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強有些愕然，沒想到楊子軒倒是有幾分傲骨，在他面前，也沒有卑微的姿態。
“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要否決你那些措施嗎？”林正強突然感覺有了一絲的意思，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站在權力的高層，他有俯視楊子軒的資格和能力。
“被否定本就是我預料中的事，我那點小改革措施，怎么能進大雅之堂呢？伯父在江南省，經歷了那么多年的風風雨雨，格局，眼界，研判能力，自然要強過我許多……我知道我搞出來的改革措施，根本不能入您法眼就對了，至于為什么不能入，那就不是我該問的。”楊子軒放下茶杯，語氣淡淡說道。
林正強不動聲色。
這樣“毫無火氣”的楊子軒，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楊子軒，那就說明楊子軒在說反話。
“你的改革措施，會招致很多非議，你知道嗎？尤其你搞的什么抓大放小方針，簡直有點胡鬧，什么叫抓大放小，就是任由國有資產流失，難道規模小的國企，就不是國有資產了？就可以隨便放棄了？”林正強冷冷說道。
“原來伯父一直在關心關注著廣陵，連廣陵搞的抓大放小措施，都這么清楚……”楊子軒先是愕然，隨即一笑，心里一愣，難道這個林總真的是個刀子嘴，豆腐心？
像林正強這種政務院核心領導，在廣陵不具備樣本性質之前，根本不可能關注廣陵這樣一個地級市的改革方向，除非他刻意去關注。
“哼！”林正強鼻子噴出一聲，顯然不打算正面回應。
“據我所知，伯父您在江南省擔任省委書記的時候，對很多鄉鎮企業的改制。也是比較寬容的，甚至在極早的時候，就默認了不少鄉鎮企業集體企業改制成民營企業。
正因為如此。在去年的鄉鎮企業大潰敗中，當年鄉鎮企業同樣發達的南蘇和江南省。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南蘇目前還深陷在鄉鎮企業的虧損問題中不可自拔，而江南省卻因為早早轉型，默認大批集體企業改制成民營企業，反而在國內的經濟發展中，表現搶眼，非但沒受到鄉鎮企業虧損問題拖累，反而當年鄉鎮企業發展基礎。使得很多鄉鎮企業改制成為民營企業之后，迅速崛起，整個省份的增速搶眼……”楊子軒緩緩說道。
“鄉鎮企業作為集體企業的發展形式，在經營模式中，本來就存在比較多的弊端，遲早要出事，對比起來，改制成為民營企業之后，企業生產積極性，應對市場風險能力。開拓市場的能力，都大大增強……”林正強心頭一驚，他在江南省玩的這一手。可是比較隱蔽的，沒想到，還是被楊子軒看出來了。
“伯父真是高瞻遠矚。”楊子軒真心有點吃驚了，看來能上到中樞的人，都沒幾個能力會差，林正強原來早就看穿了鄉鎮企業和民營企業之間的差異，放任和默認鄉鎮企業大規模改制，是他早就謀劃好的。
“你這叫偷換概念。”林正強指責說道，“我跟你討論的是國有企業的改革問題。你卻扯鄉鎮企業的改制問題，這是一碼事嗎？”
“鄉鎮企業和國有企業。有共通之處，但是也有差異點。”楊子軒這才收起“傲氣”。認認真真的回答。
能夠做到副總，還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那你說說差一點在哪里？讓你操刀，你會有什么樣的思路？”林正強這話像是考驗，又像是隨口一問。
“這是一個摸索的過程，我覺得可以搞幾個試點……”楊子軒心里有比較多的想法，但是他并沒打算直接說出來。
“看來你也沒什么明確的思路。”林正強冷笑一聲。
林正強的不屑和冷笑，讓楊子軒心頭一氣，“就算有明確的思路，那也只是一個思路，具體還是要在實踐中操作，才能摸出一條路。
就算同樣是鄉鎮企業改制，南蘇和嶺南的做派，也應該有所不同，南蘇投資環境還不能和嶺南比，他們引入外部資本比較容易，而南蘇的輿論環境又不能和相對開放的嶺南比。同時各地鄉鎮政府在鄉鎮企業的管理水平上，也有差異，怎么可以一概而論，一刀切呢？”
