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父老傳說,武林但有所謂的“練武奇才”,他們生來就有一種天賦,遠比常人會來練武。平常人無論用了什么法子、費了多少苦心,都無法練到他們這種境界。
天下高手多如過江之鯽,不過眾所公認的“練武奇才”,便是蘇穎超。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是因為沒有人見過他練劍。每回蘇穎超現身在外人面前,他總是仰望浮云白,好似發著呆,可一出手便是上乘劍法,所以世人都把他當成了練武奇才,以為他生來聰明,總能不勞而獲。
這“練武奇才”最讓人稱羨之處,便是“不勞而獲”。別人辛苦練破頭,他放屁便能當神仙。一覺夢醒,身在力大,讓人又恨又妒。只是不論此說是真是假,在蘇穎超而言都是個誤會。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個時辰,蘇穎超無時無刻不在算,從早到晚,他狀似打盹睡覺、無所事事,實則腦海里刀光火石,不住準算敵招敵劍。若非這般絞盡腦汁,他憑什么找到敵方的破綻?故而說,蘇穎超沒有不勞而獲,他也不是練武奇才。任何人只消一天算十二個時辰,一年算上三百六十五天,接連十年之后,自也能成為似他這般的“練武奇才”。
蘇穎超不是真正的練武奇才,那“郁丹楓”呢?相傳此人是武當后起之秀,練成了百年失傳的“純陽功”,如此無師自通,震古鑠金,該算是練武奇才吧?
郁丹楓自己明白,他之所以練成了“純陽功”,所恃這并非是得天獨厚的天資,而是秦霸先留下的秘籍。因而他絕非“練武奇才”,任何人只消照本宣科、依樣畫葫蘆,自也能練到他的絕頂內力,卻是何奇之有?
其實不只郁丹楓,算不上“練武奇才”,連秦霸先也不算。他之所以能破解“純陽”,靠的是他讀頗萬卷書,胸懷古今一切道藏,故能找出練就“純陽”的的秘法,所以說任何人只消一天讀上十個時辰的書,連著十個寒暑日夜無休,自也能成為下一個“秦霸先”。
如此說來,世上沒有練武奇才?不,天下當然有練武奇才,這問問伍崇卿便知道了。
伍崇卿小時候很矮很瘦,在學堂里老是被同儕毆打,于是他暗中習練“大力金剛指”,打算來日報仇,誰曉得私下偷練的結果,手指竟然腫得像葡萄,便給爹娘痛罵了一頓。其后爹爹親自過來開導,崇卿也才明白一件事,原來“大力金剛指”不是人人能練的,除非是“練武奇才”,否則最好別碰。
作為天下第一大門派,少林寺向來有挑選弟子的秘法。以“大力金剛指”而言,初練時甚是容易,只消將白米置于槽中,指插米粒,日以十回,其后涂以藥膏,便算了事。不過每到深夜時分,師父便會仔細察看弟子的手指,只消一有紅腫之像,該生便得立時除名,以免終身殘廢。
從嵩山到莆田,少林每年入門生多達三萬,可資質能過第一關的,不過三百,到了第二關,這三百人不再手插米粒,而是指插黃沙,此時受力遠比白米更重,手指損傷也更大,至此,三百名弟子能過關著,不過三人。
從三萬到三百,由三百中再撿“三”,雖說已是萬中選一了,卻還不是一定能保證練得成“大力金剛指”。接下來的歲月里,他們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拼命插著鐵沙。十年后倘還沒殘廢,那時他們便能捏金成印、以指倒立,成為羅漢堂的金剛法僧之一。
曾經連續十年,“大力金剛指”竟然宣告失傳,因為所有弟子盡皆受傷,誰也撐不下去了。然而上推五百年,少林又有誰敢自稱練全了“金剛指”?按達摩院秘法所言,“金剛指”一旦練到最上乘,手指纖細如玉蔥,可以凌空出指、氣能裂石,號稱“如來拈花”。能與天下一切神功抗衡。然而走到少林里一瞧,誰的手指不是歪歪斜斜?原來早就變形了
“小紅臉,讓爹瞧瞧,你是不是萬中無一的”練武奇才“?”崇卿小時候的外號叫做“小紅臉”,那時他聽完爹爹的解說,不免嚇成一個小白臉,立時逃之夭夭,再也不敢練武了。
該來的跑不掉,荒廢了四年后,小紅臉還是開始練武了,不過這回他知道自己不是“練武奇才”,隨時會受傷,于是他事先想好了辦法,他找了刑部高手,請教他們平日如何虐夾犯人的手指,卻又不會讓他們留傷?得到秘法后,小紅臉興高采烈,立時向自己下手,瞧瞧會發生什么事。
地獄的第一層,便是夾手指。三個月后,小紅臉發覺自己的手指并未折斷,反而長出來奇怪的老繭,于是他深受鼓舞,便用更可怕的法子折磨下去。
針扎蟲咬,火烤冰鎮,浸泡毒酒,地獄里的酷刑一樣一樣嘗試后,在伍崇卿二十歲那年,他從十八層地獄里爬出來,一拳擊破大圓石,兩指一捏,輕易粉碎硬核桃。這也讓他相信了一件事,世上確實有一個“練武奇才”,那便是他自己。
長江后浪推前浪,在接下來的千年歲月里,即使聰明如寧不凡、博學如秦霸先,他們總有一天也會被后人取而代之,卻只有伍崇卿不可取代。因為他的天資無人可以模仿,那是一種血淚誓言,讓他咬著牙,忍著淚,從而打破上蒼為他設下的一切界限,完成自己的“真龍之體”。
伍崇卿心中堅信,他的天資空前絕后,在接下來的一千年里,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像他這樣練武。現下他即將再次驗證自己的資質,機會就在眼前。
三更鼓盡,萬福樓里稀稀落落,客人早已走了大半,五樓處更是人去樓空,除了包廂里的盧云,以外,便只剩下了窗邊的兩名酒客。只見西首處是一名青年公子,他的眼兒大得像貓,此時雙眼圓睜之后,望來更像是一面大鏡子,照出了東首對座的情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對面坐了個年輕人,他身穿黑袍,豎指成三,正自放聲狂笑,那模樣當真目中無人之至。
“你……你……”蘇穎超呆呆望著對座,駭然道:“你……你想練”三達劍譜“?”
“哈哈哈!哈哈哈!”伍崇卿笑得更歡愉了,他露出了森森白牙,道:“什么智劍、仁劍,我壓根兒就不要……”說到此處,笑聲止歇,他抬起頭來,目光如電,在“三達傳人”的面上轉了轉,森然道:“我只要”勇劍斬天罡“!”
聽得伍崇卿意在“勇劍”,蘇穎超自是傻了,他張大了嘴,難以做聲。
智劍屈敵,仁劍護身,勇劍斬殺,這便是寧不凡賴以擊敗“劍神”的絕技,其中“勇劍”一技便是傳聞中的壓箱寶,至今武林雖大,卻是無人得見,卻不知道此人是狂徒、是瘋子,居然想染指傳聞中的絕技?
當此驚愕一刻,蘇穎超呆呆望著對座,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元宵深夜,萬福樓里再次響起了笑聲,,這回輪到蘇穎超發笑了,他越笑越是難以抑制,好似見到了世間最荒唐的事情,竟而笑得眼淚滲出,聲嘶力竭,幾乎不支倒地。
伍崇卿冷冷得道:“你笑什么?”蘇穎超擦拭眼角笑淚,喘息道:“沒事,我……我只是覺得你這人好生可愛,忍不住想發笑。”
伍崇卿可怕可怖、可憎可恨,卻容不得“可愛”二字,他聽得對方言帶諷刺,不覺沉下臉去,森然道:“蘇君……伍某今夜來此,實已冒了生死大險……希望你別故作玩笑……”說話間撇眼過去,看那目光所望之處,卻是桌上的那柱線香。
此時已過子夜,窗邊香煙裊裊,那柱香早已燒過了大半,僅余下區區半截,盧云凝神遠觀,忽的心下一醒,忖道:“他這是在算計時光。”
看伍崇卿上來萬福樓,第一件事便是在桌上拍落這柱線香,隨即以袖劍將之引燃。當時以為他有意賣弄武功,可此際看來,這柱香恐怕真是拿來測度時光之用。想起伍崇卿自稱“甘冒生死大險”這幾個字,盧云與蘇穎超自都暗暗驚疑,依此觀之,一會兒線香燃盡之時,萬福樓里或有大事發生。
“蘇君……”無聲無息中,伍崇卿沉下臉去,雙拳微微握緊,道:“小弟既已道明來意,今夜便不能空手而歸,此番心情,望你成全。”
伍崇卿要搶劫了,別人是“搶不如偷,偷不如騙、騙不如拐”,總之“君子動口不動手”,伍崇卿卻恰恰相反,此人向來不拐不騙,專搶專殺,乃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之輩,料來對方出言拒絕后,他的拳頭便要重重揮出,直到人家歡喜答允為止。
這年頭舌頭不如拳頭,打落門牙混血吞之后,有理也是說不清,蘇穎超自知打不過人家,卻也不曾轉身逃走,他凝視著伍崇卿,慢慢從腳邊拾起了一只包袱,扔上了桌,隨即將之打開。
桌上兩碗烈酒,燒出了青焰火光,只見包袱里放著一本經書,望之厚重殘破,虐待頗為古遠,對座的伍崇卿、包廂的盧云,二人情不自禁的緊張起來,只見蘇穎超舉起經書,示向對座,靜靜的道:“三達劍。”
書皮上有三行小字,“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原來這本毫不起眼的破書,便是名震天下的“三達劍譜”。當年寧不凡號稱“天下第一高手”,連敗“劍王”、“劍神”,直至退隱前仍不得一敗,這一切燦爛傳奇,全是出于這本殘破經書所賜。
眼看寧不凡一生的豐功偉業便在眼前,此時此刻,非只伍崇卿心搖神馳,連盧云也是呼吸微微加促,酒樓里的伙計們更是伸長了脖子,都想瞧瞧這本破爛舊書有何奧妙。
一片沉靜中,蘇穎超輕撫泛黃的書皮,道:“伍少爺,此書出于天隱之手,其后窮天下之智,歷十代啟發,而后傳于吾師之手,終得大成,這些過往事跡,想來你也是知道的。”伍崇卿點了點頭,道:“是。我曉得你十三年前獲得此書,乃是”三達“第十代傳人。”
景泰三十三年,寧不凡封劍退隱,將此書傳與一個弱冠少年,此事轟傳天下,四海皆知,盧云當然也是熟知的。回思當年上山觀禮的點點滴滴,對比今夜的白云蒼狗,盧云遙望蘇穎超的背影,心里忽起憐憫之意。
光陰催人老,當年的天才少年,如今也有三十歲了,蘇穎超默默翻看劍譜,聽他輕聲道:“伍少爺,蘇某是方今華山門戶之長,這本”三達劍譜“向來也歸我保管,你今夜若想借走這本劍譜,總該先問我答允不答允,對么?”
