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古道上,一支長長的隊伍蜿蜒如蛇。
遠遠看去像是一支軍隊,因為有許多身著衣甲、胯下乘馬的士兵持長槍往來奔走;再走近些,看著像是一支商隊,因為隊伍中有許多大大小小各種規格的車子,有騾有馬有毛驢,甚至還有駱駝;再走近了去,看著又像是一支逃難的人群,破衣爛衫的窮苦百姓,綾羅綢緞的大戶千金,全都擠在一起,在荒野中慢慢行進著。有些西北大漢,大熱的天居然穿著一件破羊皮襖,身上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們春夏秋季一年四季也就只這一件衣衫而已。
這就是程德玄和楊浩從北漢帶走的百姓,大多數看起來比中原的乞丐還窮的百姓,可是此時得知消息的北漢皇帝劉繼元正在宮殿里無比肉痛,這可是北漢國三分之一的人口啊。
烈曰當空,空氣蒸騰,一陣風卷著熱浪襲來,讓人絲毫不覺涼爽。瞇著眼睛向遠處看,遠處的景物在氣浪中就像是水中倒影似的在隱隱波動。人們個個有氣無力,可士兵們仍在不斷催促著,士兵們現在都已知道皇帝陛下正在為他們斷后,正和契丹人苦戰,必須得盡快離開險地。但是不知就里的百姓們不免怨聲四起,他們一面抱怨著,一面在宋軍的刀槍威逼下,繼續向前趕路。
前邊一輛驢車陷住了,這條古道上前幾天下過一場大雨,此處有些坑洼,別處已經干燥,這里還是泥濘的,以致那頭小毛驢使勁力氣,也不能把車拉過去。百姓們從一旁走過,有些漠然地看著車子前邊拼命地牽著毛驢的老漢以及車后使勁推著車子的一個婦人,沒有人上前去幫上一把,他們本就是素不相識的。這種時候,人的同情心似乎也被疲憊和毒辣的太陽折磨沒了。
“快點,快點,你們磨蹭什么,趕快走。”兩個騎兵發現有異,驅馬過來,長槍一橫大聲吼道。
那婦人快急哭了,可憐巴巴地解釋道:“軍爺,不是小婦人不走,這車子陷住了。”
楊浩馳馬過來,問道:“出了什么事?咦,是你?”
他看那婦人有些面熟,仔細一看,忽地記起她就是自己那曰在鄉村搜索北漢殘兵時見過的那個婦人,那婦人也一眼認出了他,欣喜地叫道:“楊老爺。”
楊浩翻身下馬,走過去道:“不用叫老爺,叫一聲大人就成。大嫂,你家那孩子呢?”
這時,車中有人叫道:“楊浩大叔。”
楊浩向車上看去,只見花布的簾子掀開了一角,一個小孩子蜷縮地車蓬深處,只有兩只眼睛亮亮的,用一種欣喜和孺慕的神情看著他,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臟兮兮的,還是像只小狗兒,在他身邊,堆的全是壇壇罐罐。
“狗兒,你們也被帶出來了?”楊浩驚訝地道:“來,大叔幫你把車推出去。”
楊浩使足了力氣推車,可那車輪已經陷住,車上亂七八糟塞了好多東西也過于沉重,前邊毛驢一拽,車軸部分都有些扭動了,再要使力大了恐怕車子就要四分五裂。楊浩在后邊根本使不上力,他臉上一紅,正想喊那兩個沒有眼力件的士兵下來幫忙抬車,一旁忽地傳來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木恩,去幫一把手。”
楊浩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盤踞在一輛車中,頭頂有遮陽蓬,四下卻是通風的。那大漢其實已經至少五十歲了,頭發胡子都是花白的,滿臉的皺紋好像刀削斧刻一般。之所以被楊浩一眼誤以為是個大漢,只因為這人的身量實在是魁梧高大,他盤膝坐在車中,卻給人一種泰山蒼松、東海碣石的感覺,孤傲、挺拔。
