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文武百官真是一團和氣。
魏王首航順利低京,后續糧草正源源不斷輸運開封,開封八大官倉日夜都有糧米入項,米倉像蓄水一般一間間正在儲得滿滿當當,官家聞訊眉開眼笑,原本對孤軍奮戰于閩南的軍隊,他的指令是穩扎穩扎,要做到進退自如,如今后顧之憂已解,他已連夜傳旨,已八百里加急軍情的速度,號令討伐漢國的軍隊全力進攻,務必在今冬之前徹底削滅漢國。
大宋軍隊在閩南近一段的戰斗勢如破竹,節節勝利,如今沒了后顧之憂,一舉踏平漢國指日可待,皇帝龍顏大悅、滿心歡喜,誰會在這時候去觸他霉頭,說些惹他不開心的話?趙官家喜歡撇玉斧砸人,這個壞習慣滿朝文武可是無人不知。。
王相之爭更是隱晦,并無楊浩所預料的當著皇帝的面劍拔弩張、唇槍舌劍的場面。趙普一派的人發動了許多官員向官家敬獻賀表,只是著重對魏王的功勞大加褒揚而已,而趙光義一派的人也早得了趙光義的暗示,不斷強調楊浩從籌劃、執行各個方面所立的功勛,突出了楊浩的功勛,自然也就弱化了趙德昭的作用。
至于一些對魏王不利的風言風語,只能通過其他渠道很巧妙地傳進皇帝耳中,是不會有人不識趣地當著滿場文武提出來的。趙普和趙光義兩個大佬更是不曾親自出馬,派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蝦兵蟹將,這一來場面更加無聊。
楊浩對這種暗戰把戲毫無興趣,聽得昏昏欲睡。做為當事人之一,皇帝向他問起南行經歷時,楊浩便也上前稟奏,皇帝面前,他自然沒有說皇子壞話的可能,這一點趙光義當然理解,而趙普卻認為他是被自己許諾的那張“大餅”所惑,心中自然大為滿意。
而皇帝問起趙德昭時,趙德昭對楊浩同樣是不遺余力的大加褒揚,看在百官眼中,卻是魏王與楊院使惺惺相惜,兩人都在向對方推功,更顯得品德高潔,于是皆大歡喜。
一番歌功頌德之后,便要行賞,這時穩穩當當站在那兒的趙普方始出班,高聲奏道:“陛下。魏王德昭年少睿智,機敏干練,此番南狩,已然證明了他的才干。但臣以為,魏王年輕,雖具才干,卻乏歷練,如今魏王已然成年,陛下應予魏王一些具體的差遣,那對魏王是大有裨益的。”
“唔,趙卿所言有理……”趙官家今天心情真的很好,他笑瞇瞇地撫著胡須問道:“那么,依趙卿之見,德昭該做些什么差遣合適呢?”
趙普躬身道:“皇長子貴為王爵,已至人臣之巔,封賞是談不上的,任何官職,都是為了讓魏王能夠有所歷練,更加不必計較高低。臣以為,雖以魏王之尊,也不必許之以高官。否則就失去了讓魏王多加歷練的作用了。”
趙匡哈哈大笑:“那是自然。”
趙普不動聲色地道:“魏王此番南狩,對風土人情、地方百官,已經有所了解。陛下戎馬半生,武功卓著,正所謂虎父虎子,是故,臣以為,不如就封魏王為禁軍殿前司都虞候,讓魏王在軍事方面再有所涉獵學習,成就文武雙全的一位賢王,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趙光義聽了這話臉上騰地一紅,紅光剛剛泛上額頭,刷地一下整張面皮又白了,顏色變幻之快,就如唐焰焰在普濟寺時的“柳眉倒豎”一般,都是楊浩以前只有耳聞不曾見過的神奇功夫,楊浩不禁唬了一跳:“我靠,趙老二這練的甚么內功?紫霞神功么……”
難怪趙光義有這樣的表情,趙普這番話一出口,朝堂上已經有許多官員露出了詭異的神色,目光在官家、相爺、晉王三者之間開始逡巡起來。一些新晉的官員不知其中緣故,還不以為然,殿前都虞候是禁軍殿前司的第三把手,算得上是個高級武官,可他上邊還有殿帥和副殿帥呢,趙德昭是皇子親王,何等尊貴的身份,屈尊做個禁軍都虞候有甚么了不起的?