林正強臉色有點變了，他沒想到楊子軒還真的有點“干貨”，說出來真的頭頭是道。
“那總要有一個系統性的思路，照你這樣說，難道這工作，沒法做了？”林正強又刺激了楊子軒一下。
“我覺得應該一事一議，一企一議，細化下來，不要搞一刀切，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了，最好搞幾個試點，但是試點只是摸幾條大概的路子，不能照搬……”楊子軒撓了撓頭，林正強是分管工業的副總，國企和鄉鎮企業改制，正是他工作重中之重，應該對改制也有一定思考，如果他能采納自己一些意見，也算是能夠糾正這一場企業改革大潮中的很多問題。
這幾年是改革陣痛期，企業改革，更是涉及千家萬戶，尤其東北老工業基地，國企多，很多人一輩子都是端著鐵飯碗，貿貿然的讓他們下崗，那對于一個家庭的打擊是致命的。
再世為人，楊子軒實在不想看到太多的悲劇發生，除了必要的調整，政府在某些方面，確實應該做到“更細致”，不應該過于粗暴的一刀切。
林正強本來只是打算和楊子軒就這個問題，泛泛而談的，沒想到還真是談出了點味道來。
林正強還想跟楊子軒繼續聊聊，但是楊子軒卻像是無精打采的，并沒多少心思在這上面，林正強便道，“你和若水相識相知多年，現在又同省為官，溝通溝流肯定很多，但是你應該也明白。她此前都沒有主政一方的經驗，現在正是鍛煉她主政一方能力的關鍵時期。
太重的話，我也不想說。你是聰明人。也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你在廣陵的一些工作，我也有所耳聞。盡管有爭議，但是至少已經形成了你自己的主政思路，這是好的一方面。
從官為人，越往上走，就越需要輸出穩定的執政觀念，對某個些事件形成一個系統性的看法，不要朝三暮四。
現在若水缺乏的正是這樣一個系統性的執政觀念，我希望你不要影響她太多。
她這次回京。我和她簡單聊了幾句，發現她受到你的執政理念影響比較深，很多思路打不開，跟在你屁股后面，亦步亦趨，怎么能夠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呢？”
楊子軒深吸一口氣——原來林正強是想讓他離開自己女兒遠一點啊。
“這些話，伯父你跟若水談過嗎？”楊子軒有些沉默。
“沒談過，但是我相信，我作為父親，她應該能聽進去。”林正強緩緩說道。
“那我明白。”
若水貼著門。聽著里面兩個對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的談話，開始雙方敵意都很重，若水心眼都快蹦出來了。但是隨后兩人談論企業改制問題，像是互相啟發，達成了一個共識，若水剛感覺有點欣慰，沒想到，突然又變得如此激烈了……
聽到林正強最后的話，她的心慢慢沉下去了，這么多年了，自己這個父親還是這么”大男人主義”。統御一個強大的地方豪族，就連子女的幸福。都不可以給子女讓步……
剛想推門進去。
卻聽楊子軒說道，“聽完伯父這一番話。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一直是個聰明人。”林正強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似乎無動于衷。
“我明白了，我絕對不會聽您的話，也沒必要聽您的話。”
楊子軒此一言一出，林正強臉色一變，就連若水也驚呆了，她完全沒想到楊子軒竟然敢在自己這位位高權重的父親面前，丟下如此狠話。
多少地方官，巴結她父親還來不及啊。
砰的一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滿桌的杯子碟子，都從桌面彈了起來，又落了下去。
“放肆！”
楊子軒臉色平靜，絲毫不為動。
若水猛然推開門，靠在楊子軒身邊，含著淚，“我就知道你會不會隨便拋棄我的……”
