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坤被劈頭大罵一輪之后,不敢吱聲。
“這事兒,你必須要有一個說法給我才行。”苗玉龍冷冷說道。
“秘書長,這事兒,我到省里給您說好不好?”崔立坤覺得在現場說會更好點。
“在電話就不能說了嗎?”
“可以,可以,事情其實是這樣的,產業園區那邊說要引進一個半導體項目,這個項目是楊子軒親自談下來的。”
“半導體項目?”苗玉龍瞳孔一縮。
他在省委辦公廳工作時間不短,對經濟政策,對工業發展,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半導體項目,他也因此有所了解。
“這種高精尖的項目,怎么會落戶在廣陵,廣陵電子工業基礎不雄厚,肯定不如金京,金京的電子科研單位,電子技術相關的單位很多,甚至不如姑蘇梁溪這種城市。姑蘇想引進三星半導體,還在談判中,難道廣陵這邊談判速度更快。廣陵要引進的是哪個公司的半導體產線,投資多少,規模多大啊?”苗玉龍顯然是個懂行了,他在廣陵工作過,廣陵的家底,也基本瞞不過他的。
“據說是泛海科技和國內的一家電子企業陽晨科技在獅城的合資公司……”
“泛海科技,泛海科技不是寶島的嗎?寶島確實有幾家掌握半導體技術的公司,這個泛海科技就是其中一家,但是我怎么聽說泛海科技背后的曾氏家族,正在內斗得厲害呢?內斗這么厲害,還有精力和陽晨科技搞合資?”苗玉龍一直關注國內外的經濟環境,眼光廣闊,不是崔立坤這種目光相對狹隘的官員可比。
“這么說來,可能性是不大了?”崔立坤順著桿子,爬了上去。
“可能性很小,如果單純是泛海科技要在廣陵投資建設外商獨資的半導體產線,可能性雖然不大,但是也存在一定可能。
但是你現在說國內的陽晨科技要和泛海科技合資搞新公司,然后用新公司來運營這個半導體項目,我覺得百分百不靠譜。”苗玉龍毫不客氣說道,“現在國外一直對國內進行半導體技術封鎖,一群掌握了半導體核心關鍵技術的國家,都在抱團搞技術壟斷,誰都不肯先對國內電子行業開放公布這個技術……一個陽晨科技,無太強背景,還是民營企業,人家泛海科技為什么要對它進行技術授權,它有什么資格成為泛海科技的合作者呢?這里面的疑點太多了,我甚至懷疑這個陽晨科技是不是打著高科技項目的名義,免費的得到政府劃撥的土地,以高科技之命,搞圈地之實。”
崔立坤聽苗玉龍長篇大論的,額頭都滲出汗了,他之前攀上苗玉龍,完全是看中他的位置和權勢,現在看來苗玉龍的業務水平也是相當精通了,諂媚之中又多了一絲敬畏和崇拜。
“秘書長這番話都可以在全省經濟工作會議上發表了。”崔立坤諂媚的恭維了一句。
他才不管這里面的真真假假,他只要確信這個項目無法落地生根就行了。
“秘書長,正因為這個項目如此的不靠譜,而產業園區那邊又大張旗鼓的到獅城去招商,有產業園區的干部看不下去了,這分明就是打著招商的口號,拿著財政公費去旅游啊,產業園區那邊很多干部就這件事怨氣很大。
可以說這件事嚴重影響了產業園區政府的形象,外面很多民眾就此議論紛紛啊。”崔立坤急促說道,“我實在看不過眼了,才讓廣陵日報相關的部門關注跟進一下這個事,因為這個事,實在太具有典型意義了。今年很多地方都進一步強調招商工作的重要性,但是招商不意味著就是搞,搞公費旅游那一套啊。
沒想到這事一跟進,就觸碰到市里一些領導的敏感神經,被壓了下來。
宣傳部反而是好心變成了辦壞事了,在某些眼中,宣傳部就是反對招商工作的典范,然后宣傳部的罪行就被捅了出來,成了眾矢之的。