伍崇卿淡淡的道:“聽蘇君此言,咱倆又得打上一場了?”蘇穎超搖了搖頭,道:“那也不必。兄弟的武功強過在下,蘇某找不出法子克制你。”伍崇卿哈哈大笑:“難得啊難得,識實務者為俊杰!蘇君如此深明事理,小弟這里先謝過了!”說話間俯身向前,凝視著桌上的劍譜,只消右手暴長,立時便能下手劫奪。
伍崇卿身手之快,人盡皆知,蘇穎超卻未多加提防,他搖了搖頭,道:“伍少爺別急,你想借觀”三達劍譜“,蘇某不會出言勸阻,更不會下手阻攔,只不過我身為華山之長,在把東西借給你前,得先請你應允兩件事。”
包廂里的盧云微微一驚,包廂外的伍崇卿也是“哦”了一聲,都沒料到對方如此豪邁慷慨,好似真要出借劍譜了。伍崇卿微笑道:“也罷,小弟生平從不守信,不過看在你這般大方的份上,只要蘇君的條件不難答允,伍某必然盡力而為。”蘇穎超道:“若是條件極難答允呢?”
伍崇卿“嗤”的一聲,斜目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伍崇卿乃是真小人,這番話宛如強盜口吻,刺耳之至,蘇穎超并未反唇相譏,只點了點頭,說道:“這兩個請求其實不難,其一,這本劍譜只能借你三天,三天之后,你得完璧歸趙,不得有臟污破損,缺頁摞角等情事,伍少爺,不知你可否做到?”
聽得這個要求如此容易,伍崇卿也不禁微微一奇:“你不怕我另行抄錄副本?”蘇穎超聳了聳肩,道:“無所謂,你要能錄下副本,那也是你的本事,蘇某不會阻攔。”
蘇穎超言語越是慷慨,眾人反而越覺詫異,要知武林里多少門戶,莫不敝帚自珍,豈肯把武學秘密示人?看蘇穎超這般大方,難道不怕華山本門絕學就此外泄?盧云暗暗納罕,伍崇卿則是嘿嘿笑道:“好慷慨啊!卻不知蘇君的第二個要求是什么?可是要我讀罷經書后,立時下手自殺啊?”
正譏諷間,卻聽蘇穎超道:“伍少爺,你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華山”三達劍“向來開誠布公,從不禁門人弟子翻閱,只不過幾百年來,從沒聽過有誰想抄錄副本。”
伍崇卿微笑道:“凡事都有第一回,到時絕學外泄,你可別怨我。”聽得對方屢番挑釁,蘇穎超仍是心平氣和,他搖了搖頭,道:“能給外人盜走的功夫,配稱什么絕學?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依著我華山門規,任何人要想借閱劍譜前,都得給長老們瞧一樣東西。”
伍崇卿雙手枕在腦后,微笑道:“什么東西?”
“資質。”蘇穎超神氣漠然,說道:“欲練三達劍,便得有這兩個字。什么今夜斗膽,得測評你的資質高低。”伍崇卿笑道:“蘇大哥,這就是你的第二個要求么?”
蘇穎超淡淡地道:“正是。”刷的一聲,伍崇卿兩柄袖劍伸出,他亮出了兇狠虎爪,微笑道:“來吧,你要測伍某左手的資質呢,還是右手的天資,姓伍的都奉陪到底。”
伍崇卿開起口來非打即殺,動起手來更是非死即傷,料來什么資不資質的,在他眼中都是一灘血,蘇穎超嘆了口氣,搖頭道:“伍少爺誤會了,在下要考校的是閣下的天資,并非是找你打架。”
伍崇卿曉得蘇穎超怕了自己,不禁哈哈一笑,道:“那你要怎么個考校法?咱倆若不出架,難不成是要畫圓不成?”
“答對了。”蘇穎超給折磨了一整夜,終于露出了笑容,頷首道:“我就是想畫圓。”他低頭望向桌上的兩碗火酒,輕輕一笑,驟然間長劍出鞘,劍尖探入了的地獄火海之中,自在半空中飛橫而過。轟!點點青焰凌空而轉,半空中現出了一個大火圈,望來罕正無匹,宛如月輪。
伍崇卿愕然道:“圓?”
蘇穎超還劍入鞘,微笑道:“沒錯,就是圓。伍少爺,太極是圓的、日月是圓的、連吃飯的碗兒,地下的輪子,也統統是圓的,來吧,你只消能畫出一只真正的圓,在下這本三達劍譜,立刻隨時雙手奉上。”
伍崇卿雙眉一軒,道:“就這樣?”蘇穎超淡然頷首道:“就這樣!”
嗡的一聲大響,伍崇卿袖劍飛出,氣勢如同奔雷,轉眼間酒水飛灑,半空中現出一只大圓,狀如滿月,宛如天女散花,眾伙計見得天地奇觀,莫不駭然出聲,只覺這只圓飽滿渾正,便算用尺規來畫,怕也不過如此。
人人贊佩有加,轉看蘇穎超,卻只低頭默然,竟連看也沒看上一眼
伍崇卿斜目望向對座,淡然道:“蘇君,這夠圓了嗎?”蘇穎超搖了搖頭:“差之遠矣。”伍崇卿沉下了臉:“何以見得?”
蘇穎超以手支額,幽幽的道:“說了怕你不懂,還是不說吧。”
伍崇卿朝桌上一拍,厲聲道:“說!”掌力拍落,燭臺、菜肴、酒碗、筷子全跳了起來,伙計們看在眼里,也不禁嚇得向上一跳。
蘇穎超嘆了口氣,低聲道:“伍少爺不必動怒,你方繞的圓兒并不算是正圓,依我看來,你連七除二十二也及不上,遑論一一三除三五五……”
伍崇卿森然道:“把話說清楚,什么叫一一三?”蘇穎超好似有些心懶了,他目望窗外,輕聲道:“一一三除三五五,可得盈數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腩數……九毫二秒六忽,正數在盈腩二限之間……”伍崇卿怒火上升,仿佛遇上了瘋子,一旁伙計也是聽得一頭霧水,卻只有盧云心下一驚,忖道:“這是密率。”
盧云博學古今,自知天下最初的密率載于“周髀算經”之中,以七除二十二為圓,三代以降,無出其右,直至千年之后,方有人跨前一大步,找到了圓徑一百一十三、圓周三百五十五,此即南朝祖沖之所創的“綴術”,也就是蘇穎超口中一一三除三五五的由來。
伍崇卿不耐煩了,他轉頭去瞧線香,只見香頭早已燒去了大半,只余下短短一截,冷冷的道:“蘇君,少耍嘴皮子,你想說服小弟,勸你拿真工夫出來。”
蘇穎超微微點頭,“也好,口說無憑,咱倆還是劍上見真章。瞧瞧是你圓還是我圓?”說話間執劍在手,平舉胸前,伍崇卿也是冷冷一笑,霎時亮出了袖劍,二人劍尖相抵,各自不動。
喝啊一聲,猛聽伍崇卿一聲清嘯,隨即舉臂橫掃,袖劍一抖,再再次旋出一個大圓弧,卻于此同時,蘇穎超恰也揮劍而出,劍尖卻也繞出了一個圓圈。
雙方各出一圓,聽得“當”的一聲輕響,劍刃互撞,雙圓相交,火花立時四濺,只見伍崇卿的袖劍受力晃蕩,竟爾擺蕩開來,轉看蘇穎超的配劍,卻慢條斯理的繞完了大圓圈,神完氣足。
伍崇卿吃了一驚,萬沒料到對方還藏了這手功夫,竟能拂開自己的青鋒,他滿心不信,森然道:“輸……大哥,請小心了。”深深吐納間,一時全身紫光流轉,手腕更是青筋暴起,眾酒保遠遠看著,心下自是暗暗驚懼,料知此人運足了氣力,這一劍必然銳不可擋,雙方硬碰硬之下,公子爺的長劍非得折斷半空。
伍崇卿潛運發力,氣勢萬鈞,蘇穎超卻是不動聲色,只管安坐不動,但聽“嗚哇”一聲怪吼,伍崇卿的劍上暴起紫光,隨即化作一只大圈,撲面而來。
一片紫光籠罩中,蘇穎超提起了長劍,起地面下的送出了一個圓弧,聽得嗡嗡清響,雙劍相交,這回伍崇卿的袖劍非但給遠遠蕩開,連身子也是晃蕩不休,險些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大驚失色,連忙坐正了身形,愕然道:“你……你哪來這么大的氣力?”
“我沒有用力,”蘇穎超還劍入鞘,搖了搖頭,伍崇卿喃喃自忖,頓時“啊”了一聲,心下醒悟:“你……你是借了我的力?”
“沒錯。”蘇穎超抬起頭來,,微笑道:“因為我比你更圓。”
驟然之間,全場醒覺,連從沒練過武的酒保也聽懂了幾分道理,伍崇卿之所以會輸,并非是氣力不及,而是他的圓不夠圓,故而被連打帶消,卸下全身氣力。
伍崇卿深深吸了口氣,道:“你這個把月來神思恍惚,便是在搞這玩意兒?”
蘇穎超嘆了口氣,慢慢把劍送回了鞘里,點了點頭。
近月以來,蘇穎超日夜埋首書案,卻沒人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人人都當“三達傳人”失心瘋了。連瓊芳也不例外。卻沒人知道他正在求一個嶄新的武學境界:“無上正圓”。四兩之所以能撥千斤,是因為“圓”,車輪之所以會載重,也是因為圓,太陽是圓的,太極是圓的,越圓的東西越不受力,越圓的東西越能借力,只消能尋出一個舉世無匹的正圓,非僅工匠技藝要邁進一大步,連武林高手也能藉此展開心法,從而借力打力,無往而不利。
伍崇卿冷冷的道:“依次看來,蘇君設下這道考題的用意,便是要伍某一起下海畫圓了?”
蘇穎超嘆道:“你說對了,這些時日來,蘇某日夜苦思,就是盼能畫出一個舉世無雙的正圓,如此一來,我或許便能給它開方了。”伍崇卿皺眉道:“開方?什么叫開方?”
蘇穎超解釋道:“開方就是開平方,如十六開方得四,二十五開方得五……”伍崇卿不耐煩了揮手道:“行了,這和畫圓有何干系?”蘇穎超微微苦笑,撫面道:“伍少爺還聽不懂么?我要化圓為方啊。”
“化圓為方?”伍崇卿微感錯愕,眾酒保也是滿面不解,盧云卻是大吃一驚:“他想化圓為方?這……這怎么辦得到?”
所謂化圓為方,簡而言之,便是拿了一只圓盤子,卻要做出一只大小全然相同的方杯子。而其中第一個難題,便是要給“密率”開平方。舉例而言,若圓盤子是九寸見方,開方后得三,自能據此作出一只相同大小的四方杯,然而這是辦不到的,因為“密率”本身是沒有盡頭的,一個連余也除不開的數兒,遑論要將之開方?
自“九章算術”問世以來,“化圓為方”便是舉世公認的第一難題,此時連盧云也為之駭然,卻要伍崇卿怎么聽得懂?他滿心不耐,只目望桌上的線香,沉聲道:“蘇君,什么方方圓圓的,我聽都懶得聽,你明說吧,你究竟為什么想畫圓?這和”三達劍“有何干系?”
