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胡的。出來!”
門“咣當”一聲被踹開了,幾條彪形大漢晃著膀子闖進院中,一個個半裸胸襟歪戴帽,橫眉立目沒個正形,一時間鬧的雞飛狗跳。
胡老漢聞聲驚惶地趕出來,一見裸著黑黝黝胸膛的那條大漢,認得是城南一帶有名的潑皮頭子張興霸,心中不由一驚,趕緊上前陪笑道:“張五爺,您……您這是做什么?”
張興霸斜著眼睛睨他一眼,伸出兩指從懷里慢慢挾出一張紙來,順手抖開,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陰陰笑道:“睜大你的一雙狗眼,給爺爺看個清楚。”
胡老漢退了兩步,定睛一看,認得是自己與行錢人劉忠簽訂的那份借款合同,不由得一驚,失聲道:“張五爺,您這是……這是?”
張興霸獰笑一聲道:“這是你借錢的憑據,劉爺可跟你耗不起。也不想自降身份和你這樣低賤的人物打交道,如今你這張借據已經折讓給咱了,爺爺今兒登門就是來收錢的,三天之內,把錢給爺準備齊了,要不然……嘿嘿嘿嘿……”
張興霸一陣冷笑,胡家閨女急急從里屋跑出來,見此情形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胡老爹,慌張喚道:“爹爹……”
胡家姑娘布衣釵裙,卻是深山育俊鳥,柴屋出佳麗,別具一番美色,尤其是那種清純善良、質樸溫柔的味道,是在許多城里姑娘身上見不到的,難怪吃慣膏腴的劉忠會對她念念不忘。
張興霸一見胡姑娘,不由得色心大起,胡家居然敢把事情捅到他姨丈那兒去,已是徹底地激怒了劉忠,他是絕不容許這種事情再度發生的,如果旁人有樣學樣,那他們劉家在泗洲今后如何逍遙?
不管如何,他劉家還是要倚仗鄧祖揚的,如今事情已經泄露,他心中那點憐香惜玉的心思便收起了,不敢再打胡家閨女的心思,不過他卻是發了狠心,一定要讓胡家家破人亡。給其他人一個教訓,是以早就授意張興霸,不管使什么手段,都要讓這膽大包天的人家從此消失。
有了劉忠的吩咐,張興霸自然是肆無忌憚,他yin笑著在胡姑娘粉腮上摸了一把,笑瞇瞇地道:“夢霏姑娘,這可是越長越水靈啦,瞧著叫人心里就饞得慌。聽說,劉爺有意清了你們家的債務,娶你過門兒作個妾,你瞧,進了劉家門,吃香的喝辣的,這不是挺好嘛,你這老子不識抬舉,現如今惱了劉爺,得,這債轉給張某了,要不然你嫁給我得了,做了我張五爺的渾家。嘿嘿嘿,自己丈人的債嘛,我可以考慮……寬限你個三年五載的。”
胡夢霏氣得俏臉緋紅,扶著老爹連連退了幾步,避開了他的魔掌,對他怒目而視。張興霸不以為忤,聳聳肩道:“胡老漢,爺給你面子,今兒可是親自登門,話就摞在這兒了,三天之內還債,一共四十八貫,到時收不到錢,爺可要收房子收地了,有字據在手,官司打到州府衙門爺也不怕,哼!”
胡老漢失聲道:“怎么……怎么又成了四十八貫?”
張興霸白眼一翻,沉下臉色道:“這幾天不算利錢的嗎?嗯?哥幾個,走了!”他把手一揮,調頭向外就走,手下兩個打手跑去雞窩里把兩只老母雞都給抓了出來,翅膀捏在手里,跟在張興霸后面吆五喝六地走了。
“閨女啊,咱們……咱們如今可怎生是好?”胡老漢驚惶失措,忍不住流下淚來。
胡姑娘也不覺泣下,父女二人哭泣半晌,胡姑娘把眼淚一擦,咬牙說道:“爹爹不必為難,女兒……女兒去尋那劉忠。答允了他便是。”
“那怎么成。”胡老漢一把拉住女兒:“那劉忠是個什么貨色,爹爹也是知道的,怎么能推你入火坑?再說,你與證才打小兒就有了婚約,爹豈能干出那讓人戳脊梁骨的事兒?”
