧微笑道:“你莫要自責。當此亂世,便不能墨守成規。我寺僧人前敗于方子敬,后敗于卓凌昭,若再食古不化,定會自掘墳墓。靈定練有修羅神通,月前師父也將其余心法傳你三位師兄,以智音真三僧功力,這些時日當有小成。”
楊肅觀大吃一驚,額頭冷汗涔下,顫聲道:“師父把禁傳神功傳下了?”天絕僧頷首道:“師父要你們習練這些禁傳武功,甚且要你提早習練天訣心法,用意只在六道輪回。”
楊肅觀聽他這么一說,登已看到關鍵之處,忙道:“還請師父開示。”天絕微笑道:“少林故老相傳,天下沒有無敵的武功,卻有無敵的陣式。天訣引領,發菩提心,啟大智能,令天、人、修羅、地獄、餓鬼、畜生諸道逆轉,終達六道輪回之境。”說著微笑頷首,將五部經書交在楊肅觀手中。
耳聽師父大費周章,楊肅觀忍不住吃驚,忙道:“師父,您要我們練這些邪功,莫非是為了……”師徒連心,天絕僧不必聽完說話,便已頷首接口,道:“你料得沒錯。此陣正是為怒蒼山而設!”
“怒蒼山”三字一出,楊肅觀不禁全身大震,正要回話,忽聽斗室下方傳來一聲嘆息,那聲音如鬼如魅,好生低沉,可那音波到處,卻又震得茶碗喀喀作響,水波竟爾蕩漾不止。楊肅觀面色一顫,霍地起身,大驚道:“下頭有人?”
他自幼便常來此處斗室,卻不曾聽過這等奇異聲音,饒他平日行止雍容,見聞閱歷遠過常人,此刻也不禁大為詫異。
天絕僧示意徒弟不必驚惶,他微微一笑,道:“此番怒蒼再起,雖說情由可原,但一昧仇恨殺戮,不過斷送萬民福祉,豈能令死者回生?”他閉目含笑,雙手做捧物包合狀,道:“師父準備這個劍陣,并非是要消滅怒蒼山,而是要開化他們。”
楊肅觀大驚失色:“師父!您……您要收服怒蒼山?”
天絕僧微笑合十,道:“阿彌陀佛,為師此番召你回寺,便是為了這樁天地奇冤而來。盼死者往生,生者臣服,多年殺業終在你我二人手上了結。”
楊肅觀瞠目結舌,呆呆的看著師父,過了良久,靈臺返空照明,詫異漸去,又恢復了沉穩心機,他腦中幾個念頭盤轉,搖頭便道:“師父,據徒兒所知,怒蒼眾人與朝廷仇深似海,師父有何妙計,卻能收降這幫豪杰?”他雖沒開口反駁,但言中之意甚是明了,自對師父不感茍同。
天絕僧看了他一眼,霎時提筆揮毫,在紙上寫了四行十六字,送到楊肅觀面前。
楊肅觀垂首近望,只見紙上明明白白寫著四句謁語:
戊辰歲終,
龍皇動世,
天機猶真,
神鬼自在。
天絕僧道:“這四句話牽連天下蒼生,秦霸先造反,神機洞開啟、寧不凡退隱,甚至劉敬政變,莫不受這四句話引動……”說著舉筆揮落,一條黑線由右上往左下落去,霎時間臂膀提起,又一條線從左上畫至右下。楊肅觀沿線去讀,低聲念道:“戊、皇、猶、在、神、機、洞、終……”他念了兩遍,忍不住全身大震,顫聲道:“吾皇猶在神機洞中?”
天絕僧嘆了口氣,道:“當年舉國撲殺秦霸先,識他為天地第一大反賊,其實這人忠心意旨,一切只為武英皇帝奔走。”他沉默半晌,目中現出了悲憫:“昔年我受朝廷之邀,屢次出馬與怒蒼決戰,卻不曾知曉這些內情。直到去歲神機洞門開啟,我才信了潛龍的話。”
楊肅觀驚道:“潛龍?他又是誰?”
天絕僧并不回答,他微微一笑,凝視著徒兒,忽道:“肅觀,你想見“他”么?”
““他”……“他”……是誰?”