蘇穎超微微苦笑:“伍少爺,這就是”仁劍震音揚“啊。”
“天下第一守招”大名一出,伍崇卿不由啊了一聲,盧云也不禁站了起來,他神思如電,深深吐納幾下,心中頓時豁然開朗,“對了,化圓為方,化方為圓”!這就是寧不凡的仁劍訣!“
今夜并非是盧云第一次見識“仁劍”,早在十年前寧不凡與卓凌昭生死大戰,他便曾目睹過這招“仁劍震音揚”。奈何當年盧云的武學造詣不足,雖把勝負看在眼里,卻難以領略“仁劍”的奧秘,如今十年水瀑獨居,道貫天地,再把蘇穎超的說話聽入耳里,內心已是一片雪亮。
華山的“三達劍”中,算計最精的便是“智劍平八方”,當年寧不凡輕描淡寫,卻盡破“劍神”的種種奇招,仗的便是“智劍”的料敵機先。這套劍法尋敵破綻,專攻不守,招招直指敵方要害,是以它的每一招都必須是“直”的,從己方劍尖到敵方要害,那勢若奔雷、妙到顛毫的一直線,便是“智劍平八方”。
“智劍”攻敵所必救,出劍時自也忌諱與敵刃相交,以免受制于人。可“仁劍”不同,夫仁者,二人之事也,“仁”這個字,說得便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兒,兩人同行,可以分高低,可以分敵我,當然也可以交朋友、結同心,故而“仁者之心”,并非是敵我之心,而是“推己及人”、“與彼同心”。正因要與彼同心,“仁劍”出手時絕不害怕與敵刃相交,相反的,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要與敵方兵器緊緊纏繞,故而“仁劍”的招式絕不能是筆直一線,它必須是“圓”。
圓是世間最大的形狀,覆蓋之廣,無所不包。圓也是天地最弱的的形體,受力再深,舉重若輕。唯有這“至廣至柔”的形樣,方能包容萬物、與敵同體、進而與敵同心,最終消彌敵方一切殺意,進至化敵為友,以期“仁者無敵”。
仁者之無敵,并非是說殺光了所有敵人,而是說他打心底里就沒有敵人。也難怪這招劍法會以“仁”字之定名,它的心法確實與專攻不守的“智劍”截然相反,它壓根就不想擊敗強敵,它打從心里就敵我不分,只盼與敵同歡、與敵同泣,獨此胸襟,方足稱“天下第一守招”而無愧。
念及“仁者之劍”,盧云如癡如醉,一面思索寧不凡的武學奧秘,一面印證自己在水瀑里的所悟所得,內心真是喜悅興奮、無以復加。只是伍崇卿對這些學問毫無興趣,只聽他冷冰冰的道:“聽蘇君說得口沫橫飛,敢情你已練成了仁劍?”
蘇穎超神情落寞,嘆道:“我若練成了仁劍,還能容你在此猖狂嗎”伍崇卿哈哈大笑,驀然間怒目圓睜,厲聲道:“說得好!”話聲甫出,左手向前探出,直取“三達劍譜”,那右手袖劍則如雷霆閃電,一招“獨劈華山”亮出,便朝蘇穎超腦門砍落。
伍崇卿不再畫圓了,有了先前吃虧的例子,他這一劍已是當頭直劈而下,正是伍定遠親傳的“拳中劍”,蘇穎超知道對方撕破了臉,已要公然劫奪劍譜,當下也拔劍而出,劍光旋繞如盤,護住了頭臉,正是寧不凡的絕學:“仁劍震音揚”。
伍定遠對上寧不凡,前后兩代“天下第一”,雙方傳人已然正面交手,這廂伍崇卿苦練筋骨,師承乃父,動起手來只在乎三個字:“夠不夠快”“夠不夠狠”“夠不夠重”,似他這般霸悍身手,本就不該學人家畫圓圈、繞迂回,有這招“獨劈華山”氣勢磅礴,將一身陽剛之氣發揮的淋漓盡致,卻不知三達傳人的“仁劍”能化解掉幾分?
當然巨響之中,雙劍相交,只見伍崇卿身子一晃,袖劍已然受力蕩開。轉看蘇穎超,他的長劍則是成了一只大圓盤,半空旋轉不定,一路飛上了屋梁,隨即墜落下來,倒插桌面,至于持劍的右手則是微微發抖,掌中空無一物。
輸了,事隔月余,畫了千萬個圓,三達傳人的“仁劍”依舊是虛有其表,毫無長進。
“輸大哥啊!”伍崇卿仰頭狂笑:“回家再多畫幾個圓吧,這本”三達劍譜“就讓小弟替你保管吧。”他伸出手來,正想將劍譜收入手中,卻聽“啪”的一聲,肩頭上拍來了一只黑毛大手,聽得一人冷冷得道:“坐下。”
酒樓里的第四位客人到了。盧云凝目去望,只見店里多了個黑熊也似的壯漢,他嘿嘿冷笑,將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瞧那橫眉豎目的面孔,腰上還縛了一柄大刀,卻不是“山東老神刀”的寶貝兒子、宋通明是誰?
這宋通明是盧云的小同鄉,過去雖不常來往,卻因同是山東出身,頗有香火之情,是以一眼便認出人來了。看他滿面獰笑,只管把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森然放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本不費功夫……黑狗王,咱找了你一整晚,想不到你躲在這里亂咬人啊?”
伍崇卿默默坐著,只任憑對方搭著自己的肩,不言不語。這宋通明很壞,他一邊在伍崇卿耳邊放著狠話,一邊拿起人家的酒碗,打算免費來喝,不忘朝蘇穎超嘿嘿笑道:“蘇老弟,別怕這只黑狗王,他的真面目已經給人家揭穿啦……告訴你,他便是闖入太醫院的黑……”黑字才出,碗到口邊,嘴唇稍沾酒水,登時“啊呀”一聲,痛得打翻了酒碗。
黑狗王的酒水不是給人來喝的,上頭著了青焰,望之便如同地域火海,宋通明妄自來嘗,不免大吃苦頭。眼看酒碗便要落地,忽聽“嗤”的一聲,面前橫來了一只手掌,半空中截走酒碗。
酒樓里的第五位客人到了,那是一條蒙古大漢。
無畏者,無敵也。蒙古蠻人提起了酒碗,咕嚕嚕地大口喝了下去。
這碗酒不是尋常烈酒,而是魔焰烈酒,能喝將它下去的人,肯定是妖魔鬼怪,不過這人確有幾分能耐,熊熊烈火灌入了喉頭,他還很好喝似的添了舔嘴,仿佛炎海清涼。
“嗯。”蒙古蠻子喝完了酒,嘴里鼻孔都竄著火,望來便如龍王吐火,猙獰萬狀。他斜睨著伍崇卿,嘿嘿一笑間,慢慢拿起了另一碗酒水,當頭澆了下去。
嘩啦啦……烈火當頭淋澆,伍崇卿卻只雙手抱胸,任憑惹火淋上全身。看得出來,他不是躲不開,而是不想躲,他要和哲爾丹比一比“勇”。
武林里就是如此,好漢們不只比武功,更要比膽子、比威風。眼見伍崇卿瞇眼垂首,不痛不癢,哲爾丹徒然大吼一聲,破空暴響,一拳便朝伍崇卿背后擊下。看這拳夾帶黑影,帶得店內燭火猛烈搖晃,正是他的成名絕技:“大黑天拳”。
嗖的一聲,伍崇卿后仰翻空,身子半空旋轉,宛如陀螺,全身火勢給風力一激,經竟而硬生生熄滅了。哲爾丹毫不容情,轉瞬間再發一拳,這回伍崇卿卻不坐以待斃,但見他半空變位,頭在下、腳在上,非但避開了哲爾丹的重拳,尚且回敬了一腿,已在一招內反守為攻。
乍見崇卿這等伸手,盧云登時心下一凜,暗道:“真龍之體。”
秦霸先、伍定遠,俱是真龍之體。天下間能夠鎖緊經脈,在舊力將盡,新力未生之時,提前爆出一股神力的,唯有“天山傳人”的獨門武功。卻不知伍崇卿是靠著何種法門苦練,居然得了乃父的神機真傳。
伍崇卿于剎那間半空翻轉,變招快絕,大出意料之外,可憐哲爾丹門戶打開,隨時都要給踢斷鼻梁。眼看勝負將分,哲爾丹喝地一聲,身子半空翻轉,左掌向地一撐,竟也以倒立之姿面向強敵。
哲爾丹有備而來,有樣學樣,一趟貴州回來,他也想出了抵御對手的法子。
砰地一聲大響,兩人各出一記重腿,足底相撞,巨力對沖,帶得兩條大漢同時向后仰翻身,二人足底方才沾地,也是怕對方下手偷襲,便又不約而同跨出馬步,再發一拳。
巨響生出,兩大高手拳勁再次抵消,便又同時退開三步,腳步才一站穩,猛聽“啪啪”兩聲清響,這個拳振巾裳,那個提足振腳,再次擺出了拳腳架式。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兩人棋逢對手,拳碰拳,腿斗腿,打得是天衣無縫。明明事前并未演練招式,動起手卻是忒煞好看。
“好啊!”店內傳來喝彩聲,盧云急急去看,樓梯里卻又奔上了兩人,一個是“河北祝鐵槍”祝康,另一個則是江湖上的老字號,正式“點蒼七雄”的赤川子。眼看貴州之行的原班人馬幾要齊了,盧云不由微微一笑,心道:“這可好了,瓊芳小妹給未婚夫找幫手了。”
而眼前這些人全是熟面孔,那哲爾丹、祝康、宋通明等人皆隨瓊芳南下貴州,自也曾到過白水大瀑。至于赤川子也是個老字號,當年盧云擔任長洲知州時,便曾在歐陽南的府邸上見過此人,雖稱不上深交,點個頭、敬杯酒的情分總也是有的。
全場高手到齊,看伍崇卿少年輕狂,不知得罪了多少武林同道,此時已然身險重圍,別說要劫奪“三達劍譜”,便算想毫發無傷地離開此地,怕也大為不易。
那赤川子倚老賣老,眼看情勢一片大好,便大搖大擺走來,冷笑道:“伍少爺啊,那天在太醫院里偷踢老道一腳的,就是你吧!至于暗算哲爾丹、打傷蘇少俠,逼得宋通明跪地求饒的,想來也是你吧……”聽得此言,盧云不由低呼一聲,方知宋通明先前那個“黑”字所指為何,原來所指便是闖入太醫院的“黑衣人”?
太醫院之爭,盧云也曾聽瓊芳提過,她說臘月時有個黑衣高手闖入太醫院,連敗哲爾丹、蘇穎超,一口氣打翻了五十八名高手,莫非這名黑衣怪客便是崇卿?
盧云驚疑不定,蘇穎超確實默默無言,好似早已知道了此事。那宋通明則是摩拳擦掌,正想著如何烹調黑狗,猛聽得“宋通明跪地求饒”這七個字,不由大驚道:“赤川老道,誰跪地求饒啦?你別再這兒加油添醋、含血噴人啊!”
赤川子臉上一紅,沒想到自己說得順口,竟然得罪人了,忙道:“是了,伍少爺,那天你雖沒人見人厭,至今連個老婆也討不著,你這般欺侮一個可憐人,不覺得良心不安么?”
“放屁!放屁!”祝康笑得直打跌,宋通明則是越聽也火,猛將赤川子一把退開,上前喝罵:“伍崇卿!一人做事一人當,你那日既敢大鬧太醫院,今夜就別怨咱們找上你來,你說!你想如何交待這個……”話還在口,忽聽遠方傳來嘯聲:“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現身相會?”
這人功力好純,發聲處雖遠,卻震的窗簾屋瓦隱隱作響,萬福樓內上從盧云、蘇穎超;下至赤川子、祝康,人人都是“咦”了一聲,不知是誰在縱聲作嘯?
宋通明茫然道:“誰呀?大半夜鬼喉鬼叫的……”他從窗外探出頭去,但見街上安安靜靜的,行人一發不見蹤影,連商販也都收攤了,他看了半響,不明究理,只得轉回頭來,繼續叫罵:“黑狗王!這個場子你打算如何交待?”
