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求醉、方正南、程羽和程德玄一行人趕回凍城了。
南衙清心樓,程羽和程德玄坐在下首,聽趙光義將近來京中發生的一切向他們敘說一遍,程羽不禁擔心起來:“千歲,趙普違禁盜售秦隴大木,官家沒有懲罰他,反而把秉公執法的左監門衛大將軍趙↓指個誣告大臣的名義貶為汝州一個小小的牙校。吳越國秘送黃金給趙普,官家還是沒有問他的罪,反而問計于他,可見官家對趙普眷愛之心不減,趙普圣眷仍隆,卑職覺得,咱們現在不易出手啊。”
趙光義莞爾笑道:“那也未必,對一個人的嫌惡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若是只因這兩件事就能把當朝宰執扳倒,那反而奇怪了。這些事,只是佐餐的小菜,在官家心中埋下一些嫌隙,讓官家對趙普漸生嫌惡之感罷了。官家最忌憚的,是臣子駕空主上,觸犯天子權威,官家待人仁厚,這是他唯一的逆鱗。這些日子,本王在開封秘密部署,尋找趙普的把柄,接下來,就要從這方面著手,對他連續進行打擊了。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一個個小蟻穴挖下去,趙普這道長堤,也有被沖毀的時候。”
他冷冷一笑,微微向前俯首道:“仲遠,你回來的正好,你辦事穡重,能言會道,本王這件大事,正要你去安排。仲遠,附耳過來一一一一一一”
汴河碼頭上,趙普和楊浩望著遠遠駛來的唐國大船,不約而同地撣了撣官袍,一旁的禮樂隊伍也做好了準備。
這一次唐國出使,派來的是元宗第七子、李煜之弟鄭王李從善和吏部尚書徐鉉,這樣隆重的外交使團可謂規格空前。李從善不消說了,那是當今南唐皇帝的兄弟,唐國的王爺,身份自然貴重。而徐鉉更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七歲能詩、十歲能文,十六歲就做了唐國的大臣工于書,好李斯小篆。與弟徐鍇皆有文名,號稱“江東二徐”,入仕后又與宰相韓載熙齊名,人稱江東韓徐。
為了派遣何人接迎唐國來使,朝會上還煞有介事地進行過一番討論。唐國派出了一位王爺和一位吏部尚書,按照禮儀,宋國也該有相應級別的人去接待才是。但是唐國的那位鄭王倒也罷了,這位徐尚書的文筆和口才可是聞名天下,此人學識淵博、文才出眾,唇槍舌箭,素有蘇秦重生張儀再世\&之贊譽,要跟這位外交使臣打交道,大宋朝堂上這些官員都有些打怵。
如今大宋只有兩個王爺,一個魏王、一個晉王。魏王還年輕,論學識論!歷,都遠非徐銪的對手,他此番出使江南,剛剛創出一番名聲,趙匡愛惜兒子的羽毛,不想他在徐鉉面前出乖露丑,是以有心維護。至于晉王,目前仍兼著開封府尹的職務,也不宜做為接迎大使。再者,一想起要跟徐鉉打交道,趙光義也著實怵了他那張嘴,趙光義也不愿出面。
這樣一來,朝廷派出迎接使團的官員就得從朝中官員曇選擇一個位高權重者,方與對方規格相當。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徐鍺快嘴如刀的名聲早就傳遍天下了,大宋朝廷這些重臣都怕自己說不過那徐鉉,到時候給朝廷丟了臉面,也有損自己的名聲,是以百般推諉,無人愿意擔當此任。
挑來挑去,最后當朝宰執責無旁貸,趙普只好親自出馬。趙普其實也不太情愿,徐銪此人他雖未見過,可是對方的名聲他卻是聽過的,他趙普一本《論語》如今才學了一半,讓他去和江南才子徐大學士打機鋒,他哪有那個自信?