楊肅觀的聲音不自覺地發抖,雖然這話只區區四字,卻花了好大的氣力才說出口。
天絕僧微笑道:““他”,便是朱炎。前朝的武英皇帝。”楊肅觀啊的一聲,往后倒退一步,砰地一聲,后背已撞上了壁板。
天絕僧又道:“亂世再起,卻非無解。世間唯有“他”,方能扭轉全局,令反逆再次偃旗息鼓;也只有“他”,才能定國鎮魂,令怒蒼梟雄再為朝廷所用。”
他頓了頓,又道:“此人藏身達摩院的秘密,舉世合你我在內,只三人知曉。此事甚為隱密。連你方丈師兄也不得而知。時機不到,萬萬不可外傳。”
楊肅觀縱然生性精明,等閑不露心情,此時聽了這個秘密,冷汗涔下,呼吸更是粗重起來。他吞了口唾沫,極力遏止激動,低聲說道:“師父,此間大計牽涉過大,徒兒雖然愚魯,也知權臣手段可畏,請您務必謹慎從事。”他一字一緩,只想全力勸說。
天絕僧見他面色慘白,知道他心中另有疑慮,當下安慰道:“你別擔憂,為師自有妙計。來,看那兒……”伸手出去,指向對面一處壁板,楊肅觀順指回望,赫見墻上掛著一面黃榜,上書景福宮三字。楊肅觀大驚道:“師父!您……您要將“他”交給太后?”
天絕僧頷首道:“正是如此。等太后下旨調停,定下朱炎皇太兄圣名,從此景泰解開心腹之患,必能重起仁治,朝中群小自也無所造業了。”他緩緩起身,輕拂僧袖,道:“形勢底定,秦霸先心愿了結,朝廷也能以“征西大都督”之位收攬反逆,再復秦家忠義之名。師父這番苦心,還盼你能知曉……”
“征西大都督”便是武德侯秦霸先的官職,楊肅觀聽得師父的話,竟是要平反秦霸先的冤案,再以爵位重賜秦仲海。楊肅觀茫然張口,細細推想師父的計謀,忽地之間,想起了一事,他啊地一聲,全身氣力松垮,登時一跤坐倒,顫聲道:“師父,不成的……不成的……他們……他們不會答應的……這會害死大家的!”他語帶悲音,心急之下,彷佛已要垂淚。
天絕僧聽他口中驚惶,連連叫喚,料知必有所懼。當下搖頭笑道:“江充那兒莫需擔憂。此次怒蒼再起,五虎歸山,必將重創朝廷兵馬。依此天時、地利、人和,大事可為。”楊肅觀雙手揮舞,驚道:“不是江充,不是江充,師父,你會害死自己的……”
天絕僧一把扶起徒兒,溫言慰道:“別怕,凡事有師父在啊……只要收服這幫反賊,便能為天下蒼生消弭兵禍。二圣當朝,景泰知所節制,自也能成就仁君之道,何樂而不為?”
他不再勸說,左手扶著楊肅觀,右手便去發動機關,口中連連安撫:“觀兒,觀兒……你現下跟著師父,一起去見“他”……唯有見了“他”,天下形勢才能安定,反賊才能止滅叛心……看啊……“他”正在等你哪……”
伴隨著師父的低沉話語,嘎嘎聲響中,暗門已然開啟。
只見地底緩緩分開,現出了一條密道。隧道幽深,望之無邊黑暗……楊肅觀望向地底深處,霎時之間,全身大震。
修羅王……
那神魔彷佛隱身地底,飛舞千眼千臂,正向自己招手微笑……
楊肅觀熱淚盈眶,陡然間腦中一片混亂,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掩住了右耳,跪倒在地,抱住了天絕僧的腿,悲聲道:“師父,徒兒求求你……不要……不要下去……”
天絕僧扶起了徒弟,微笑道:“別怕……你不是要做修羅王么?見了“他”,二十年來的孽因業果便得了結啊!等你見了“他”,少林便能創制佛國,令天下蒼生再得福報!來……別怕……只管跟師父來……”
天絕僧低聲念佛,好似極樂之境的天籟召喚,楊肅觀欲言又止,喉頭已感哽咽。
他咬牙低頭,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
沒法選了。
自今而后,人生即將十面埋伏,那條道路再也無法回避……
滿布鮮血的修羅之路。
仁義楊太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