伍崇卿沒有吭聲,只管低頭望地,仿佛若有所思。祝康也出馬了,要頭來勸:“伍少爺,這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別為自己有爹爹護著,偏能胡作非為,想令尊官位在大,至多也不過奉天翔運推誠武臣、一等忠良威武侯、外掛五軍大提督爺、七十萬正統軍走馬符……”
祝康唧唧聒聒,官名倒是記得滾瓜爛熟,想起武定遠的權勢,眾人越聽臉色自越難看,宋通明氣急敗壞,只能急急遮住了祝康的小嘴,罵道:“混蛋,少說兩句!”
打狗要看主人面,武定遠是本朝大都督,養的狗自也如二郎神的哮天犬,見誰咬誰,刀槍不入。眾人若要把伍崇卿打死打傷,一旦引出了黑狗王的親爹,事情必定難以善了。
眾人滿心氣餒,還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哲爾丹跨步走來,他從桌上扛起酒館,在地上淅瀝瀝的撒落酒水,隨即提起燭臺,朝地上扔了過去。
轟的一聲,地上燃起了大火輪,望來好似一個門圈,哲爾丹他入火焰之中,戟指定向崇卿,慢慢指端回旋,便朝自己的喉間比了一橫。
哲爾丹之所以能揭破崇卿的身份,其實便是因為這個手勢,當日“魁星戰五”里一場比武,原本蒙漢雙方公平較量,卻有個黑一少年暗中出手,三番兩次替娟兒舞弊,哲爾丹見狀大怒,便以這個手勢大加挑釁,嗣后臺醫院里一場激斗,黑衣人居然也以此手勢奉還,是以哲爾丹老早就疑心崇卿了,只是疑在此人家世顯赫,自己又苦無證據,這才起意讓瓊芳出手干預,誰曉得貴州之行竟然一無所獲,便又把他硬生生逼了出來。
哲爾丹走入火圈之中,雙手叉腰,背對著崇卿。他的意思很明白,什么大都督、什么正統軍,他才不相管,今夜之事,當憑武力論斷。一會兒若是打死打傷,恕不賠償。便是武定遠找上門來,他也只管往關外一套,便從此遁跡漠北。武定遠即便權勢熏天,又能拿它奈何?
哲爾丹大肆挑釁,眾人自是大為振奮。便又重新包圍上來,只見伍崇卿腹背受敵,前有“漠北宗師”,后有“神刀少主”,至于赤川子、祝康雖沒能耐成大事,補上兩腳的本事還是有的。再看蘇穎超始終安做不動,議會若要與哲爾丹聯手出招,伍崇卿武功再高,卻也是查翅難逃。
四面楚歌中,伍崇卿殊無逃命之意,他靜靜望向桌上線香,忽道:“熄了。”
聽得著沒來由的兩個字,宋通明不覺一愣:“熄了?什么熄了?你的屁股熄了么?”這話莫名其妙,連他自己也聽不懂,正待再說,祝康已扯住了他的袖子,低聲道:“他說那線香熄了。”
宋通明轉頭去看,果見桌上插了一炷香,早已燒成了灰燼,原來什么熄不熄的,卻是這玩意兒熄了。宋通明呸了一聲,喝道:“臭小子,香熄了,老子心里的斗志卻沒熄半點!告訴你,你想裝瘋賣傻,磨耗時光,可沒那么容易……”
“奉勸諸位一句……”伍崇卿靜靜地道:“快逃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此言一出,宋通明先是一愣,之后張大了嘴,隨即捧腹狂笑起來。余人也是相顧愕然,看伍崇卿孤立無援,如此身陷重圍之人,居然還要人家逃命?一片大笑之中,盧云忽然雙眼圓睜,急急抬起頭來,望向了頭頂屋梁。
宋通明哈哈大笑,還待胡說八道幾句,忽然屋瓦上傳來“咚”地一聲,似有小鳥落了下來,這下連哲爾丹也聽到了,不旋踵,蘇穎超,祝康,赤川子,乃至于宋通明自己,人人都咦了一聲,仰起臉來,呆呆望著屋頂。
屋內眾人全是高手,,便祝康也屬名門之后,內力俱是不俗,先后都聽到了屋頂上的異響,赤川子皺眉道:“搞什么?可是下雪了?”好似在回答他的問話,猛聽屋瓦上咚咚連響,似有大批老鼠奔跑而過,聽來似是而非,說不準那是什么。
一片驚疑中,忽聽崇卿嘆了口氣,道:“來了。”
“來了?”赤川子咦了一聲,反問道:“什么來了?”正納悶間,猛聽一聲凄厲叫喊:“救命啊!怪物來了啊!”
眾人滿心錯愕,全都站起身來了,猛聽窗外傳來“砰”地一聲巨響,萬福樓下又是尖叫,又是驚呼,隨即傳來桌椅翻倒聲,似有大批伙計落荒而逃,眾人面面相覷,還不知該當如何,卻聽樓下哭叫聲越來越近,一陣腳步急亂,樓梯里奔來了一群酒保,哭喊道:“怪物來了!怪物來了!大家快躲起來呀!”
赤川子滿面驚疑,道:“什么怪物?”他推開窗扉,便想朝樓外察看,猛聽“啊”地一聲慘叫,只見他向后急急翻倒,跌了個四腳朝天。照壁上卻躲了一枚箭羽,箭尾兀自顫震不休。
眼看萬福樓外竟有埋伏,屋內高手一片嘩然。宋通明急急奔向了窗口,大怒道:“什么人?”話猶在耳,只聽嗖嗖連聲,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飛箭射來,蘇穎超眼明手快,忙將他一把拉倒,只聽“哆”、“哆”幾聲輕響過后,窗臺上竟哆了一排整整齊齊的箭羽。
碰……碰……樓下又響了起來,不曉得來了什么東西,竟似有頭大象闖進了萬福樓,一步一步轟轟作響。窗外卻又埋伏大批箭手,不讓眾人離開。眼看萬福樓竟給全面包圍了,眾高手有的驚,有的慌,有的趴伏在地,有的舉掌護身,最后還是伍崇卿應變最快,他掌風撲出,搶先熄滅了燭火,隨即扯落了窗邊竹簾,遮蔽屋內情景,以免敵方再次放箭偷襲。
碰碰碰,碰碰碰……巨象腳步陡然加快,震得人人心中膽寒,轉眼那聲響便已上到了二樓,猛聽“砰”地一聲巨響,隨即不聞聲息。
四下一片死寂,反而讓人更為害怕。祝康吞了口唾沫,他見十數名酒保縮身相擁,面色凄慘,忙拉來了一人,低聲問道:“掌柜的,外來的是什么人,你們知道嗎?”
“怪物,怪物”眾酒保全身發抖,翻來覆去的就是這兩個字。屋內眾高手面面相覷,臉色也十分難看,眼見伍崇卿兀自坐著不動,宋通明忙扯住他的衣襟,低聲到:“臭小子,外頭來的是什么人?可是你的幫手嗎?”伍崇卿慢慢的道:“放心,我這人一向獨來獨往,大家從來沒有幫手?”
宋通明罵道:“放屁!那為何要有人暗算咱們?”伍崇卿默默的道:“最后一次勸你,快逃吧。趁‘他們’沒有來之前,諸位還有機會走脫。”祝康咦了一聲,道:“他們,他們是誰?”
伍崇卿沒有回答,他默默捋起衣袖,露出了兩柄袖劍,打開扣環,將之解下。隨后伸手入懷,掏出了幾支梅花鏢,另外又從靴子里抽出了兩柄匕首,最后還從腰間解下鐵鏈,這人竟是滿身兇器,更怪的是此刻他居然一一將之解下,卻不知要作些什么。
宋通明咦了一聲道:“你這是干啥?要向老子投降嗎?”還待追問,卻給祝康扯祝了衣袖,低聲道:“通明兄,我看情勢真不大對,咱們還是先避一避吧。”
“避個屁!”宋通明勃然大怒,暴喉道:“咱們這兒多少高手,卻是要避什么?”
此話一點不錯,此時場面雖然有些古怪,可萬福樓里滿是高手,來自漠北的哲爾丹,出身山東的宋通明,加上高藝隨身的蘇穎超,全場天兵天將,就算大敵當前,亦能從容反擊,卻是何避之有?”心念與此,人人都是精神一振,祝康也提起了紅纓槍,高聲叫好,腳下卻不住向哲爾丹靠近,想來是要找靠山了。
一片寧靜中,人人都在臆測樓外情勢,伍崇卿自己則默默無語,只見他將一身黑不外袍脫了下來,露出了精壯的上身,眾人把他的體魄看入眼里,不由又是低呼一聲,只見此人當真魁梧,肩是鐵,腰是銅,雙臂上下布滿青筋,猶如廟里的潘龍繞柱。看的出來,這人真是下過一番狠功,方有這身橫練筋骨。
正看間,忽見崇卿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只布囊,從里頭倒出了大把銀針,盧云凝目來看,不由心下一稟,之間布袋里的銀針長約寸許,隱帶藍光,不正是當年“白花仙子”所用的銀針?眾人暗暗驚疑,正猜測他是否另有詭計,卻見崇卿取起針來,硬朝自己的手臂扎落下去。
盧云大驚失色,險些叫出聲來了。看胡媚兒的銀針最是陰毒,昔年江湖高手只要中了一記,莫不急求解藥,以免喪命,可崇卿卻當作了玩笑,他一針接一針,隨扎隨扔,左臂扎完,又換右臂,好似意猶未盡,竟把雙手便插,針孔密密麻麻。霎時之間,那毒氣盤旋上升,轉眼便已逼臨肘間。
眾人看的頭皮發麻,伍崇卿確實面色如常,只見他轉過身去,自向蘇穎超道:“蘇君,當我是朋友嗎?”伍崇卿素來古怪,這一問也是毫無來由,不免讓蘇穎超微微一怔,道:“你……你,你有事拜托我嗎?”伍崇卿輕輕的道:“是,我想讓蘇君守著我。”
蘇穎超愕然不解,反問道:“守著你?”伍崇卿點了點頭,在眾人的注視中,只見他俯身趴地。隨即雙手向上使勁一撐,身子竟已倒立而起。眾人驚疑不定,還在猜測他的用意,卻見崇卿深深一個吐納,豎起了兩根拇指,竟又將身子撐高了數寸。
眼見伍崇卿閉上雙眼,好似練起了少林寺的“一指禪”,自讓眾人看傻了眼,祝康愕然道:“他……這是干啥?可是在運功逼毒么?”宋通明干笑道:“我……我怎么知道……”正說話間,忽聽哲爾丹咕嚕嚕的說了幾句番話,似在察看崇卿的臂膀,眾人心下一奇,便也尾隨去看。
忽然之間,這邊“咦”一聲,那邊“欸”一記,只見伍崇卿的臂膀上有一幅烙印,看那神鷹撲展雙翅,正正燒在崇卿的黝黑肩頭上,仿佛是牲口打印一般。祝康吞了口唾沫,納悶道:“這……這是什么記號?”宋通明茫然搖首,只是一頭霧水,便瞧向了赤川子,那赤川老道又怎么說得出道理,一臉疑惑之中,便又把眼光看向了哲爾丹。
全場驚疑不定,無人知道這烙印的來歷。卻只有盧云張大了嘴,已是作聲不得。
這不是盧云第一回撞見這烙印了,在揚州、在北京甚至在胡媚兒的右臂上,盧云也曾見過一模一樣的印記。一時之間,盧云雙手握拳,掌心出汗,慢慢的,眼前的那只烙印化作了一方碧綠玉璽,帶著自己走遍了千山萬水,十年來流放天涯的辛酸,也全數躍回眼前。
當年離開京城的前一夜,最后給自己送行的,正是眼前的小崇卿。他交給盧叔叔一方玉璽,從此也把盧叔叔放逐到了天涯海角,在那段風飄雨搖的歲月里,柳昂天倒臺,景泰朝覆滅,正統朝創建,乃至怒蒼被圍,自己墜入水瀑……一切熟知的東西全給毀去了,而那天地動亂的起源,就在那方玉璽上。說來那夜年方十歲的小崇卿,正是死神的信差。
事隔多年,盧云始終不明白,當年玉璽是怎么來到崇卿手里的?他說這玉璽是艷婷交給他的,可十多年前,艷婷自己也不過是個天真小姑娘,她是從哪兒找出這方傳國玉璽的?她又為何要崇卿轉送而來?難道她不知道這玉璽能害死人么?