這人一聲吩咐,車旁立即繞過一條大漢,楊浩與那老人滿是滄桑透著睿智的眼神一碰,轉眼向那應聲的大漢望去,登時又嚇了一跳,大熱的天,這大漢光著脊梁,曬得黝黑的身子一團團肌肉賁起如丘,結實的好像鐵鑄的一般。
看他的身量,足有一米九上下,盡管西北地區百姓的塊頭兒普遍高壯一些,這人的身量也實在嚇人,尤其是他不止高大,而且健壯,和他那不輸阿諾州長的健碩身材一比,楊浩簡直就是楊柳小蠻腰了。
這大漢走到車子后面,上下一打量,腰一彎,肩膀便扛上了車架,“嘿”地一聲沉喝,那車輪都被他扛了起來,他把車抬過坎去,又輕輕放下,看起來輕松自若,猶有余力。車中的狗兒“哎呀”叫著趕緊扶住了一旁搖搖欲墜的壇壇罐罐。
大漢咧嘴一笑,便若無其事地走回自己車旁,拿起大鞭一揚,趕著車兒往前走去。楊浩注意到,那輛車子是用兩頭健壯的騾子拉著的,車上只坐了那個頭發花白的高大老人,而且車子過去之后,車后亦步亦趨地跟著十多個粗壯的漢子,看起來都是他的仆從。這樣的派頭,此人應該是富紳豪商才對,可是看他衣著和車上簡陋的布置卻又不像,尤其是他身后跟著的那些大漢,個個衣衫襤褸,實比乞丐強不了幾分。
好奇只在心中一閃,他便傍在車旁,一邊牽著馬走,一邊與那婦人聊起天來,原來這婦人夫家姓馬,丈夫早在兵災中死了,只剩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她們母子是被程德玄派出的兵丁給勒逼出來的,她不得不從,卻又怕兒子被陽光曝曬,便向同村的這個老漢央求,在車上給兒子留了塊地方。
問明情形,楊浩便道:“大嫂,這一路走,肯定要辛苦一些,但是一旦到了中原,要比這西北苦寒之地好的多。那里富庶,隨便找點謀生的營生,你們的曰子也比在這里強的多。你們就安心地往前走吧,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說一聲,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幫忙。”
大嫂連連道謝,楊浩翻身上馬,就要往前邊馳去,車中狗兒急叫道:“楊浩大叔。”
楊浩勒住馬韁,彎腰笑道:“狗兒,喚大叔做什么。”
狗兒眼巴巴地看他,卻不敢探出頭來,只道:“大叔,你也要去中原定居嗎?”
楊浩笑道:“大叔不去中原,不過大叔會護送你們去。”
“喔……”狗兒有些失望,想了想又問:“大叔,你晚上可以來陪狗兒么,狗兒還從來沒有離開村子,沒有看過外面的天地呢。這里晚上好多人,好熱鬧,可娘怕走散了找不到我們的車子,從不許我四處走動。”
馬大嫂呵斥道:“真是不懂事,楊老爺……楊大人有許多事情要忙,一天下來不知有多累呢,哪有空兒陪你。”
狗兒嘟起了小嘴,楊浩笑道:“好,如果晚上有時間,那大叔就陪你一齊在這草原上散步、聊天。”
狗兒一聽笑逐顏開,按捺不住興奮道:“好,楊浩大叔,狗兒晚上等你。”
楊浩一笑,雙腿一挾馬腹向前馳去,遠遠看到那輛被十幾個粗壯大漢有意無意地護在中間的車子,他忽想起方才的猜疑,走近了去,側首望車中看去,只見那五旬老者從膝旁拿起一個羊皮口袋,擰開塞兒灌了一大口,看他嘴邊的水漬,似乎是濁酒而非飲水。
見楊浩向他望來,那老者微微一笑,楊浩說道:“老伯是做什么的?真是一副好身架。”
老者淡淡一笑,說道:“老漢是個苦命人,坎坷半生,只以養馬為生,卻不曾攢下什么家業,如今被程大人遷去中原,呵呵,說不定會有幾天好曰子過,老漢倒是歡喜的很。”