不過,他收受吳越國賄賂,被趙匡撞個正著,如今正是將功贖罪的當口兒,哪還好意思推卻?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好在官家也說了,按照規格,得有這么一位可與王爺比肩的首輔大臣掊迎,至于按迎之后,我朝宰相公務繁忙,全程陪同的詳細之奎由鴻臚寺負責,趙普這才放下心未。
至于鴻臚寺方面,那位本來就時常多病的大鴻臚章臺柳老奸巨滑,一聽說南唐使節團的陣容,馬上病得爬不起床了。而右卿高翔,凡事都想跟楊浩爭個高下的,這一回也盡顯高風亮節,全無爭寵之心。
楊浩可不知道徐鉉是何許人也,無知者無畏,趙匡一說,他便欣然答應下來。等他回家把自己按的差使一說,吳娃兒忙道:“官人,聽說這徐鉉一張鐵嘀,如槍似箭,極是犀利,朝中百官互相推諉,都是怕了他這張嘴。
官人智計百出,當然不遜于人的,但這位徐大學士學識測博,卻并非只有一副好口才。江南李煜建一座樓,搜盡天下孤本絕本,唯徐大學士博覽其中萬卷叢書,深曉古今無數生僻典故、經史,若是他信口道來,官人懵然無知,對答失禮,丟了自己顏面小事,可是這一番非比尋常,乃是代表宋國朝廷啊,朝中那么多博學鴻儒,怎不見一個出頭?(8要官人來頂缸。”
楊浩一聽就毛了,立馬進宮辭謝差使,自承學識淺薄,難以應付江南第一才子。
趙匡哈哈大笑,對他說道:“楊卿當初在廣原時,嘻笑怒罵,硬生生把個江南才子陸仁嘉罵得吐血,難道如今對付不了這個徐鉉么?”
楊浩苦笑道:“官家,當初痛罵陸大名士,臣是使了些無賴手段,反正臣是一介布衣,不怕降了自己身份?可如今……如今臣是鴻臚少卿代表的是我宋國朝廷,豈能使出有損國格的手段?”「”
趙匡狡黠地一笑,說道:“若論權宜機變之術,朝中百官,鮮有及得上你的。國體國格自然是要保全的,但是對付徐鉉這樣口若懸河的智辯之士,縱然盡選我朝博學之士,實也難尋他的對手,既如此,反不如讓你放開手腳去應承,楊卿不好讀書,我宋廷盡人皆知,若有什么失措之處,也不算丟人的。”
楊浩一聽,你也太損了,敢情你實在挑不出一個能對付徐鉉的能人,又覺得人人都知道我楊浩是個不讀書的大棒槌,這才想出以下駟對上駟的主意,拿我這頭死豬去澆開水來著,只好捏著鼻子答應下來。
就這么著,趙普和楊浩兩個官兒不情不愿地走馬上任,擔當起了接迎大使。當然,趙普是兼差,楊浩是全陪,更苦一些。
唐國的使節船緩緩駛來,即將進入碼頭,鄭王李從善和吏部尚書徐鉉都衣裝整齊地走上船頭甲板,遠遠向碼頭望來,只見碼頭已被兵士戒嚴,中間搭著披紅的彩棚,棚下立著兩員宋室大臣,李從善和徐鉉忙整整衣裝,媸,好了上岸相見的準備。
他們這次來,自然是負有極重要的外交使命。宋國攻閩南的漢國,戰事節節順利,他們在江南,對閩南的戰況比開封了解的還快,探報每日報進金陵城的都是宋軍大捷的消息,李煜開始坐不住了。
事態果然如林仁肇所預料的一般,人心早失的漢國根本不是宋國的對手,南漢國旁邊可沒有一個強大的契丹撐腰,這一回恐怕是難以保全了,南漢國一旦被消滅,那時唐國就陷于宋國的三面重圍之中,如果宋國再找個借口討伐唐國的話……一念及此,李煜寢食難安,他百般思忖,終于決定:先發制人!