一片寂靜中,猛然“砰”地大響,打斷了盧云的思緒,眾酒保嚇了一跳,哭道:“來了、怪物又來了。快躲起來、快躲起來。”
眾酒保哭叫奔逃,四處尋找藏身之地。待見屋角處有個包廂,便一股腦涌了進來,才把門關了,驚見包廂里早已坐了一名男子,頭戴大氈,模樣陰森古怪,眾酒保大驚哭喊,又要朝包廂外奔逃,盧云怕他們嚷了起來,忙解下大氈、取出戲票,又朝桌上酒菜指了指,表明自己是看戲的客人。
眼看這人喝酒吃菜,應該不吃人肉,眾酒保稍覺心安,才要說話,又聽“砰”、“砰”大響,樓梯里腳步竟是益發響亮,眾酒保嚇得魂飛天外,霎時一個個鉆到桌子底下、抱頭發抖。
盧云見他們害怕得厲害,自也犯上了心疑,他把耳孔貼在墻上,只聽樓梯里腳步雜沓,來的竟不只一個人,好似有許多高手到來,盧云微微沉吟,正猜測來人身份間,忽見手上的戲票寫了兩行字,上書:“賣面郎巧遇故人子,楊太師計圍萬福樓”。
盧云心下震動。這才明白這兩行字的意思,原來有人未卜先知,早已預料到今夜之事了。看起來,有人急著告訴他一些事……自己只消把整出戲看完了,十年來的種種變故動蕩,今夜必有答案。
包廂里的盧云深深吸了口氣,已然靜下心來,等候強敵現身。包廂外的眾人則是議論紛紛,正商議間,忽然又是“轟”地一聲大響,樓板隱隱震蕩,一片驚駭間,慢慢地,沉重巨響黯淡下去,樓梯里卻又傳來了輕輕地腳步聲,好似有貓兒悄悄上來了。
赤川子愕然道:“他奶奶地,到底什么東西來了?你們誰過去瞧瞧啊?”祝康雙手驚搖,宋通明也朝樓梯口指了指,想來是要赤川道長親自過去察看。赤川子呸了一聲,痛罵道:“沒用地東西!虧你倆還是自稱什么撫遠四家,連點膽子都沒有!且讓老道過去瞧瞧。”
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又驚又佩,連哲爾丹也肅然起敬了。赤川子哼了一聲,也是他一輩子龍套,好容易可以呈英雄,便大搖大擺走到了樓梯口,鼓起畢生勇氣,小心細喊:“誰呀?”
樓梯里靜悄悄地,什么都沒了,赤川子茫然道:“又沒聲音了。”他清了清嗓子,細聲道:“他奶奶地,下頭有人嗎?再不吭氣,別怪老道罵人啦!”不待答應,便已污言穢語罵了起來,模樣十分兇狠。
罵了半晌,樓梯里久久無人答腔,赤川子不由松了口氣,便慢慢轉過頭來,笑道:“搞什么?根本沒人哪。”正笑間,忽聽背后咚地一聲,再次傳出了低微異響,赤川子咦了一聲,當即偷眼瞄后,只見樓梯里緩緩升起一道黑影,已朝自己背后逼近而來。
“媽呀!”赤川子飛身起跳,一時頭也不回,便已沖回了人群之中,牙關顫抖。
樓梯口照出了一條黑影,看模樣佝僂彎腰,手上還抱著東西,望來陰深古怪之至。滿場高手大為驚疑,不知什么人來了,盧云也是暗暗驚異,當下湊過眼去,從門縫向外瞧去,等著來人現身。
一片屏氣凝神中,眾高手嚴陣以待,或雙手握拳,或緊握兵刃,都在死盯著樓梯口,但聽腳步低微,來人拾級而上,忽然人影一晃,樓梯里走出一名駝背老者,看他身穿家丁服色,手上拿著一只包袱,地頭走到一張板桌旁,便自坐了下來。
奇怪地老頭,身做家丁打扮,手上還拿了個油布包,好似是給少爺送飯來地。
眼看雷聲大,雨點小,一時間,眾人忍俊不禁,只聽宋通明捧腹大笑,祝康掩嘴駭笑,赤川自更是笑得人仰馬翻,捶胸頓足道:“哈哈!哈哈!什么妖魔鬼怪,原來是大驚小怪,這什么怪物不怪物地,說得便是這老家活么?可笑死我啦!”
世上怪物所在多有,看佛經里有修羅,有羅殺,有大小夜叉,地獄里還有什么黑面鬼,白無常,卻沒聽說有鬼怪身穿家丁服飾地。赤川子笑得眼淚滲出,便又奔到了板桌之旁,奮力一拳,重重捶上了桌,厲聲道:“小老頭!你姓啥名誰,為何會在這兒裝神弄鬼?快快給我從實招來!”
那老人低頭默然,不言不答,只見它舉起手來,拎起桌上茶壺,便給自己斟上了茶,叢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見那老者提拿茶柄,食指上戴了一只黃金指環。
盧云心下一驚,一個月錢他人在揚州,一晚搭船北上時,便曾見到一名黑衣老者,當時他率領百鬼夜行,手上也戴了一模一樣的金指環。此時再見此物,自讓盧云暗暗心驚,已知這老者身分非同小可。那赤川老道卻是不知死活之輩,猶在狂聲叫罵:“老頭!說話啊?再不作聲,小心老道一耳光賞給你啊?”
正想扇出耳光,忽聽背后傳來低沈嗓音,嘶聲道:“龍影……”赤川子背脊發涼,他悄悄撇眼回望,驚見背后無聲無息站著一人,他身穿黑衣,頭戴黑罩,吊起了一雙冷眼,只見瞪視自己。
“交出東西……”
背后來的是一個黑衣人,它的嗓音低沈苦悶,聞來仿如鬼魅夜哭。赤川子毛發盡豎,霎時拔腿狂奔,再次蹼入了同伴的懷抱中,哈哈苦笑道:“來啦!又來啦!黑衣人又來啦!”
黑衣人!真的又是黑衣人現身了,屋內眾人全傻了,看面前這怪客渾身黑衣,遮住面貌,那身打扮豈不于闖入太醫院的黑衣惡鬼一個模樣?人人呆呆望向那名黑衣怪客,又朝倒立在地的伍崇卿瞧了一眼,頓時間鴉雀無聲。
眾人費了偌大的勁兒,上天下海,總算查清楚黑衣人的身分,已知那大鬧太醫院的黑衣怪客便是崇卿,可說也奇怪,好容易才揭破這條黑狗的身分,誰知道萬福樓里竟又來了一只黑貓?卻又是怎么回事?
黑貓黑狗,黑虎黑羊,黑衣人接踵而來,好似一胎雙胞,又似分店開張,總之越來越多,全場錯愕無已,不過盧云并不驚訝,他雖沒去過太醫院,可他去過揚州渡口,它曾見過更多的黑衣人,至少有百人以上,全聽那只“黃金指環”指揮
盧云有心查看虛實,當即收聲屏息,彎腰下來,從門縫向外查看。
黑衣人越走越近,看它身上殺氣極其濃厚,才走到包廂門外,眾酒保大受驚嚇,竟是一個個大哭大叫起來,那黑衣人聽得哭聲,腳步微微一頓,盧云眼里也看得明白,只見那人腰上掛了一道鐵令牌,陰刻雄鷹,雙翼全展,上刻四字?文,見是“鎮國鐵衛”四個字。
盧云微微低呼,不覺“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驟然間“砰”地大響,包廂房門破開,余波震及,窗扉全數震開,只見黑衣人斜過了一眼,冷酷目光掃來,望向了包廂上下人等。
場面肅殺,眾酒保無所遁形,一個個欲哭無淚,只能躲在桌子底下,不敢稍動。盧云也垂下了臉,把全身氣息收住了。
黑衣人的耳音極為靈敏,他對酒保的哭叫充耳不聞,可盧云的那聲詫異低呼,卻讓他察覺有異。他撇過了眼珠,瞧向了盧云。雙方一站一蹲,盧云曉得只要一個不慎,雙方便要暴起動手,索性也不起身,只管垂首不動,任憑那雙冷電般的眸子朝自己身上掃蕩。
今夜此時,盧云決不輕易出手,他一定要把整個戲看完,未到水落石出之前,他絕不妄動。
雙方誰也沒作聲,只見黑衣怪客慢慢走來,手掌便朝盧云頭上的[百匯穴]放落。盧云心下大驚,要知道[百匯穴]乃是人身要害,對方只須輕輕一吐掌力,便能要了自己的命。盧云不愿坐以待斃,只能暗運內勁,等著反扣對方的脈門,將來人反震而死。
驟然間,對方的手掌從面前移過,盧云眼里看得明白,只見那人手上滿布疤痕,或刀傷、或火燙,其狀至慘,便于當年的殺人王[薩魔]相仿。當此一刻,盧云心里忽有異感,她深深吸了口氣,內心隱隱生出了猶豫。
殺與不殺,擋與不擋,俱在一念之間。
一片肅殺中,盧云默默低下頭去,竟然收斂了氣息,垂手不動,任憑對方觸及自己的腦門。
黑衣人的手觸到頭頂,雖然冰寒徹骨,其實未運內力,他一路從盧云的頭頂向下撫摸,來到面頰,來到喉頭,盧云始終不曾反抗,只是靜靜蹲在地下,閉眼噤聲,坦然來受。
頭頂乃是人身尊嚴之處,豈容他人肆意觸碰?若是十年前的盧云受此大辱,勢必勃然大怒,誓死相搏。可現在他卻不吭聲了,這并不是說盧云怕了,而是說他的本領大了。今日的盧云功力深湛,一動手非生即死,正因如此,他反而沒了火氣,便遇上了胯下之辱,亦能釋懷。
也不知過了多久,地下傳來輕響,黑衣人終于走了,只是看他腳下方位,卻是朝宋通名、祝康等人而去。
盧云沒事了,宋通名等人卻倒上了八輩子大楣,眾人面面相覷,一不知這黑衣殺手是何來歷,而也不解他想干些什么,只是看這家伙也是黑衣人,八成與伍崇卿認識。祝康心下驚慌,忙蹲到了崇身邊,細聲叫道:“伍少爺,你的朋友來找你了,快起來招呼吧。”
伍崇卿雙眼緊閉,還在那兒兩指倒立,對身外事渾然不覺。祝康大起了膽子,朝他臉上拍了拍,卻聽他‘啊’了一聲,好似觸到了一塊烙鐵,疼得掌心發紅。
黑衣人越逼越近,伍崇卿卻還在睡大覺,什么也不管。除康顫聲道:“怎么辦?咱們要和這家伙打架嗎?”赤川子顫聲道:“你隨意吧,老道得先回家啦。”說話間便朝窗口奔去,竟是要跳樓逃生了。
[哆]、[哆]幾聲輕響爆出,赤川子才把竹簾掀開,窗外便又射入了幾枚飛箭,直嚇得他著地滾翻,竄到了哲爾丹腳下,哈哈哭笑道:“完了!無路可走了!”