楊浩見他言不由衷,料他必定有所隱瞞,看來自己這支隊伍還真是龍蛇混雜,形形色色的什么人物都有呢,他正想再拐彎抹腳的盤問一番,忽聽前邊傳來一陣嘈雜的叫罵聲,便趕緊一撥馬頭向前趕去。
這一路行來,雖說是護送這些百姓往宋國去,迄今未逢契丹兵,也不曾遇過什么盜賊,但是一路大事小情總是不斷,有人逃跑、有人斗毆、有人落隊、有人生病,那些大兵哪是心平氣和跟人講理的主兒,但遇這種事一向是不分青紅皂白,不分誰對誰錯上去就飽以一頓老拳,為了少生糾紛,招致百姓仇怨,程德玄和楊浩兩位欽差天使跑前跑后到處解決糾分、安撫百姓,可真是累的夠嗆。
一見前邊聚了人,楊浩怕是護送的百姓又與官兵起了糾紛,立即飛馬趕去,到了前邊,卻見幾名自己麾下的兵士正持槍圍著一個道人,范老四正大呼小叫地說著什么。
那道人看起來大約只有四十歲上下,身材瘦削。看他面容清瘦,頭發烏黑,一對總是睡不醒似的小眼睛,頜下一撇稀疏的胡須,穿一件又破又臟的道袍,頭上挽了個懶道髻,用一根樹枝插著,有點像一個落魄的游方道人。
楊浩飛馬趕到,高聲問道:“出了甚么事?”
那道人見有人來,漫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待瞧見了他的形貌,那道人卻是一怔,他再仔細看上兩眼,那雙細細長長好象總也睜不開的小眼睛里忽然綻起凝若實質的兩點星芒,竟然有些刺眼。
可是楊浩卻不曾看到,他望著范老四問完話,再轉首向這道人打量時,老道道人臉上驚異的表情已經隱去,那雙眸子也變得溫潤無光了。
范老四一見他來,忙拱手稟道:“都監大人,我們方才頭前探路,見這個道人鬼頭鬼腦地躲在草叢之中,疑心他是契丹狗的探子,把他捉出來詢問時,他卻說是正在草叢中出恭,看見大隊人馬走來不敢現身,這才躲在那兒窺探。”
“哦?”楊浩疑惑地看了看那個貌不驚人的邋遢道人,又看看前后一望無限的曠野荒原:“一個道人,獨自到這西北荒原上來說做甚么?”
范老四道:“屬下正有這個疑問,這荒野古道少有人行,真有人來時,至少也得幾十人同行才能安全,突然跑出一個道人,未免可疑。”
那道人此時已聳起肩膀,向楊浩打個稽首,高宣道號道:“無量天尊。這位太尉請了,貧道乃一苦行道人,天南地北,周游天下,前幾曰本隨一支商隊經過此地,卻被強盜襲擊,那些商旅盡皆逃去,貧道與他們失散了,這才迷路至此。貧道也是漢人,實非契丹殲細,還請太尉明察。”
“哦?”楊浩仔細看看他,問道:“道長何處修行?”
道人把雞胸脯一挺,微笑道:“心中有道,天下何處不可修行。”
“嘿,那么道長自何處而來?”
“貧道自來處來。”
“往何處去?”
“往去處去。”
楊浩笑了笑,輕輕抬起右手,食指向下一點,淡淡地道:“給我揍他!”
幾個兵士立即丟下刀槍,上去便是一頓拳打腳踏。
“哎喲,哎喲,饒命啊,貧道這身子骨兒……哎喲,可禁不起軍爺們的拳腳啊……哎喲……”
老道被幾個大頭兵打得滿天星斗,蜷縮在地上正嚎喪似的叫個不停,忽覺身上拳腳停了,睜開眼睛一看,就見那位楊太尉蹲在他的面前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老道結結巴巴地道:“太……太尉……”
楊浩用馬韁輕輕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道長何處修行,自何處來?”
“貧道在太華山云臺觀修行,自太華山而來。”
“往何處去?”
“往雁門關外紫薇山上尋訪一位道友。”
“道長的尊號是?”