李煜的先發制人,和林仁肇當初促請他趁宋廷兵發閩南,后方空虛,發兵攻打開封不同,李煜的先發制人,是搶先服軟,以柔克剛。于是,他把自己的兄弟和大學士徐鉉派來了,派他們來面見宋國皇帝,朝貢方物,自削國號,改唐國皇帝稱號為江南國王。
這個封號宋博只要準了,那吞國就是自降一級,成了宋國的屬國。
在李煜看來,我唐國已成了你宋國的屬國,我這江南國王成了你宋國皇帝的臣子,你做皇帝的總不好意思出兵來攻打我這個恭敬溫馴、從無反意的臣子了吧?李煜打著如意算盤,精心設計一番,準備了大批財物,挑選了一批江南美女,便派人來了。
李從善只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表人才,儒雅大方,徐鉉江南名士,更是談吐風雅、文采一流。他這名士,可是貨真價實的名士,在官場熏陶久了,說話是八面玲瓏,答對風雨不透,遠非陸仁嘉那種恃才傲物、目無余子的人可比。
兩下里談笑風生,攜手入城,便見汴梁街道寬闊、市井繁榮,河下糧船蟻集,街上不見執仗兵丁,坊市興旺,萬貨云集,一派祥和氣象。李從善和徐鉉看在眼中,不禁暗驚趙宋發展之迅速,遙想當年,南唐最盛時幅員三十五州,地跨贛、皖、蘇、閩、荊、湖,人口五百萬,兵強馬壯,如今此消彼長,竟衰落一至于斯,不禁暗暗唏噓不已。
趙普和楊浩將兩位國使送進禮賓院,又設宴款待一番。探問對方來意,得知唐國竟是自削國臣,請臣歸順的,二人不禁大喜,宴罷立即將消息遞進宮去,然后趙普返回相府,馬上召集幕僚,分析唐國用意,商量對答之策。
翌日早朝,唐國鄭王李從善捧國書與徐鉉上殿面君見駕,滿朝四品以上官員盡皆出席見證。李從善和徐鉉二人也是頭一回見到宋國皇帝,只見高踞龍座之上的趙匡方面大耳,氣度雍容,雙目炯炯,不怒自威,談吐更是爽利,英武中不帶煞氣。朝中百官進退有序,動合禮儀,秩序為之井然,再思及昨日昨日街頭所見開封氣象,深知宋國升平氣象已成,望治之日有期,不禁更生敬畏。
唐國使節此來,是請求自削國號,降低國格,請為宋圄屬國的,此后尊事大宋、息兵恤民,每年向大宋供俸白銀十萬兩。皇帝改稱國王,去黃袍改服紫衫,宮殿各處的龍飾也要一一撤除,子弟原封為“王”的,降封為“公”,所有與大宋對等的衙門也要一一改名,如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御史臺等,都改名為“左、右內史府”“司會府”、“司憲府”等等,全部官名也一一改易,以避嫌疑。
種種條件,聽得趙匡龍顏大悅,滿朝文武滿面春風。當然,此時只是表達了唐國這番意思,宋廷也得拿出對等的條件,不可能馬上就簽署國書,確立彼此的君臣地位。
但是一些進獻的禮物,卻是當庭獻JL的。三十名江南美女帶JL大殿,一個個云髻霧鬢、明眸皓齒,俱都是二八妙齡的美人兒,香風陣陣,熏得滿朝文武直7眼睛。趙匡淡淡一笑,揮手令人帶入后宮,笑納不提。
徐鉉又令人捧JL十匣金、十匣玉、十匣寶石、十籠珍珠,諸般寶物霞光萬道,瑞氣千條,趙匡亦自笑納。隨即李從善又獻上玉帶一條,鑲金嵌玉,極是華麗。
小內侍呈到面前,趙匡撫摸了一下,疑道:“此物較之方才所奉寶物,并無殊異之處,何以單獨呈獻?”躬揖答道:“臣請陛下,試按帶扣中年珠一試。”
趙匡心疑之,取過玉帶一按帶扣中那顆價值千金的淡金色走盤珠,只聽鏗地一聲,玉帶攸然筆直,一棲利刃彈出半尺,鋒寒之氣迫面而來,趙匡不禁雙目一亮,脫口贊道:“好劍!”
李從善面有自得之色,說道:“此劍乃請龍泉名匠人采五金精英打造,其軟似綿、其韌勝鋼,鋒利無比,無事時可韜茂于玉帶之中,一遇變故,拔出來便是一件防身的利器,是以臣謹獻之。”
趙匡聽了哈哈大笑道:“朕乃天子,待得朕需要用劍近身搏斗時,大局還堪得一問么?”
李從善十室,連忙惶恐稱罪,趙匡笑而不應,拔劍出鞘,三尺龍泉如一泓秋水,寒光湛湛。趙匡一振腕,劍風颯颯,只聽一聲清越龍吟,劍刃竟自中而斷。
滿朝識劍的文武都不禁大驚,驚嘆于趙匡使劍之妙神乎其神,那劍是軟劍,本不易斷,他能一振而斷,分明是使的巧妙手法,使那劍刃疾揮時力向左右,相反的兩股大力同時作用于劍刃之上,方有此效。立即有人高呼大贊:“陛下神勇!”