楊子軒在招商大會上公開批評我和宣傳部,其實也有點狗急跳墻的意思。”崔立坤這等于直接告訴苗玉龍——我崔立坤和他楊子軒是絕對沒有和解的可能了。
苗玉龍臉上先是浮現一絲微笑,他要的就是一個敢和楊子軒搞對抗的悍將。
本來他想讓白東山成為這樣一員悍將,但是白東山甚是愛惜羽毛,到了廣陵之后,反而不溫不火,還試圖和楊子軒搞平衡了。
苗玉龍只能嘆息,白東山沒那么好控制,用起來沒這么順手,而且白東山也是有政治抱負的人,不會愿意一直屈居人下,遲早會自立山頭。
對于這點,苗玉龍看得很清楚,他也沒想過一直控制白東山,那樣的政治成本太高,但是他廣陵又必須要有一條狗,崔立坤這個時候湊了上來。
接著,苗玉龍臉一板,冷冷說道,“這事我知道了,你說得有些道理,但是這種負面言論,肯定在一定程度上,也會打擊到招商工作的積極性的。不過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可以寫些評論到省里來,真理是越辯越明的……”說完就掛了電話。
這日晚上,月上柳梢頭,正是傍晚。
人們行色匆匆,從報亭中拿到一份南蘇晚報。
這年頭紙質報刊依然擁有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和傳播力,是很多干部和城市人群獲取信息的幾個主要渠道之一。
有人便發現了副刊上有一篇文章討論招商問題的,用詞犀利,句句似刀,一看就是比較厲害的筆桿子寫的。
整篇文章,一開頭談招商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緊接著筆鋒一轉,開始分析招商過程存在的種種問題和現象,比如問題,接受對方請客,比如公款浪費,借著招商之名,搞公費旅游……
文章還含沙射影的映射了廣陵最近的一個招商項目,正是借招商之名,搞公費旅游,產業園區幾個主要領導,齊齊赴獅城談判,明知不可能,偏向虎山行,分明就是搞公費旅游那一套。
署名正是廣陵宣傳部部副部長崔立坤。
這篇稿子,崔立坤前前后后審了好幾次,又讓部里幾個親近他的筆桿子,反復的修改了好幾次,做到字字精準。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篇文章,雖然發表在銷量和影響不如南蘇日報的南蘇晚報上,但是南蘇晚報經常有一些風向性的話題,一般的黨政干部都會看看,看看省里,市里的新風向。
而崔立坤這篇文章,正是有了這樣的效果,迅速在省內傳播。
黨政干部層,開始有些人討論這篇文章背后的風向。
楊嗣音看過報紙之后,合上,嘆息了一聲,沿著路燈慢慢走著。
何琳跟在背后,幫忙提著坤包。
“這個崔立坤該不會是意有所指吧?”何琳眼里不無擔憂。
“你擔心這個崔立坤是在批評咱們姑蘇最近的招商工作?”
“雖然知道他應該不是批評咱們,但是總感覺他像是在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何琳搖了搖頭。
“確實有點過分了,估計全省不少市長們,都對他這套話不太滿意。”楊嗣音慢慢走著,身姿搖曳,像是一朵綻放在黑夜中的荷花。
“那他這不是把市長們都得罪了嗎?他圖什么呢?”何琳有點不解。
楊嗣音撲哧一笑,自己這個秘書還是太單純了。
“他圖什么?他圖的不小啊。”楊嗣音停頓了一下,說道,“你不覺得他的名聲開始有了嗎?他在顯名呢,沒有這篇文章,你會知道有崔立坤這個人嗎?你會知道他的保守立場嗎?”