先前伍崇卿連番告誡,示意眾人速速離開,當時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沒想到此時真已逃不掉了。眼見黑衣人益發逼近,祝康明白定得有人上前應戰,當下把牙一咬,雙手并起,奮力前推,便把宋通明推了出去。
啊呀一聲,宋通明跌跌撞撞地來到了路上,駭不及回頭罵人,耳中便聽森然說話:“龍影……”
“交出東西……”
寒夜之中,黑衣人默默踏步而來,那模樣好似地獄惡鬼降臨,可畏可怖。宋通明心里千萬遍地咒著祝康,奈何強敵已在眼前,跑也跑不掉了,滿面無奈中,索性將心一橫,把身一轉,暴吼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神刀少主拿出氣魄了,看他此刻雙手握拳,擋于道中,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黑衣人卻沒有理會,只管低著頭,默默向前,低聲說道:“龍影……”“交,出,東西……”
黑衣人不斷表明來意,可眾人卻是一頭霧水,一不知此人要找什么東西,二也不解他口中的“龍影”是誰?一片駭異中,那黑衣身影緩緩近前,漸漸逼近,雙方相距十尺,越來越近,即將正面遭遇。宋通明扯開了大皮襖,亮出腰上的翔鷹寶刀,厲聲道:“朋友!我管你要什么東西!快給老子停步!”黑衣人沉著臉,低著頭,非但不曾停步,右手還緩緩舉起,凌空置于腰間,模樣似要出劍。宋通明心下微驚,急忙去看那人掌中,這會兒卻沒見到東西。
說也奇怪,敵方煞有介事,擺足了出劍架式,可他的掌中空無一物,腰間更不曾懸得有劍,真不知來人意欲如何?眼前黑衣人越逼越近,宋通明不由有些膽怯,可轉念想起老父得赫赫威名,自己也練就了一身本領,卻有什么好怕得?霎時深吸了口氣,握緊刀柄,森然道:“一群王八蛋!老子最恨你們這幫裝神弄鬼得東西!把你的面罩解下來!”
黑衣人沒有停步,更沒有解下面罩,他沉肩彎腰,深深吐吶,五指放置腰間,漸漸緊握,好似真握住了一直劍柄。宋通明不甘示弱,當下刷地一聲,搶先抽出了“翔鷹寶刀”。
翔鷹寶刀原稱“天雄”,此刀沉重中不失鋒銳,乃是山東神刀門地傳家之寶。此際宋通明執刀在手,信心大增,正要再次放話,陡然間,聽得嗡的破空大響,黑衣人右臂高舉,迎向天際,仿佛也抽出了一柄真劍。
宋通明大吃一驚,他不知對方有何詭計,只得朝哲爾丹望去,卻見漠北宗師雙手抱胸,早也盯緊了黑衣人的一舉一動。想起背后還有同伴撐腰,宋通明心下一寬,復又握緊了刀柄,冷笑道:“老兄,你有種再走一步試試。”人影急晃,黑衣人豈止走了一步,一時連上七步,已然逼近了面前三尺。宋通明驚怒交并,怪吼道:“神刀勁!”
宋通明率先動手了,這神刀門秘傳一門絕學,便是“神刀勁”,一旦望兵器灌注真氣,縱使握的是尋常鋼刀,亦能削鐵如泥,何況手中握的就是祖傳寶刀“翔鷹”。此刻管那黑衣人手中是真劍,是無劍,一會兒若要硬擋,都得給自己連人帶劍斬為兩截。
‘神刀勁’出手,氣勢磅礴。黑衣人并無退讓之意,他睜著冷電般的眸子,待得刀鋒將至眼前,驟然間右手急抽,場里也是一陣勁風暴響,似有極鋒銳得物事迎面而來。
說也奇怪,對方手上并無兵刃,為何會有兵刃破空之聲?宋通明咦了一聲,滿面錯愕,還不知該擋該躲,卻聽“砰”地一聲,店里一張板桌,將黑衣人與“神刀少主”從中隔開。無聲無息間,木桌從半空中飛過,但聽得“嗤”地一聲輕響,桌面裂開了一縫,隨即分成兩片,墜于地下,發出了轟然巨響。
桌面裂開了,沒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只曉得它給剖為整整齊齊地兩半。此景映入眼中,祝康渾身發抖,赤川子也是牙關亂顫,寒聲道:“這……這是劈空掌……”這話一說,全場都醒悟了,看對方手中無刀無劍,卻能隔空讓板桌裂為兩半,此人必然練有一套玄妙掌法,方能凌空斬物。
劈空掌又稱“陰手”,出手時遠近自若,曲直如意,足以隔空傷人,故稱隔山打牛。當年少林寺的靈智方丈便是個中高手。包廂里的盧云聽到了說話,卻是暗暗搖頭:“不對,這不是掌力。”
劈空掌精湛高深,可無論如何苦練,至多只能把這張板桌震碎打裂,卻無法將之切得如此平整,不消說,對方手上定然藏有奇門兵刃,只是眼里瞧不到而已。
四下一片駭然,人人心中各有計較,那黑衣殺手卻仍緩步上前,森然道:“龍影……”說話間,他的右手再次握住了東西,牙關咯咯怒咬:“交,出,東西!”
黑衣人的口氣更兇了,可是誰也弄不懂他想要什么,只是砍他這副兇樣,八成是要來索命的的,眾人又驚又怕,宋通明更是首當其沖,他不想淌這混水,只能顫聲阻止:“等等……有話好說,別過來,先別過來……拜托……”堂堂的神刀少主,此時好似稱了嬌弱少女,眼見惡狼逼近,只能雙手連搖,哀哀告饒,這黑衣人卻似聾了啞了,只管步步逼近,宋通明欲哭無淚,腳步頻頻后退:“求求你,先別過來……大家有話好說……拜托……拜托……”
“他媽的混蛋!”宋通明火大了,猛聽一聲怪響,厲聲道:“神刀勁!”
眼看宋通明提起大刀,發瘋似的沖向前去,兵刃里灌注了內勁,激得四下風聲大作,眾人大驚失色,齊聲道:“宋通明!別亂來啊!”
宋通明雖是個粗人,其實也有他的傻心眼。大吼大叫中,竟把一柄寶刀使得潑水不入,刀上更已夾帶了“神刀勁”的猛力,不管對方使得是劈空神掌,抑或什么奇行兵刃,只消朝自己送來,終究會與“翔鷹”相撞。屆時寶刀沉重,力強者勝,靠著自己以大吃小,必能讓對方現出原形。
“嗤”地一聲輕響,黑衣人右手輕揮,好似再次動手了,只是聲響過后,四下卻是靜悄悄地,這回連破空聲也沒了,別說看不出招數的去路,連對方是否發招也瞧不出來。
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到,宋通明面色有點凄慘,只能閉緊雙目,把一柄“翔鷹”使得風吹不進,水潑不入,便朝對方身上撞去。堪堪便要擠到黑衣人眼前,猛聽“嗡”地一聲,左耳處破空激響,似有什么東西戳來了。
宋通明嚇了一跳,這才曉得大事不妙,他錯身讓步,急急旋刀自衛,奈何寶刀轉了半天,手上卻感輕飄飄地,什么也沒有撞著。正害怕間,頭頂上傳來“轟”地勁風暴響,對方直至此時方才真正出售,竟有東西朝自己地腦門直砍而下。
“娘呀!”宋通明什么也瞧不見,卻曉得腦袋將成大西瓜,他嚇得魂飛魄散,大喊道:“弟兄們,別愣著呀!”宋通明喊得慘,卻沒人曉得該怎么就他。畢竟敵方招式太過詭異,究竟使得是刀,是劍,是掌力,是暗器,全然瞧不出來,卻該怎么替他擋架?
盧云見狀不妙,忙從懷中掏出了一枚銅錢,正要屈指彈射,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劍光奔向了黑衣人得喉頭,竟是又快又準。盧云心下大喜,暗道:“好個圍魏救趙!”
當地火光大響,黑衣人回手自救,宋通明也逃過了一劫,看他摔跌在地,滾到了一名青年公子地腳邊,便給攙扶起來。
一片歡呼中,蘇穎超下場候教,在“三達傳人”眼中,敵方使的是什么兵刃,他一點也不在乎,因為敵人的破綻永遠只有一個,只要刺響喉頭,他必會設法自救。
黑衣人出場以來首次受挫,他緩下腳步,凝望著蘇穎超,嘶啞地到:“華山派?”
“正是。”蘇穎超很有氣度,他聽對方問及師門來歷,當即劍尖向下,拿出了江湖禮數,抱拳道:“不凡先生座下大弟子,華山第十代掌門蘇穎超,有緣拜見昆侖前輩,幸何如之?”
“昆侖”二字一出,眾人都是滿面驚疑,紛紛問道:“這……這人是昆侖門下?”蘇穎超頷首道:“是,他手中那柄兵器便是‘無形劍影’。”
全場啊地一聲,這才懂得對方地招式何以如此怪異,原來是昆侖地那柄妖劍重新現世了。
昔時昆侖山有病名劍,只因劍刃無色透明,是以劍出無蹤,劍落無影,世稱“劍影”,傳于門下四弟子錢凌異,自昆侖合派覆滅后,就此不知所蹤,看這黑衣人手持此物,定與昆侖淵源極深。人是昆侖門人,盧云心里不覺微微一動,莫名間,一股奇妙地香火之情,竟是油然而生。
盧云一身神功,皆出自卓凌昭所賜,可這“劍神”其實不是什么好人,他在世時剛愎自用,先滅燕陵鏢局滿門,其后橫行江湖,為禍多端,最終惹上了奸臣江充,便給設計鏟除,竟使滿門弟子死傷殆盡。倘使面前這黑衣人真是昆侖門生,那他恐怕便是碩果僅存地最后遺孤了。
盧云是個多情地人,眼見昆侖最后遺孤到來,心里豈能無感?他深深吸了口氣,便猜起了那人地來歷。只不知此人是莫凌山,還是劉凌川。那廂宋通明,赤川子等人命在旦夕,自沒想這么多,一時屏氣凝神,等著聽黑衣人如何回話。
蘇穎超道出了劍影的來歷,也說出了“昆侖”一派的大名,那黑衣人身子微微一震,在眾人的注視下,只見他腳步停下,喉嚨發出嗚咽聲響,面罩更為水珠所濕。祝康愕然道:“這是干什么?他……哭了么?”
黑衣人真的哭了,他垂下臉去,淚水滾滾而下,仿佛滿腹冤屈,無限傷心,聞者莫不為之惻然。蘇穎超皺眉道:“朋友何幫傷心?不知您是昆侖門下的哪一位,與‘劍神’卓凌昭如何稱呼?”