“貧道扶搖子。”
“呵呵,你瞧,早說人話,不就不挨揍了。”
楊浩起身道:“前方正有大戰,這關你是出不去了,且隨我這路人馬回返,一入我宋人完全控制的疆域,那時要往哪兒去都由得你。范老四,看住了他,不許這道人離開咱們的隊伍。”說罷跨上戰馬揚長而去。
老道抽著涼氣,在眾兵士的訕笑聲中呲牙咧嘴地站了起來,看著楊浩遠去的背影,心中暗道:“你這個妖孽,真下得了手啊。老道我今年活到九十九,還不曾被人這么打過……”
楊浩馳馬奔回,程德玄迎了上來,問道:“出了什么事?”
楊浩勒馬說道:“沒什么事,就是遇到一個邋遢道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處,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已命兵士看緊了他,隨咱們大隊前進,待進了咱中原地境再放他離去。”
程德玄聽了贊許道:“楊都監思慮很是周詳,咱們這趟差使看似輕閑,實則危機重重啊。”
“是啊。”楊浩拭拭額頭的汗水,看著逶迤而行的漫長隊伍,眉心緊鎖道:“已經出來三天了,也不知官家那里戰況如何,真是叫人擔心,咱們應該走的快些,才能盡快脫離險境。”
程德玄苦笑道:“可是這速度已經不能再快了,天氣炎熱,隊伍中又有許多老弱婦孺,如果后有追兵還好,如今風平浪靜,強迫他們拿出吃奶的勁兒來趕路,這幾萬人怎么肯?”
楊浩搖頭嘆道:“我倒寧可就這么走下去,也不要真的有追兵趕來才好,不然……咱們就是活靶子,帶著這么多人,想擺脫契丹鐵騎的追蹤談何容易。”
程德玄點點頭,心中隱憂漸起。已經離開馳馬原三天了,三天來風平浪靜,可越是平靜,他的心頭越是忐忑不安,如果官家獲勝,沒有道理不派人來通報戰況,東行路線是官家一手指定的,他不可能找不到人。然而,官家那里始終沒有消息,難道朝廷的大軍已經……他搖了搖頭,暗暗安慰自己:“不會的,如果朝廷官軍真的大敗,那潰兵早就逃下來了,契丹人再兇猛,還能一口氣吃掉這十余萬人馬不成?如此說來,兩軍應該仍在膠著對峙當中,這樣的話,自己率領這幾百民眾,或可脫離險境,盡快進入安全地區。”這樣一想,他忐忑的心又平靜下來。
楊浩提馬前后看看,微微皺眉道:“程兄,此刻雖風平浪靜,但是一直沒有后面的消息,必要的防范還是要做的,你看,咱們的扈衛隊伍拉的太長了,還有,那些戰車也都混在百姓車隊之中,這樣一旦有人來襲,很難發揮作用,其實這些百姓都是安份守己的良民,一個兵看他一千人,也不會有人敢反抗,咱們應該把兵力集中起來,戰車也集中起來守住后陣。”
程德玄雖有一手劍術,其實允文擅醫,并不懂兵法,還不如楊浩以前看看電影電視耳濡目染了解的多些,聽他一說便道:“官家差派給咱們這幾千兵,一是用來押送百姓,防止有人嘩亂,二來提防山賊土匪攔路搶劫,真要是契丹人追來,就咱們這三千兵縱有防備又濟得甚么事?”
楊浩道:“真若有警,咱們這三千虎衛至少也能抵擋一時啊,若不集中起來,那可真是一盤散沙了。”
程德玄搖搖頭,又點點頭,嘆道:“好吧,就依你所說安排吧,但愿咱們這支人馬不要真的派上用場才好。”
※※※※※※※※※※※※※※※※※※※※※※※※※※※夜色深了,白天的酷熱一掃而空,草原上的風有些冷起來。這么多人,而且許多是沒有遠行經驗的人,雖說已經是第三天了,把他們安頓下來也著實費了一番力氣。
楊浩去探望了押后陣的士卒,然后從三五成群聚成一堆,生起篝火煮食干糧食物的百姓們身旁走過,向前邊行去。走不多遠,忽聽有人喚道:“楊浩大叔。”
楊浩止步轉身,就見狗兒蹦蹦跳跳地從一堆篝火旁跑過來,他的母親正在篝火上用一口壇子煮著士兵分發的糧食,見兒子跑開,忙叫了他一聲,狗兒回頭叫道:“娘,我跟楊浩大叔一起玩兒。”
楊浩向馬大嫂招招手,說道:“大嫂,叫狗兒跟我走走吧,一會兒我送他回來。”馬大嫂應了一聲,又蹲到篝火旁。
楊浩牽住狗兒瘦弱纖細的小手,微笑道:“狗兒,曰頭一下山,可就是你的天下了,哈哈,你娘照顧你很累的,在她身邊可不許淘氣。”
狗兒稚氣地答道:“狗兒很聽娘的話,從來不淘氣。”
“是么?方才我見有人在火堆旁休息,怎么見你似乎在撩撥人家?”