“您說得確實是這樣啊,這個崔立坤的名字,就這樣響起來,難道他在給自己賺名氣,造勢,升遷嗎?但是他這就算賺到名氣,也很難升遷啊,得罪了這么多市長……”何琳有點不理解了。
“看大一點,難道這個省里里,就只有市長們這股力量嗎?難道就沒有一股支持他的力量嗎?那些保守的家伙,對這篇文章,肯定贊賞有加,像一些紀委干部,就恨覺得他說到了點子上,甚至有人危言聳聽,說招商過程中,會產生新的,你想想這種聲音一旦成為主流,對招商工作,會有多大的影響?”
何琳聽到楊嗣音這番分析,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這里面還有這么復雜的關系。
一篇表面上批評招商工作的文章,竟然還能牽涉到全省背后的一股保守力量。
真是刷新了她的世界觀,人生觀。
“我還是太嫩了。”何琳心想,心里對楊嗣音又多了一絲崇拜,這個年紀大不了她多少的楊市長,卻已經有了遠超于她的政治智慧。
“而且這可能涉及廣陵內部的一些政治斗爭,你看這篇文章,其實他就隱隱批評廣陵的半導體項目……”
何琳訝然,“廣陵自己人不信自己人,那位子軒同志,還真是夠郁悶,好不容易從我們手中搶到這個半導體項目的主動權,沒想到卻卡在自己人手里,派人出去談判,后院就起火了,真是可憐,可悲,可嘆。”
楊嗣音默然不語。
過了半響,楊嗣音才說道,“再過一個月,如果廣陵方面還拿不下這個半導體項目,咱們這邊跟三星的談判就要加快,盡快落實下來,咱們雖然答應廣陵延期,但是也不可能無限期的延期,總要有一個期限。你跟廣陵方面溝通一下,就說是我的的意見……他們自己不爭氣,搞內斗,別說我們單方面撕毀秘密協議……”
楊子軒坐在奧迪車后座,接到溫友亮的電話。
“子軒啊,這個崔立坤還真是大膽,竟然把廣陵內部斗爭,擺到臺上來讓大家看,他說出來的這個理由,省里很多黨政干部,都議論紛紛,一些古板的老干部,在批評招商工作,確實存在許多問題,有人說招商工作這幾年因為政治正確,一直沒人敢批評,崔立坤這次站出來批評勇氣可嘉,展現了一個黨員敢說敢講的率直風格……
甚至有些紀委干部說要多招商工作進行更多監督,避免在這個過程中,發生權錢交易,新型形式等等……
可以說,這個文章產生的后果十分利空。”
最近不少干部都學習炒股,成了干部群中的新鮮玩意,溫友亮也在學習,丟出了一個股市術語——利空。
“溫哥,跳梁小丑而已。有些人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楊子軒嘆了口氣,“真相是越辯越明,溫哥你不信,就擦亮眼睛看看……”
“你辦事我還是比較放心,如果你要堅持,我也幫你堅持一下好了。”
“謝謝溫哥。”
“其實也不是單單為你,崔立坤背后有一股保守力量支持,這股保守力量,如果我沒猜錯的的話,是苗玉龍引出來的,單單是崔立坤不足以引出這股保守力量集體發聲……”
“保守力量,苗玉龍跟保守力量走得這么近,朱書記就一點都不在乎,一點意見都沒有嗎?”
“怎么可能沒意見呢?怎么說苗玉龍都是省委秘書長,苗玉龍現在感覺自己翅膀硬了,想自立山頭,我估計朱書記會放手讓他自立山頭,但是不太可能給他像以前那樣的支持了,這本來就是有利有弊的……”
“看來苗玉龍是保守力量新推出來的山頭,難怪他最近在廣陵加強布局,原來是為了建立班底呢。之前保守力量本來看上紀委周書記的,但是周書記應該是不想做這個山頭,他的個性是不太喜歡摻和進這些權力斗爭中的吧……”
“你說得沒錯,正是如此,周杰夫書記并不想摻和進來,之前因為他親自主持調查集資案,保守力量就想利用集資案,否定省內一些激進改革和經濟發展方向,但是周杰夫還是比較有遠見的人,沒有讓他們得逞,了解到保守力量的意圖之后,就反對加入他們……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