可是朝中一些老臣,尤其是大宋立國之初就是朝中官員的人。卻知道涉及王相恩怨的一樁舊事,此刻聽趙普這么一說,登時勾起了他們的回憶,表情可就有點古怪了。
這樁舊事,應該算是趙普與趙光義交惡的第一個沖突。立國之初,趙匡把素無軍功的胞弟趙光義封為了禁軍殿前司都虞候,不久又把開封這個最重要的根基之地交給了他,封他為開封府尹。
趙普當時還不是宰相,卻是比宰相更得趙匡信任的重臣,他立即上本,強烈反對,堅決要求官家做個選擇:要么讓趙光義做殿前都虞候,要么讓他做開封府尹,武將與文臣之間,只能選其一。
趙普的理由很充分,開封府一座城池當時幾乎占據著宋國一半的財力、物力和人力資源,掌握了開封府,就是掌握了半個大宋的資源。而禁軍殿前司呢?當時的禁軍分為侍衛親軍司和殿前司,并稱二司,其中侍衛親軍司統領侍衛親軍馬軍司和侍衛親軍步軍司;殿前司統領殿前諸班以及馬步諸軍。殿前司和侍衛親軍馬軍司和侍衛親軍步軍司并稱為三衙,三者之中最核心的京都拱衛力量就是殿前司。
趙光義掌握了這兩支力量那還得了?就算他是皇帝的親兄弟也不行!趙普犯顏直諫,據理力爭,最后到底讓趙匡收回成命。把趙光義禁軍殿前司都虞候的頭銜給擼了下來,從那以后,趙光義再也沒有機會沾禁軍的邊。
當時的趙光義血氣方剛,年輕識淺,在禁軍中還沒有培植出自己的親信,如今費盡心思,也只能和禁軍一些中下級官員保持比較友好的關系而已,這都是拜趙普所賜啊。現如今趙普卻主動建議讓魏王擔當這個軍職,這是什么意思?這簡直是當眾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可是趙普說的冠冕堂皇,趙光義又不便反駁,甚至不方便讓自己的人出面反駁。那一來就算趙德昭做不成殿前都虞候,也難保不會引起官家對他的警覺,未免得不償失。趙光義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把恨深深壓在心頭。
趙光義沒有表態,他這一派的人雖不出面附合,自然也不便出面反對,趙匡卻似乎完全不曾記起這樁舊事,他緩緩掃視了群臣一眼,捋須沉思片刻,點頭道:“好,那朕就封德昭為禁軍殿前司都虞候,讓他去學學行伍中的本領吧。”
趙普聽了,嘴角便悄然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這不過是一個試探而已,現在,他自信已經明白了官家的心意,那么他就可以從容布置下一步棋了。
趙匡提起精神,又道:“此番順利解決了開封糧荒,南衙院使楊浩,功不可沒,亦當嘉獎。行賞,諸位愛卿以為,應該對楊院使加封何職啊。”
楊浩精神一振,腰桿兒悄悄挺直起來,趙匡話音剛落,剛剛歸班的趙普和趙光義就不約而同地閃身出班,二人對視一眼,已經占據上風的趙普微微一笑,故作姿態地道:“趙大人,請。”
趙普是宰相,百官之長,趙光義在公開場合一向以謙卑的態度示人,如何能與之爭,只得拱手謙謝道:“趙相公先請。”
趙普已然歸位,含笑又向他做了個揖讓的動作,趙光義這才深吸口氣,緩步上前。向趙匡躬身施禮,說道:“楊院使本出身行伍,曾奉陛下所命,率三千虎賁,護衛五萬黎民西遷于宋境。在蘆嶺知府任上,又曾出兵剿滅犯境羌人,于武功一道實有所長。
然楊院使自得官家賞識,入朝為官以來,雖官封右武大夫、和州防御,做的卻一直是文官之事。如今楊浩與魏王德昭做為欽差正副使節,南巡于江淮,共赴國難,解此大圍,于朝廷上立下了大功,彼此之間也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臣以為,如今魏王既受封為殿前都虞候,不如……把楊浩也調入禁軍殿前司,不知官家以為如何?”
