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如今又多了一個大管事,這個大管事以前叫阿呆,現在自然沒有人這么稱呼他,丁府其他的管事和一些有資歷的老人叫他丁浩,其他的年長者叫他丁管事,年輕人則不管比他長著幾歲還是小了幾歲,一律都叫他浩哥。
浩哥的差使很雜,他是丁家解庫(當鋪)的盤庫巡察,需要不定時的巡察丁家開在霸州城里的幾家解庫,督查他們的經營,這樣的特權可不小,以前除了丁大少、丁二少,也就只有雁九才有這樣的權利,僅這一條看來,他就是丁府新貴了,一躍成為丁老太爺的心腹之人。
此外,他還兼著丁府內宅的采買差使,管采買可是一項令人眼熱的肥差,后宅里的姑娘們,如今見了阿呆那是一口一個浩哥兒,叫的聲音甜甜的、膩膩的,就像發春的貓兒,叫人聽在耳里,好像撓在心上,偏又搔不得癢。
如今又傳出風聲來,說是今年丁家放種糧的差使要交給丁浩主持。丁家每年春天都在丁家祠堂東墻外的角門房里設一個點兒,把優質糧種賒給佃戶,佃戶們畫押簽收,秋天從他們上繳的糧食中扣除糧種成本。
統一采購、儲存優質糧種,春天分發給佃戶,是為了保證種植質量,免得秋后糧食欠收,佃戶受損,東家也沒有好處。再加上這糧種又是賒來的,遠比自己掏錢去買合適,所以佃戶們都愛用丁家的種糧,為了自己能多分一些糧種,能分一些好糧種,對掌管放糧種的管事,佃戶們都是極盡巴結之事的,如今這風聲一傳出來,丁浩不但是丁府新貴,而且儼然成為全村百姓眼里的紅人了。
丁浩做事很認真,并不因為他已打定主意離開丁府而隨意敷衍。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好,這是丁浩一貫的態度。同時,他也把丁家的這些事務當成是對自己的一種歷練。
一法通,百法通,世間萬事都有相通之理,現在多些歷練,自己獨自闖蕩時,就能多一些經驗。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小事不懂得如何做好,那樣的人能做大事么?所以他對自己負責的事情總是斟酌再三,盡量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丁家大宅許多管事雖然眼紅妒嫉他的受寵,但是對他的老練也是暗暗點頭的。
由于他的差使比較隨意和輕松,代表東家進城去解庫(當鋪)盤庫時或者采買日常用品時,他也時常帶上母親,請城里有名的郎中診治看病,開藥調理。不知是因為兒子的出息讓楊氏喜在眉梢,還是那些藥湯真的管用,楊氏的病漸漸有了起色,臉上也多了幾分正常的血色。
楊氏的病有了起色,丁浩也就放下心來。這段時間,丁浩正忙,病情有了起色的楊氏更忙,忙著給兒子張羅個稱心如意的媳婦兒,只是丁浩整日在外奔波,對這些事兒還毫無察覺。
此刻,楊氏和李氏老姐倆兒正盤膝坐在炕頭上,逐個品評著村里適嫁的姑娘。
“李姐,你說老趙家那閨女怎么樣啊?她在你身邊跟著做針線活的,你應該熟悉,我看這孩子挺老實的,話也不多,是個本份姑娘。”
“趙家那閨女……怕是不行,我給你說了,你可別給人家張揚出去。”
“嗨,我是那樣的人嗎,什么事兒呀?”
“趙家那閨女有腋臭的毛病,還挺嚴重。冬天還好點,夏天一出汗真熏得人喘不上氣兒來,要不她咋不大跟人說話呢,你不到跟前可聞不出來。”
“哦……,那算了,要不……劉家那閨女?嘖,就是歲數小了點,過了這個年才十一吧,那還是毛歲,就算定了親,至少也得兩年后才能圓房啊。”
李大姐沉吟道:“霍家那閨女咋樣?”
“不行!”楊氏斷然道:“那閨女長得五大三粗,跟女張飛似的。上一回村西頭的那個潑皮高二調笑了她兩句,讓她幾巴掌就給扇溝里去了,看著嚇人。我家浩兒雖說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孩子,可那孩子……心氣兒有點高,霍家那閨女他一定看不上的。”
“哎呀,這適嫁的閨女不少,要找個合適的還難上了,你說這事兒……,其實要說合適,陳家那閨女就挺合適,人生的俊,手又巧,可她家多少也趁著百十畝地,是個小康人家。就算小浩兒如今有出息了,做了管事頭兒,只怕人家爹也是不會答應的。”
“李姐,開油坊的劉曉不是有個侄女兒?上回來丁家莊串門兒,我見過一面,聽說還沒許人的,今年剛十六吧,歲數正合適。長相雖不是特別出色,身段兒可順溜,而且聽說還是個認得字兒的。”
李大娘恍若未聞,楊氏道:“姐姐,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啊?”