唱黑臉的剛走,唱紅臉的就來了,父女二人正說著,一個青衣小帽、面色有些陰沉的中年漢子背著雙手踱了進來:“喲,這大清早兒的,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胡老漢抬頭一看,見是泗洲城有名的大豪紳周望叔府上的一個外院管事,周家在城南也有一大片地,這位管事姓楚,叫楚攸嘯,平素時常到莊園附近晃悠,胡老漢是認得這位貴人的,忙擦擦眼淚,垂手道:“楚爺。”
“呵呵,有什么為難事兒呀,跟我說說。”楚攸嘯笑吟吟地勾過一只杌子自顧坐了下來。
胡老漢把事情源源本本地一說,楚管事瞄了一旁正低頭垂淚的胡姑娘一眼,嘆口氣道:“劉忠這人,心黑著吶。他看了你女兒,你當初就答應了也罷,這一難也就捱過去了,你去寺里上香就上香,何必拿著府臺大人家的小姐當觀音娘娘呢?你看,這事兒捅上去了,鬧得劉忠面上不好看,莫說你不愿賣女兒,就算夢霏姑娘孝順,為了你胡老漢甘愿舍了自己這身子,劉忠也是絕不肯再要的了。你還看不出來。他把這借據轉給張興霸,那是發了狠的要讓你家破人亡啊!”
胡老漢跺腳道:“我……我去府衙擊鼓鳴冤去!”
楚攸嘯臉上笑容不變,眼中卻露出針一樣鋒利的光芒,陰聲笑道:“呵呵,鳴冤?敢問你冤從何來啊?你欠了債,是真的吧?白紙黑字擺在那兒,當初借債的時候就知道它是利滾利的高利貸,人家也沒瞞著你吧?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現如今還不上債了你就想鳴冤?鄧知府那是覺得自己家親戚給他丟臉,這才約束了劉忠,換一個債主去,依著王法,他是斷斷不可能給你說話的,你打官司有用么?你忘了咱泗洲朱員外打了幾年官司,落得個什么下場了?”
胡老漢失魂落魄地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楚攸嘯嘿嘿一笑道:“說起來,我這兒倒是有個辦法,不曉得你胡老漢意下如何。”
胡老漢兩眼一亮,趕緊撲上前道:“楚管事,您有辦法?您說,您說,我這兒聽著呢。”
楚攸嘯摸摸八字胡兒,慢條斯理地微笑道:“胡老漢,你也知道,這泗洲城里,不怕他劉家的,也只有我們周爺。”
“啊!”胡老漢茫然地應了一聲。
楚攸嘯又道:“現如今你得罪了劉忠,劉忠擺明了要讓你家破人亡的,你還在這兒等死不成?這地,你是保不住了,依我之見,你不如把這地賣與我們周爺,然后趁著張興霸還未找上門來,帶了錢財趕緊逃走,你那女婿叫趙證才是吧?我記得是……喔,對了,是泗水碼頭上扛貨包的力夫。對吧?”
“啊!”胡老漢又茫然地應了一聲。
“趙證才也是孤家寡人一個,你呢,把這地賣與我們周爺,帶了女兒女婿逃離此地,天涯海角的,不管是劉忠也罷、張興霸也罷,他們上哪兒找你去?憑著賣地的錢,做點小本生意,也能養家糊口,不比在這坐以待斃強么?”
“逃……逃走……?”老實巴交的胡老漢被人逼到這份上,也沒想到欠了債可以一走了之的道理,被楚攸嘯一說,不覺有些意動。
“當然,你這房子地一收,難道你帶著女兒沿街乞討去不成?人挪活樹挪死,得多長個心眼兒,就算逃離了家鄉,不比你在這等死強?”
胡老漢不覺意動,聽著他的話點頭不已。
楚攸嘯話風一轉,又道:“當然,你這地賣給周爺,可不能按時價,看你可憐,我幫你說項說項,一畝地五百文錢,你要是覺得還成,我這就去與周爺說說。”
胡老漢吃了一驚,失聲道:“一畝地五百文?”