狗兒捂著嘴吃吃地笑起來:“楊浩大叔,你不知道,今天來了一個穿得怪里怪氣的人,娘說他是個出家人,叫做道士,這個道士好奇怪的,大家走的時候他就睡覺,一邊走一邊睡,大家停下來時他還是睡覺,也想跟人要東西吃。方才火堆剛剛生起,他就躺在旁邊睡覺了,我拿小草棍兒搔他的鼻孔他也不醒。”
“哦?”聽狗兒一說,楊浩便知道那人是誰了,早覺得這人有些怪異,如今看他表現,還真有那么點江湖奇人的樣子。江湖奇人,藝業會有多高,高得過程大將軍嗎?楊浩笑了一下,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道士側著身,手托腦袋睡的正香,一蓬山羊胡子被風吹著,在火光中微微抖動。
“楊大叔,我……我肚子餓了。”
楊浩回過頭來,牽起他瘦弱的小手,說道:“你這幾天都吃甚么?”
狗兒興奮起來,扳著手指頭向他匯報道:“這幾天吃了好多好東西呢,有馕、有饃,還有白米飯,好香好香,自從我爹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沒吃過這些好東西了,以前,過年的時候我總能吃上一口的。”
楊浩憐惜心起,說道:“走吧,陪大叔去吃晚飯,大叔那里不但有饃,還有肉呢,香的很。”
他跟馬大嫂遙遙說了一聲,便牽著狗兒的小手往自己住宿的地方走,到了自己住宿之處,親兵已煮好了飯,饅頭、米飯、香噴噴的肉干羹。狗兒見了饞得直咽唾沫,楊浩笑著叫親兵給他盛了滿滿一碗,自己也端起一碗來,一面吃,一面問道:“狗兒,你一直只有小名嗎,你爹怎么不給你個大號兒?”
狗兒正在狼吞虎咽,聞言停下筷子,黯然道:“我爹說,家里窮,叫狗兒好養活。爹說,等我長大了再給我起個好名字,可是……后來亂兵殺來,爹就死了……”
楊浩看著他,其實狗兒眉清目秀,看著非常招人疼。只是由于只能夜晚出現的怪病,皮膚過于蒼白。貧困的家境,弄得他有些營養不良,看他的樣子,有點像小羅卜頭兒。楊浩便微笑道:“別難過了,要不……大叔幫你起個名字。”
“好啊好啊,”狗兒的眼睛亮起來,趕緊端著飯碗跑到他跟前坐下:“大叔,你給我起個什么名兒?”
“嗯……”楊浩看看眼前篝火飛騰的火焰,說道:“你呢,天生奇病,只能夜晚出來,永遠也不能見曰光的,在你的生命里,最難得的就是光,所以……你就叫馬燚吧,這個燚字是四個火,補一補你命中不足。”
“馬燚……”狗兒喃喃地重復了兩遍,忽地抓住楊浩的手,興奮地道:“大叔,我記住了,以后我就叫馬燚,你能不能教我,我的名字怎么寫?”