李大娘有些為難,慢吞吞地道:“妹子,咱們老姐倆這么多年的交情,要是說點啥不中聽的,你可別見怪,雖說要娶媳婦的是你家浩兒,可你畢竟是他娘啊,婆婆是人家的家奴,這身份說出去不好聽,有點身份的人家……嫌棄呢……
楊氏聽了臉色一黯,不作聲了。
李大娘遲疑片刻,說道:“妹子,我倒是想起個人兒來,今早你家浩兒進城時還在村口遇見過她,我瞅你家浩兒看人家那眼神,就跟貓兒見了耗子似的,定是見了人家的俊俏模樣心里有些饞的,要是她的話,你家浩兒肯定喜歡,就是不知道你這當娘的是啥主意。”
楊氏一拍大腿道:“嗨,媳婦兒是給他找的,他要喜歡,我這當娘的有啥不喜歡。姐姐說的是誰家的孩子啊?”
李大娘道:“就是董家那個守寡的羅冬兒,你覺得那孩子如何?”
楊氏一聽李大娘的話就有些不樂意了:“李姐,那可不成,董家娘子是個心靈手巧、模樣俊俏的好閨女,可是……我家浩兒是童男子,她可是許過了人的,要擱以前,能娶她這樣的媳婦,那還是我家浩兒高攀了,可現在……我家浩兒大小是個管事,一個月光月例錢就有十六貫,怎么不得娶個黃花閨女?”
自古雖有貞女不更二夫的說法,但僅僅是有人提倡而已,并不似明清理學走火入魔后那般嚴重,女人夫死再嫁、亦或被休再嫁在當時一如現代一般尋常。卓文君不但再嫁而且跟男人私奔;蔡文姬嫁過三次,其中一個丈夫還是匈奴的左賢王;李清照再嫁不說,婚后沒多久還跟丈夫打起了財產官司,其行為在現在也算一樁街坊間的一樁奇聞了。
她們在當時都是體面人家的大家閨秀,尚且可以如此,民間對婦人再嫁自然更持寬松和理解的態度。不過正如現代一般,一方是頭婚,一方是二婚,家長心里總是有些不樂意的,好像自己孩子吃了大虧。
李大娘便道:“趙家閨女、霍家閨女,我就看不出她們哪兒比董家娘子更讓人喜歡。那初紅能指著過日子?我說妹子,你可別犯糊涂啊。”
她看看楊氏臉色,見她沒有動怒,又說:“冬兒這孩子性情乖巧,人生得俊俏,能操持家務,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是個安份守己過日子的人。要說,她也命苦,自小沒了爹娘,她那個舅舅,把她養大了本就是想貨物賣了的。董家那孩子是個病秧子,從小摟著藥罐子過日子,只要眼睛不瞎的,誰看不出他活不長?結果她舅舅收了人家的聘禮,就愣把那苦命的閨女給扔進了火坑……”
楊氏摸挲著膝蓋沉默不語,李大娘苦口婆心地又勸:“冬兒那孩子許過人是不假,可是為人、品性、相貌都沒得挑,十里八鄉的有幾個閨女比得上她?要說過日子,這樣的媳婦兒你還不放心?你不是想拴住兒子的心嘛,如果娶個不可他意的閨女,只怕他更要往跑了。可要是冬兒這樣的小女子,那股子俊俏勁兒能甜進男人心里去,你還怕不能把浩兒的心拴在你家炕頭上?”
楊氏有些意動,遲疑道:“你說……能成?”
“嗨,有啥不成的,妹子啊,我說你就別猶豫了,冬兒那孩子,屁股又翹又結實,一看就是個能生兒子的體相,要是把她娶回來,我看明年春天,你就有大孫子抱啦。”
楊氏“噗哧”一聲笑了,仔細想想,那閨女除了許過人,還真是沒有一點可挑的。許過了人的就不是好女人了?她便半推半就地道:“那……要不說說去?就是不知道董家的同不同意。”
李大娘道:“她兒子已經死了,媳婦兒再嫁關她這做婆婆的屁事,我去說說,有些好處給她,還怕她不同意?”
男方休妻,只要他本人同意,雙方父母同意,并經街坊作證,休書便可生效。如果女方要求自休,而男方不同意,則須由當地官府判決,但是官府一般是偏向男方的,除非十分充份的理由,否則不會批準。但是如果男方已死而女方要改嫁,雖也需要男方戶主代死者寫下正式的休書,可是男方戶主若強留寡居女子不使再嫁,那官府的判決則十有八九是要尊重女方意見的,所以李大娘說的十分篤定,料那董氏不會拒絕。
“好吧,那就麻煩姐姐去說和一番,這事兒若成了,你就是浩兒的大媒人,我是一定要好好謝謝你的。”
“嗨,看你說的,”李大娘一偏腿下了地,風風火火地道:“咱們姐倆兒是什么關系,你家浩兒那也是我看著從小長大的,能給他說個稱心的媳婦兒,我也高興啊。哈哈,行了行了,你身子骨不大好,就別下地了。我先回去,下午我就跟董家的說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