“掌門人!”,那黑衣人雙手握拳,仰天大哭:“我要給你報仇!”說話之間,竟已沖殺過來,蘇穎超嘿了一聲,正待拔劍御敵,卻聽堂上傳來蒼老嗓音,說道:“老三,不要節外生枝。”
眾人聽得說話,不覺心下一凜,忙轉過頭去,只見堂上角落里坐著一人,看他手上戴只黃金指環,正是最早上樓的那名老者。
那黑衣人聽得,竟爾閉上了眼,深深吐納呼吸,似在努力忍耐什么。良久良久,他再次邁步前進,腳下卻避開了蘇穎超,正要朝伍崇卿走去,卻聽刷地一聲,蘇穎超橫劍長劍,攔住了道路,靜靜地道:“朋友,不準過去。”
黑衣人沉下了臉,眼中滿蘊惡火,蘇穎超卻是分毫無懼,他手指伍崇卿,道:“蘇某不問你是誰,也不問你倆有何恩怨,總之一句奉告,這位伍少爺沒醒來前,誰也不許去打擾他。”
此時伍崇卿鋒在倒立運功,對身外事一概不知,蘇穎超秉于江湖道義,不準誰來趁人之危,那黑衣人好似怕極了“三達劍”,聽得說話,便又讓開了腳步。正要朝伍崇卿走去,又聽"刷"地一聲,蘇穎超眼不抬、腳不動,輕輕一劍指去,卻又封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眼看黑衣人遲遲不敢還手,蘇穎超淡然又道:"朋友,我已經說過了,誰也不許打擾他,否則便是與我華山一脈為敵。"
聽得"華山"二字,背后那名老者不再勸阻了,只管倒了杯茶,已在自飲自酌。那黑衣人則是低垂臉面,微起悲聲:"寧不凡……我最討厭寧不凡了……"蘇穎超哦了一聲,道:"怎么?你也認得家師?"
"我當然認得他……我當然認得他……"黑衣人低垂臉面,將牙關咬得喀喀作響,猛地昂起頭來,悲憤嚎啕:"寧不凡!我要生剁了你!"
刷地一聲,黑衣人怒目圓睜,反手抽出了無形劍,便朝蘇穎超斬去。
時在黑夜,酒店里一片黑沉,敵方身穿黑衣,手上使得又是無形劍,驟然間暴起攻勢,蘇穎超自是什么也瞧不見,唯一還能望見的,便是握住劍柄的敵腕。
敵方手腕高舉過肩,其人架式夸大,這劍無論是何招式,最后的方位都是朝自己的腦門而來,蘇穎超無所懼怕,他凝視著對方的身影,瞬息之間,也已見到了敵招的所有破綻。
兩腋、眉間、小腹、喉頭、心口……宛如夜空的輝亮繁星,整整十八處破綻閃閃發光,全在指引自己的劍尖。蘇穎超更不打話,霎時舉手直刺,一點劍尖劃破了無盡黑暗,后發先至,已朝黑衣怪客的右腋刺下。
‘智劍平八方’之前,天下沒有破不了的絕招。黑衣怪客縱使手持無形劍,卻也逃不了厄運,他如要回劍招架,喉頭便會迸出鮮血。若要向后避讓,他的手腕便會中劍,從而繳下他的奇門兵器。
嗚噎掙扎中,黑衣怪客像是怕極了三達劍,已然被迫退讓,蘇穎超沒放過他,今夜場面太亂,他得趁早抓住此人,以免夜長夢多。霎時長劍再次點出,又朝敵人右腕而去,這招寬大為懷,意在繳下敵人兵刃,不在殺人。
“智劍平八方……”黑衣人微起悲音,他好似滿心害怕,眼見蘇穎超的長劍刺向右手,仍是不閃不避,那左手卻已悄沒聲地提了起來。聽他放聲狂笑:“屁不如!”
風中暴響,猝不及防,一道無影劍鋒自左向右橫切,已朝蘇穎超的喉嚨劃過。
中計了……蘇穎超心下大駭,方知無形劍根本不在右掌里,而是握在那垂落不動的左手上,至于那右手的一切夸大架勢,純是欺敵誘餌而已。
生死之刻到來,蘇穎超的腦袋隨時會落下地來,現場好漢全嚇呆了,萬沒料到勝負來得如此之快,輸贏結果更是如此慘烈。哲爾丹喝地一聲,右手暴長,宋通明奮力縱躍,上前撲救,兩人都想去拉蘇穎超,可對方劍招無影,劍出無形,雙方相距又遠,縱以伍崇卿的閃電身法出場來救,怕也要慢了一步。
來不及了,封喉之禍僅在寸厘,蘇穎超居然不怎么害怕,念及了瓊芳,心里反而浮出了一股奇怪念頭,不知她明早得知自己的死訊時,會是什么樣的容情?
蘇穎超呆呆望著劍尖,滿心的自憐自傷之中,竟然毫無掙扎之念,只管閉目等死,忽然間一股溫柔之力平推而來,好似有誰輕輕推了他一把,竟讓他的身子向后急晃。
嗖地一聲,黑衣人一劍揮空,蘇穎超沒死,他躲開了橫削喉頭的‘無形劍影’。
“芳妹?”蘇穎超急急睜眼,四周并無瓊芳的倩影,唯獨腳邊多了一枚銅錢,兀自骨溜溜地打轉。他呆呆看著,還不知高低如何,卻聽風聲再響,黑衣人變招快極,一招不中,兜轉了無形劍,便朝蘇穎超胸口刺下。哲爾丹焦急無比,不知蘇穎超怎地在激戰中失了心神,忙扯住了他,一把拉到了背后,厲聲喊道:“颯銀!”
颯銀便是開戰,哲爾丹提起了一把椅子,砸向了黑衣殺手,宋通明也是怒喊一聲:“弟兄們,大家并肩子上啊!”提起了寶刀,率先直沖而上。只聽‘砰’地大響,屋中殺手身影飛竄,木椅砸了個空,已在地下摔得稀爛。
“殺啊!”眾人一心,其利斷金,赤川子持長劍,宋通明提寶刀,加上祝康那柄紅纓槍,齊向殺手身上圍毆招呼。管他無形劍刺向何處,自己只管狂刺猛戳,總能逼得怪物騰手自救。
當此生死關頭,人人都想脫困而出,至于是否以多欺少,那也無力深思了。刀槍紛至沓來,聯手圍攻,這黑衣人卻是悍勇之徒,他彎身下腰,無形劍半空劃過一道弧影,當當連響。竟在眾人的兵刃上各碰了一記。
鏘!祝康身子一晃,鐵槍率先蕩開,隨即肩井噴血,兵刃脫手飛出。當!赤川子腳步踉蹌,一時拄劍杖地,搖搖欲墜。場內只剩宋通明一人勉力支撐,他抱緊了翔鷹寶刀,面露痛楚之色。但覺掌心劇痛,似有股陰勁鉆經刺脈,如小耗子般朝心脈而來。他咬牙切齒,厲聲道:“神刀勁!”
雄渾內力發出,壓得經脈里的小耗子向后一退,他不敢放松,再次放聲怒喝:“神刀勁!”
祖傳功夫發動,正想逼出小耗子,猛然屁股一痛,竟給黑衣殺手一腳踢中,宋少主也成了人肉皮球,直直滾到桌子底下去了。
可怖的殺手,他手持‘無形劍影’,內勁陰毒,雖在三名好手的圍攻下,卻能從容反攻,非但架住了眾家好手的兵刃,尚且震傷了他們的經脈。如此劍法武功,江湖上只有一個人。
屠殺的屠,凌遲的凌,昆侖門里行三,‘劍蠱’屠凌心大駕光臨。
盧云深吸了口氣,已然明白了來人的身份,那赤川子是江湖的老招牌,自也認出人來了,聽他大放悲聲:“完了!完了!殺人王又復活啦!”一時大喊救命,直直鉆到桌子底下去了。
人間百派千門,欲尋穿心毒劍,唯昆侖‘劍蠱’一技耳,而世間要訪無形寶劍,卻唯有那柄早已失蹤的‘劍影’,方足殺人于無形,想當然爾,面前這位便是當年昆侖第一狠將,劍蠱屠凌心。
‘劍寒’,‘劍蠱’,‘劍影’,‘劍豹’……神劍如我,吾即劍神。盧云雖非昆侖嫡系,卻因種種因緣際會,已是方今‘劍神古譜’的唯一傳人,種種劍法招式,早于水瀑里爛熟于胸,是以‘劍蠱’一出手,便讓盧云認出對方的身份。
十年不見,屠凌心的功力大進,比之當年不知強出了多少倍,他手持‘劍影’,暗藏‘劍蠱’,劍招縹緲無綜,難以捉摸,凡人與之對敵,非得朝他的劍刃硬碰硬砸不可,然而此人內力陰毒兇險,一旦刀劍相撞,隨時能鉆入體內,逼得敵方瞬間受傷。如此手段,當真可怖可畏,任誰遇上了,都得大叫倒霉。
眼見屠凌心復出江湖,滿場駭然中,人人又錯愕,又害怕,都不知昆侖一派早于十多年前覆滅,這‘屠凌心’又怎能生龍活虎的站在眼前?
大敵當前,誰也無心去想這些身外事。此時蘇穎超已然慘敗,其余赤川子,宋通明,祝康更已負傷。可那伍崇卿真是可惡,還在那兒閉目倒立,不知死活之至。眼看屠凌心步步進逼,隨時要大開殺戒,宋通明苦笑幾聲,正待上前抵擋,肩上卻攀來了一只手,將他推到背后去了。
無畏者,無敵也。一人搶先入場,正是哲爾丹出馬應戰,他‘喝呀’一聲怒吼,單腳前跨,左足抵為圓心,霎時向外旋踢,地下掃出了一只丈許大圓。
“拔啊都兒……”哲爾丹身在斗圈,戟指強敵,冷冷地道:“颯銀。”
這是蒙古話,眾人雖然聽不懂,卻能猜出大概意思。漠北第一高手要單打屠凌心了。
哲爾丹橫行萬里大漠,所向無敵,此番他前來中原比武,其實也只有三個心愿,其一便是站上‘魁星戰五關’的擂臺,與寧不凡的傳人斗上一場,其次則是與‘一代真龍’好好較量一番,至于最后一個心愿,不妨留給昆侖門人。
‘昆侖劍出血汪洋’,哲爾丹當然也聽過‘劍神’的名頭,自也想見識昆侖一脈的本事手段。只見他一身宗師氣度,雙手叉腰,示意對方放馬過來。屠凌心咻咻怪笑,眼神滿是亢奮,正要跨入斗圈,卻聽啪啪兩聲,背后那老者淡然道:“老三,退下去。讓生力軍上來。”
聽得‘生力軍’三字,眾人都是微微一愣,不知對方還有什么高手,正疑惑間,猛聽轟地一聲劇響,震得桌椅全跳了起來。
砰!砰!好似大象塞進了樓梯間,踩得屋瓦門窗震蕩不休,眾人一齊朝樓梯口望去,但見四樓處映上了火光,一只巨大黑影曬在墻上,像是惡魔的影子。
又有高手來了,這個‘生力軍’腳步沉重異常,一步一步都震得樓板隱隱搖晃。眾人相顧駭然,只聽樓梯喀喀悲響,那木板好似承受不了來人的身子,只在痛苦呻吟,眾酒保聽得這聲響,立時縮身相擁,哭道:“就是它,方才就是這怪物闖到樓里……”
聽得‘怪物’二字,眾高手更是毛骨悚然,不知究竟來了什么,正駭異間,猛見一只手掌從樓梯里攀了出來,重重拍上地板,震得四遭門窗隱隱作響。
全場張大了嘴,一顆心都停了。只見地下那只手大得異乎尋常,怕比蒲扇還大,那手指也粗得可怖,乍然看去,活似五根山藥。稍稍拍落于地,便已奪走全場視線。祝康躲到宋通明背后,顫聲道:“這……這是人的手嗎?”宋通明苦笑駭然:“他奶奶的,我……我怎么知道?”