林正強黑著臉，看著兩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楊子軒身上，冷冷道，“你難道認為你做一個市長，就有跟我叫板的底氣嗎？”
“伯父這是拿自己的官銜來壓我這個晚輩嗎？”楊子軒依然不為所動。
“我今晚跟你們省委領導打個電話，說你目無尊長，你說有什么后果？”
楊子軒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大不了，就不當這個市長，再差一點，大不了，就當不了這個官，下海經商去，我楊子軒從政行得正，走得正，想搞什么黑材料把我弄進去，怕是很難了。
就算做個平頭百姓，去經商，我相信我楊子軒也不會活得比現在差，社會地位也不會比現在差，甚至可能比現在更輕松，現在在體制內，我還得防著防那，沒得自由，壓抑個性，伸展不開手腳，但是從商，我自己肯定要活得比現在自由自在，沒那么多勾心斗角，沒那么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迎來送往……”
“看來你很有自信。”林正強臉色慢慢緩了下來，突然冷笑，“我曾經聽人說，你曾經以天下為己任，滿腔的赤子情懷，很難得，現在卻說經商更自由更快活，原來你就是個里表不一的人，一個兩面三刀，虛偽的人，有什么資格跟我林正強的女兒交往？”
聞言，楊子軒正色說道，“沒錯，我從來都是干一行愛一行，我現在是廣陵幾百萬人民的父母官，我就要殫精竭慮，為他們謀福利，我希望這個生我養我的國家的人民，能夠活得富足，能夠腰干挺直，能夠活得有尊嚴，但是這必然要建立在犧牲我個人自由上面，不過我不后悔。現在伯父你卻打算剝奪了我這份工作，逼著我去走另外一條路，一條個人更自由的路，怎么就能說是我的錯？怎么就說是我兩面三刀？怎么就能說我虛偽呢？”
“你這是在諷刺我嗎？諷刺我讓廣陵少了一個為民的好官？諷刺我虛偽？”林正強語氣卻平靜了下來，就像平靜的海面，沒有誰可以看清楚海面以下的暗流。
楊子軒和他對視，平靜說道，“我沒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我不是一個官迷，伯父，你也不用拿這個威脅我，只要若水不離開我，我就不會放松！不會因為任何外界壓力放松！不會因為威脅而放松！旁人再不贊同，也不會放松！沒有誰可以擋住我！”
若水緊緊握著他的手，掌心全是汗水，卻舍不得松開，楊子軒在自己這個強硬了一輩子的父親面前，在這個共和國的頂級高層面前，在這個權力熏天的大領導面前，為她勇敢的抗爭，正是讓她感覺到滿滿的幸福，甚至想立刻拋棄一切，跟著他，去哪兒都行……
室內一片死寂，楊子軒一番話，在室內回響個不停，林正強重新回到主位坐下。
“你呢？和他一樣嗎？”林正強不再看楊子軒，目光落在了若水身上。
“我也一樣！”若水和楊子軒十指緊扣，語氣堅定。
“幼稚！都滾吧！”
許久，林正強吐了一個煙圈，隨即吐了一句話。
楊子軒和若水一起鞠了躬，手牽著手，昂首大步走了出去。
包廂內只剩下林正強一個人，捻滅剛才的煙頭，重新拿起桌面的中華，夾出一根，掏出打火機，啪了一聲，點燃，吸了一口，才把煙擱在煙灰缸上，嘴角和眼神卻浮現了一絲笑意，喃喃自語，“如果這點勇氣都沒有，又怎么有資格和我林正強的女兒交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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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年，冒牌又跨過了一個年頭，山水會堅持繼續講述這個故事，努力講好這個故事。
元旦三天，同志們盡情放松，山水卻不能懈怠，會保持更新，新的一月，求支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