趙匡聽了眉頭微微蹙了一下,趙普注意到了趙匡不經意的一蹙,不禁微微一笑,出班奏道:“官家,臣有異議。”
“哦?”趙匡松了口氣,欣然道:“你有何異議,講來。”
趙普道:“官家,禁軍人才濟濟,猛將如云,不缺一個楊浩。然而,朝廷中一個緊要的衙門如今卻急需干練之才補充,既如此,何必置此賢才于禁軍之中,而使用人之處無大才可用呢?”
趙匡忙道:“趙卿,你說的是……”
趙普拱手道:“官家,一國都城,朝廷根本,存糧難以為續,竟然遲至今日才能發覺,楚昭輔責無旁貸,定然是要去職的。如此一來,三司使衙門可沒有一個得力的官員了,臣身為宰執,對此甚是憂慮,臣以為,可以把羅公明調回京來,讓他將功補過,擔任三司使一職,至于這三司使副使一職,臣舉薦南衙楊浩。”
“嘩……”朝堂上頓時一片嘩然,楊浩什么出身來歷,甫及弱冠之年,又非科舉出身,這一個野路子的官兒,趙相公竟然舉薦他做大宋的副財神,這……是不是太荒唐了?
趙光義聽了也忍不住失笑,方才官家的反應他也看在眼里,他沒想到官家對楊浩敏感的身份仍是這般戒備,自己舉薦他入禁軍做官,實在是冒失了,心中正后悔呢,趙普就來解圍了,趙光義瞟了趙普一眼,頭一回瞧這面目可憎的家伙有點順眼了。
趙光義未經深思熟慮,便舉薦楊浩入禁軍,也是心情過于迫切的緣故,他以皇弟之尊,苦心經營開封十年,整個開封已牢牢控制在他的手中,無一處沒有他的耳目,就連禁宮之內也不例外。
唯獨禁軍,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這支最強大的軍隊,卻如一座城中之城,他始終無法涉足一步。權力,是一種癮,當它不知不覺滲入他的骨髓當中,他才知道權力是一種比女人、比財富更令人飄飄欲仙的東西。
他掌握了權力的同時,權力也掌握了他,官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要保住權力、就只有不斷地擴大權力,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趙匡聞言果然躊躇難決,趙光義已經從容起來,便悄悄向自己的人使了個眼色,當即便有人出班以楊浩年輕識淺,資歷不足為由進行反駁,趙匡從善如流,馬上微笑道:“開封斷糧之事,朕至今仍有余悸啊,楊浩雖是干練之才,畢竟年紀尚輕,不夠老成持重,驟然秉此大權,恐怕不太妥當。”
“是。”趙普捧笏退下,睨了面露微笑的趙光義一眼,心道:“老夫以進為退而已,你道老夫下了一首昏棋么?真是一個蠢材。”
趙匡轉向楊浩,微笑道:“楊卿,你這次為朝廷立下大功,朕是一定要賞的,朕想知道,你愿意到什么衙門做事啊?”
楊浩立即欣然出班,高聲答道:“陛下,微臣愿到鴻臚寺做官,尚請陛下恩準。”
趙光義正在高興,一聽這話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鴻臚寺?他去鴻臚寺那種無所事事的地方去干嗎?這是哪個王八羔子給他出的主意!
“咳咳咳咳……”文官班中忽然有個官員嗆了氣兒,連聲咳嗽不止,憋得面紅耳赤,正是那個鴻臚寺丞焦海濤,他沒想到自己隨口開個玩笑,楊浩這個大棒槌竟然當了針(真),等他知道鴻臚寺只是個表面風光,毫無實權的衙門,還不恨死了自己?這仇結的,真他娘的冤枉。
趙匡也呆住了,雖說他對楊浩仍有忌憚,可是……可是他在南衙,至少也是個有實權的官兒,如今立下這么大的功夫,把他調去鴻臚寺那種清水衙門,就算是他自己要求的,自己要是答應了,那也有點太不厚道了,如此對待有功之臣,文武百官會怎么看?