世上如有魔怪,便該長了這般大手,此時此刻,不待酒保們驚慌啜泣,連盧云,哲爾丹,蘇穎超等人也都臉上變色,不知這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正感畏懼間,猛聽‘轟’地一聲,魔怪大手壓到了地板上,一按一伸,樓梯里竟又踩出了一只腳,大赤腳。
轟……樓板搖晃,宛如地震,看著那只大赤腳,祝康,赤川子全嚇壞了,一個個急急退到了墻邊,此時連蘇穎超也害怕了,卻只有哲爾丹一人咬牙切齒,站立不動,等候怪物現身。
喀喀喀喀喀……樓梯木板破開,黑暗里傳來呼吸聲,只見一雙銅鈴大眼睜開,跟著鼻中噴氣,慢慢出現了五官,最后一聲霹靂咆哮,滿堂震動之中,一只巨人終于從樓梯里爬了出來。
“妖怪啊!妖怪啊!”眾酒保驚慌哭喊,盧云也傻了,他貼在窗縫上頭,拼命揉著自己的眼睛,可不管怎么瞧,眼前這東西都不太像人,他的身子過于長大,四肢壯碩異常,以致于無法走上樓梯,只能一路爬上來。
喔……吼……魔怪噴氣吐聲,緩緩爬入場中,驟然間,他昂起身來,對著哲爾丹雷霆狂嚎:“嗚……喔喔喔喔……”梁上泥沙颼颼而落,門窗噼啪作響,全場酒保無不掩住了耳孔,縱聲慘叫。
“太上老君啊!”赤川子滿心害怕,急忙躲到祝康背后,祝康給他一擠,忙又逃到宋通明的腋下。這回連宋通明也害怕了,卻又溜到了赤川子背后,一時三人互相揖讓,排列如環,玩起了轉圈圈的把戲。
盧云雖不信怪力亂神,可此時卻也不得不信了。面前這人真是佛經里的食人夜叉,看他身材之高,遠過十尺,若非酒店庭深梁高,怕連屋子也擠壞了。哲爾丹,宋通明都是九尺身長,可站到那魔怪身邊,一個個卻如兒童身材,怕連肩膀都夠不著。
當此可怖之時,哲爾丹身子微微發抖,似有怯意。那妖魔卻不急著開打,只鼻中噴氣,將銅鈴大眼斜向了伍崇卿。
“龍影……”屠凌心鼻中噴氣,冷笑道:“交出東西……”
此際情勢已然明朗,對方只要‘東西',并不要屋內眾人的性命,哲爾丹若是識相,只消向后退讓,乖乖就范,自能留住一條老命。場面太過嚇人,人人都怕了,此時蘇穎超已然敗下陣來,伍崇卿又還在那兒倒立練功,屋內眾人都起了投降之意,聽得赤川子產生道:“哲爾丹師傅,不關咱們的事……你……你千萬別和他們犯沖……”
萬籟俱寂中,人人都在等哲爾丹說話,畢竟一個屠凌心就已橫掃全場,如今魔怪又已到來,哲爾丹如要負隅頑抗,豈不是自尋死路?
對方高達十二尺,舉手投足都有千斤之力,常人凡胎俗血的,誰能長成這等可怕形狀?盧云躲在包廂里看著,滿心驚駭中,忽然想到了兩個字,正是‘修羅’。
武林第一玄怪的禁傳武術,首推古天竺的‘羅慟羅障月阿修羅心法’,練者喪心病狂,偏又力大無窮。盧云十年前游歷江湖,便也曾見識過‘修羅神功’二度出手,一是與‘劍神’卓凌昭對打,一是與‘蛇鶴雙行’郝震湘較量,發功之人都是同一位高僧。當時他露出了修羅法相,正是眼前這可怖之至的形狀,縱以‘劍神’定力之深,臉上也不禁為之變色。
心念于此,盧云呼吸加速,暗想:“難道……難道連少林寺也……也……”心念未定,猛聽轟地一聲,屋內地板上下震蕩,有人向修羅巨人挑戰了。
無畏者,無敵也。哲爾丹昂起首來,怒目望向巨人,也替屋內眾人做出了抉擇,他要開戰了。
“哈哈!沒救啦!”漠北宗師作勢挑戰,赤川子與祝康卻是哈哈大笑,二人手舞足蹈,相互追逐,盼能躲到對方背后,宋通明則是苦笑不已,他抱著‘翔鷹寶刀’,一路退到了窗口,看著一會兒苗頭不對,也只好撲將出去了,便給外頭的亂箭射死,也強過給妖怪一把捏死。
眼看哲爾丹膽大包天,居然放膽挑戰自己,那魔怪有點訝異,他低頭望向哲爾丹,豎指輕搖,像是師長告誡兒童,切莫頑皮胡鬧。哲爾丹當然不聽話了,當著魔怪的面,他將雙拳相抵,拳鋒將觸未觸之際,隱隱散出一股黑氣。
‘觀自在天’無上心法,世稱‘大黑天’,這路拳法純以外門硬功練就,號稱由至剛生至柔,以降伏為慈悲,只因剛到了極處,便能生出一股氣勁,足以隔空傷人,依此看來,哲爾丹也在告誡對手,千萬別惹他。
那魔怪不知死在眼前,兀自跨步而上,直把‘漠北宗師’視若無物,哲爾丹也不多做勸說,一時回縮左拳,右拳奮力擊出,口中喝道:“哆!”
“大黑天拳”是哲爾丹的得意之作。面前站立的怪物若是惡魔,那哲爾丹便得出手驅魔,不把妖怪打得服服帖帖,晚上睡不好。
轟然大響中,右拳夾帶無形黑影,已然命中小腹,這一拳力道剛猛無儔,直打得妖怪面露痛楚之色,上身漸漸彎倒,口中嗚嗚悲鳴:“嘔……”
哲爾丹此來中原較量,無論與蘇穎超對戰,抑或與伍崇卿決斗,從無人敢正面接下自己的拳招,看這惡魔好似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以肉身正面接他一拳,雖說自不量力,膽識倒也過人,眼看魔怪彎腰俯身,口中作嘔,哲爾丹得理不饒人,當下再出一拳,怒道:“颯!”
漠北宗師以蒙語怒號,氣勢頗似戰神,不過這拳卻不見爆響,僅僅無聲無息,正中肝臟,正因力道全數灌入對方體內,才顯得如此悄靜。
這拳下手委實太重了些,擊打處乃是肝臟,力透臟腑至下,看這妖魔身材再大,怕也要當場吐血,重傷垂危。
“嘔……”果然怪物禁不起這一拳,已是痛苦搗胸,隨時都會跪倒在地,祝康等人歡聲雷動,哲爾丹也不禁暗暗得意,正要查看對手是否身亡,卻聽嘻嘻幾聲叫,惡魔捉狹似地抬起眼皮,有些頑皮地笑著:“嘔……啊……嘻嘻。”
哲爾丹大為震驚,腳下不覺向后一晃,險些滑倒在地。
“呵呵。”妖怪瞇眼而笑,不過他也不急著下手反擊,反而探出掌來,朝哲爾丹的腦門撫摸而去,宛如嘉獎幼童一般。
東密相傳,‘大黑天’便是佛門里所稱的‘自在天’,意為降伏三世戰斗神。哲爾丹長年瞻仰佛法,遂以‘大黑天’為守護神,誓言降妖除魔,護持眾生。可面前的東西太過駭人聽聞,便算當年的‘薩魔’來到這怪物面前,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自己卻該如何是好?
眼看巨靈神掌便要摸上腦門,哲爾丹不由驚醒過來,想他是堂堂宗師,怎能受此輕辱?霎時牙關緊咬,一聲斷喝過后,左拳猝起,重重擊上對方面頰,惡魔唾沫噴出,腦袋歪了過來,哲爾丹提起右臂,‘轟’地暴響,再賞一拳。
哼哈!噼啪!哲爾丹發怒了,只見他目眥俱裂,如憤恚藥叉,如降伏戰斗神,每一拳都用上了十成十的內力,一時左右連揮,上下擊打,宛若校場練拳,獨個人打了個激動。面前的魔怪也蹲了下來,他一手支額,一手搔癢,不忘眨了眨眼,似在問他打完了沒?
一股寒意從背脊催起,來到了膝蓋賞,‘漠北宗師’拼命嚎叫,鼓舞士氣,手上更是猛力揮擊,奈何他出拳越快,拳法卻益發三亂,慢慢膝蓋也發了抖,只消一個脫力之后,隨時都會跪倒下來……
今夜好比惡夢降臨,每個人都遇上了害怕的東西。蘇穎超一輩子憑仗智劍,今夜卻似瞎了一般,非但看不到對方的破綻,還被人家破得干干凈凈。再看哲爾丹銅筋鐵骨,九尺身材,卻不幸遇見了十二尺魔怪,竟把他逼成了一個弱小男童,無助可憐。
這就是‘鎮國鐵衛’得勢力,沛然莫可當之。可憐哲爾丹氣喘如牛,連出百來拳后,內力已近枯竭,魔怪咧嘴一笑,陡地探出蒲扇大手,一把按住‘漠北宗師’的腦袋,慢慢將之扭到面前。
面前的景象太多可怖,宋通明等人看到眼里,莫不發抖起來了。堂堂的漠北宗師,如今好似受虐小童,他拼命抵擋魔怪的巨掌,奈何雙方氣力相差過遠,除了痛苦悲吟,他還能做什么?
無畏者,無敵也。哲爾丹終于害怕了,他的發髻給人揪住,淚水從面頰垂下,拼命去拉巨人的大手,卻如蚍蜉撼大樹,難以掙脫。巨靈神掌慢慢提起,朝著他的臉頰比了比,那模樣便似要掌摑壞孩子,讓他學個乖。祝康等人全都嚇哭了,慌道:“饒了他,饒了他……咱們認輸了……認輸了……”
這記掌摑非比尋常,哲爾丹倘使結結實實挨上一記,那不是吐出幾枚牙齒而已,而是要頸骨斷折,死于非命。聽得眾人悲喊哀求,魔怪卻殊無寬饒之意,森然一笑中,手掌高高揚起,重重而落。
盧云嘿了一聲,正要飛身來救,卻見一道紫光搶先出手,‘轟’地一聲大響過后,只見哲爾丹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身旁卻多出了一名赤膊少年,看他單臂舉起,竟以只手之力擋下這排山倒海的一擊。
伍崇卿來了,他一覺睡醒,怒火中燒。面對比自己更強的東西,他先‘哦哦哦’地仰天嚎叫,為自己提聲壯膽,隨即左足前進,右足后縮,左右雙手連劈八記空掌。
啪!啪!啪!啪!崇卿如哪扎騎龍,但見他掌力撲出,打得夜空里一片亮響,那只手臂竟是覆滿紫電,望之極其耀眼。
“雜碎……”伍崇卿朝地下啐了口唾沫:“今夜教你們見識見識,誰才是真正的……”
“妖魔鬼怪!”話音一落,雙掌齊出,只見崇卿食指向天,四指略屈,行如乾坤一氣指,取意為‘九’,右掌全開,護于胸前,狀如金剛力士掌,其數為‘五’。
周易爻辭曰:“九五,飛龍在天‘。九與五,龍神至尊之數,武林一場大戰,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