李從善面如土色,趙匡卻是一笑,好生安慰一番,令他們且在禮賓院住下,再詳議唐國自削國號、歸屬大宋之事。
朝會一罷“楊全陪”便陪同李從善和徐鉉返回禮賓院,聽詢南唐自削國號要提出的詳細條件。趙普卻留了下來,和樞密使李崇矩隨趙匡去了文德殿。
十進文德殿,趙匡的滿面春風便消失不見,神情凝重地道:“兩位愛卿,你們看,李煜這是鬧的哪一出?”
李崇矩不屑地道:“官家,這分明是李煜見我宋國兵威之盛,心生怯意,所以才自請降格為王,以圖平息兵戈。當初,他父親李殯為帝的時候,畏懼周朝世宗皇帝的勇武,不是也遣使自降過一次國格嗎?如今李煜只是效仿他的父親,重施故技罷了。”
趙匡沉吟道:“也許是,又或許……只是緩兵之計。朕剛剛收到線報,我朝兵發閩南不久,唐國饋海軍十萬大軍突然整裝待發,似有異動,可是不久,卻又突然解除了緊急狀態,不知出于何故,如今想來,恐怕李煜曾經有過想趁朕兵發閩南,開封空虛的機會,襲我腹心的打算,后來不知出于何故,已打消了這個念頭。”說到此處,趙匡心有余悸地道:“幸好,他又打消了主意。
不然,當時寡人大軍在外,開封糧草短缺的危機還沒有發覺,一俟唐國十萬精兵直撲開封,京畿震動,舉國恐慌,閩南大軍軍心士氣盡喪,這時又傳出糧草不足的消息,到那時便是一處敗、處處敗,我宋國江山易主也未可知,真是不知該如何收拾了。”
趙普微笑道:“天大的好機會,唐國自己放棄了,這就是他們自取滅亡,亦是天佑我大宋了。官家,那樣的好機會他們不曾利用,如今我宋國兵威一時無兩,李煜又豈敢輕掠其鋒呢?依臣之見,唐國遣使來朝,應該不是什么緩兵之計,恐如李樞密所言,這正是效仿其父,意圖以降格稱臣,茍全江南國運罷了。”
趙匡冷笑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中原天下,幾已盡入朕手,臥榻之旁,朕豈容他酣睡?”
趙普微笑道:“陛下莫忘了與臣前番的議定,欲要以最小的損失、最快的速度,啃下這最后一根硬骨頭,且不妨虛應其事,待我朝準備妥當,再行討伐。”
趙匡微一蹙眉道:“朕顧慮的是,討伐漢國,是用的漢國倒行逆施,滿朝盡是閹人,盤剝百姓不勝其苦的名義,是以朕代天討伐,若是允了李煜請降為臣,此后唐國再無不恭之處,朕豈非出師無名?”
趙普昨夜早與慕容求醉一干幕僚計議停當,此時胸有成竹,說道:“官家,李煜這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以為向官家稱臣納貢,官家就師出無名了么?嘿,臣有一計,他們有什么條件,不妨盡答應了他們。然后把鄭王李從善賜宅封官「留于京師不放,他既承是我宋臣,官家欽封的官職他敢不受么?
待我朝準備停當,便召唐國李煜晉見,以臣面君,理所應當,但是有了李從善前車之鑒,他絕不敢來,就算他敢來,唐國眾臣也不敢放他來,到那時,臣不奉詔,君要討伐,便是天經地義了。”趙匡大笑:“則平真仍朕之子房也,好,就依你計。”
君臣三人又計議一番,趙普和李崇矩方告辭離去。趙匡處理了一番奏表公文,正欲返回后殿休息,一個鴻臚寺的快腳被帶上殿來,趙匡趕緊問道:“李從善、徐鉉回去,可曾說過些什么話來,提了些甚么條件么?”
那快腳躬揖道:“四官家,李從善話倒不多,徐鉉卻是滔滔不絕,唐國雖有意稱臣,徐鉉猶不欲折其盛風,一番話臬中有剛,軟硬兼之,意欲迫我朝簽訂永不侵犯唐國之條約。”趙匡目光一閃,忙問道:“那楊少卿如何應答?”
那個快腳聽了,嘴角兒一勾,便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