一見趙匡坐在那兒發怔,內侍都知張德鈞忙湊上去,對他悄悄耳語了一番。在朝房里侍候的小黃門,都是他轄下的人,每日有什么見聞,都要稟知于他的,如果大臣們有要緊的事,他就會提前告訴官家一聲,讓官家有所準備。這件趣聞他聽小黃門說過了,當時只是哈哈一笑,覺得楊浩實是一個妙人兒,倒未把這個笑話說給官家知道,如今見官家一臉困惑,這才把緣由說與他聽。
趙匡這才明白楊浩是受人捉弄,竟以為鴻臚寺是個炙手可熱的衙門,去鴻臚寺做官是一等一的優差,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咳嗽一聲,善意提醒道:“楊卿,鴻臚寺掌四夷朝貢、宴勞、給賜、迎送之事,多承外事,當怒時卻要你笑,直言時卻要你曲,平素事情又不甚多,楊卿精明干練,才能出眾,若去鴻臚寺為官,不免委屈了你,不如……”
“臣不覺得委屈,既然官家問起,臣不敢欺君,自是知無不言,臣愿意到鴻臚寺受個差遣,為陛下竭誠效力、為我大宋竭誠效力。”
“呃……”趙大叔捻著胡須,有些無奈地看著楊浩,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這個老實人了。
楊浩又是一揖,朗聲道:“請陛下恩準。”
“趙普……”
趙匡轉向趙普,趙普出班應道:“臣在。”
趙匡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擬旨,封楊浩為鴻臚寺少卿,加爵……開國男。”
趙普是正二品,趙光義是從三品,楊浩這個鴻臚少卿是從五品,說起來官兒不算小了,升遷的速度更是令人瞠目,可是去鴻臚寺做個外交大使……在那個朝代,外交大使實在算不得什么優差,多少官員寧可做個有實權的小官,也不樂意選擇這種品秩雖高、卻沒什么實權的衙門,楊浩功勞不是不小,而是太大,讓他屈就鴻臚寺,趙大也有些過意不去,于是又封了個男爵給他,讓他多拿一份俸祿做為補償。
一旁張德鈞趕緊小聲提醒道:“官家,現如今鴻臚寺卿、少卿、丞、主簿四官都是齊備的,沒有空銜啊。”
“那就再增設一個少卿。”
宋初官制尚未穩定,加官裁官都是皇帝一句話兒的事,趙匡道:“鴻臚寺設左右卿使,楊浩任左卿使,原來的少卿任右卿使,這不就行了?”
唐宋尚左,左卿官職還在右卿之上,張德鈞趕緊記下,一會兒好說與趙普知道。
趙匡一錘定音,楊浩就成了大宋外交部的二把手了,外交對象基本上就是契丹、南唐、南漢、北漢、吳越。
契丹基本上帶兵來的時候比外事交涉的時候多,南唐和吳越基本上暗中交通中樞大臣比官方往來的多,南漢馬上就不需要外交了,至于北漢……宋國也像契丹一樣,帶兵去的時候多,跟他們講廢話磨牙根的時候少。
所以……楊浩現在基本上就是灶王爺的待遇,平時貼墻上熏得跟小鬼兒似的也沒人想得起來他,等到臘月二十三上天言好事的那一天,他就突然變成一家之主了。問題是,灶王爺有臘月二十三,他呢?
此刻,吳越的秘使剛剛渡過長江,帶了十壇子“海產”,可人家的行賄對象是宰相趙普;唐國正在準備國書、挑選美人和珠寶,可人家的進獻對象是趙匡;也別說,很少遣使來朝的契丹此刻派了一位氣勢洶洶的信使,攜帶著御前女官羅冬兒措辭強硬的一封外交國書正風塵仆仆奔汴梁而來,開國男爵楊左使若是有閑功夫,倒能和她打打嘴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