楚攸嘯白眼一翻道:“人家張興霸手里還有你的借據的,你這地賣給周爺,回頭打起官司來,請訟師不花錢么?如果衙門里判罰幾成債務,我們周爺不用給你賠錢的么?你不要不知足了,要是張興霸來討債,你可是一文錢都拿不到,我楚管事今天是看你們父女著實可憐,這才發了善心,你當周家貪圖你這幾十畝地?愿不愿,隨你,本來就不關我什么事兒,我走了。”
楚攸嘯站起身,拍拍屁股就往外走,眼看著都要走出院門兒了,胡老漢突地急叫一聲:“楚管事,請留步!”
楚攸嘯嘴角一勾,露出一抹詭譎的笑意,再轉過身時,臉上已是一片不耐煩的神情:“還有甚么事?”
胡老漢把牙一咬,頓足道:“這地……我賣了,求楚管事發發善心做件好事,幫我……幫我向周老爺說說。”
江淮一帶多水,香火旺盛的龍王廟,這座破敗的土地廟早就無人打理了,低矮的夯土院墻已經倒塌了一半,院子里長滿了野草,廟頂上那層刷摻了糯米汁的黃泥多年來被雨水沖刷卻始終不見修補,已經露出了下面干枯的茅草,許多鳥雀在茅草中搭窩、屋檐下也有七八個燕子銜泥搭起的鳥窩,有的已燕去窩空,鳥窩只殘留一半,有的里邊正有小燕探出頭來嘰嘰喳喳地叫著,辛勤的燕子飛來飛去的捕捉小蟲喂進它們的口中。
土地廟的門只剩下半扇,門上的漆早就掉光了,石板的臺階也被人揭走,不知挪作了什么用處。再往里去,土地廟的窗子早就沒了,此時是用碎磚瓦礫堆起封閉的,想是為了冬日御寒,夏日卻也沒有搬開。
楊浩和壁宿站在廟門口發了半天怔,他們從昨天打聽的情況中,已經預料到昔日泗洲縉紳,擁地千畝的朱洪君朱員外如今的日子只怕是不太好過,卻沒想到居然破敗到這種地步,居然在這破土地廟里棲身。
兩人對視一眼,這才遲遲疑疑地走進去,土地廟里非常荒涼,踏著野草間的小徑走進門去,只見殿中十分陰暗,對面小小的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缺胳膊少腿地矗在那兒,香案等一類的東西已經不同了,神像下用磚石壘了一個簡單的三角形火灶,上邊放了一口破鍋,殿右側柱子下鋪了一堆破爛的被褥,二人適應了一下,才發現那堆被褥中似乎睡的有人。
楊浩試探著咳嗽了一聲,那堆東西動了一下,二人這才看清,那堆破爛被褥中果真睡的有人,要不是他這一動,根本看不出個人形來。
二人小心地走過去,被褥中那人用呆滯的目光也望著他們,這人頭發披散,臉色灰敗,幾乎看不出是男是女來,壁宿試探著問道:“呃……請問,你是朱洪君朱員外嗎?”
看著這人的模樣,叫出朱員外的名字來,壁宿心中都覺得異常荒謬。
那人輕聲道:“你們……是誰?”
楊浩這才聽出她是個女人,楊浩拉了壁宿一把,蹲下身子,溫和地說道:“你不用,我們沒有惡意,我們來此,是尋訪朱洪君朱員外的,請問你是……?”
“呵呵……”那婦人嘴角牽動了一下就算是笑過了:“當然……不會有惡意,我們夫妻,現在還有甚么值得人惦記的呢……”
“你是周夫人?”楊浩十分意外,定了定神才道:“本官是朝廷的右武大夫、和州防御使、南衙院使,奉旨巡狩江淮道的欽差副使,此番隨從皇長子魏王德昭南下江淮,巡察江淮納購糧草一事,發現泗洲有奸商作祟,本官意欲嚴懲奸商,奈何這些地頭蛇耳目靈通、爪牙眾多,始終抓不到什么憑據,本官調閱積年舊案,發現了朱員外一案有諸多疑點,是以才微服巡訪至此,不知朱員外現在何處,可能予本官一些幫助?”
楊浩這一連串的官銜報出來,顯然是給了這婦人莫大的信心,她的雙眼陡地亮了起來,激動的想要坐起來:“你們……你們是朝廷上下來的官員?”
“正是,夫人,請問尊夫現在……”楊浩見她掙扎不起,忙扶了她一把,就在這時,門口一人怒喝道:“你們是甚么人,想干什么?”
楊浩霍地回頭一看,就見一個乞丐扔掉破碗,舉著根棍兒便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