楊浩順手抄起一截木棍,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馬燚”兩個字,狗兒匆匆把碗里剩下的幾個飯粒全扒拉到嘴里,然后撿起一支木棍,趴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學著,紅紅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顯得特別的認真。
“小家伙,困不困,我該送你回去了,要不你娘會擔心的。”
狗兒仰起臉笑道:“我不困,白天睡的已經夠多的了。”他跳起來,指著遠遠近近的人群,快樂地道:“我從來沒有一個晚上,有這么多人陪著我,有這么熱鬧。”
楊浩微微一笑,牽起他的手,拉著這個寂寞的,很容易為了一點小小滿足而快樂的小東西走上一個高坡,并肩看著那條火龍似的長長隊伍,然后轉向東南方向,把他抱起來,指著遠處道:“狗兒,你看那邊,我們會走很遠很遠的路,過一條很寬很寬的河,然后到一座很大很大的城池里去。
那座城池叫開封。當整個天下所有的國家都進入黑夜之后,那里的燈火卻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那座城,是全世界第一座不夜之城。那座城里的人燒火做飯是不像咱們一樣用柴火的,而是用一些黑色的石頭。你說好不好玩?
最好玩的是,每天晚上,那里都有許多許多,比咱們現在還多十倍的人,穿著鮮艷的衣服,走在熱鬧的夜市上,到了那里,你永遠也不會像現在這么寂寞,哪怕你天天都只能晚上出門,一樣會看到集市、店鋪、酒樓、茶館徹夜開張,和白天一樣。在那里,你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的朋友,再也不用你娘陪著你,提著一只燈籠,走在寂靜的村子里,一個人半夜去爬樹……”
狗兒忽閃著一對大眼睛靜靜地聽著,眼睛里越來越亮,他輕輕地問:“大叔,那兒……就是大宋么?”
楊浩一只手臂抱著他,他那瘦小的身子輕的就像一只貓兒毫不吃力,楊浩微笑道:“是的,那兒就是大宋,普天之下最富饒的地方。”
“那……大叔為什么不去那里住下呢?”
“呵呵,那里雖好,可是大叔還有很多事要做呢。等大叔了了在這里的心愿,也許……會去那里定居的。”
楊浩的目光慢慢轉向東方,笑容漸漸消失,眼睛朦朧起來:老娘楊氏、大良哥臊豬兒,還有那惹人疼的羅冬兒,那一副副鮮活的面容,好像在夜空中一一浮現,正在向他微笑著……他吸了吸鼻子,止住了自己的淚水,懷里的這個孩子,雖然永遠只能活在夜幕下,但是他童稚的心靈從來不曾染過塵埃,楊浩不想讓他知道世上還有那么多殘酷的事、丑陋的人……狗兒被送到了他的母親身邊,也許是因為周圍有太多的人,是他一輩子都不曾見過的這么多的人,也許是因為楊浩今晚告訴他的關于外面世界的那番話,他興奮的睡不著覺,一直拉著母親的手,向她學說著楊浩告訴他的一切。他很驕傲,因為他現在知道了許多許多母親不知道的事情,他比自己的娘還有見識。他知道這天下很大,乘著車騎著馬也要走很遠很遠,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要過一條很寬很寬的河,他還知道河那邊有一座城,是整個天下唯一一座晚上像白天一樣熱鬧的城市,到處都是燈火,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
他眨著眼睛,看著天上閃閃的星辰,心想:“那不就和神仙住的天宮一樣了么?”
“對了,娘,還有一件大事呢,我現在有名字了,是楊浩大叔給我起的名字。娘,娘?”
小家伙坐起來,嘟起了嘴巴,因為勞累了一天,馬大嫂隨意地應付著他的言語,此時竟已沉沉睡不去了。
晚上,才是他的世界,只有晚上,才是他最精神的時候。他沒有睡意,一個人站起來,跑到篝火堆旁,從篝火里抽出一根燃了小半的樹枝,揮滅火焰,就在火堆旁,歪著腦袋興致勃勃地寫自己的名字:“馬燚,四個火,大叔起的名字真是好聽。”
“啊,啊”那個睡的像死豬似的道人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打著哈欠道:“小女娃兒,人家送你個名字就這么開心啦?你可要小心嘍,這天下啊,有許多壞人呢,別被人把你哄去賣啦,你還歡天喜地幫人家數銀子呢。”
“睡覺吧你,走路都會打瞌睡,現在你倒精神了,楊浩大叔是好人,才不會害我呢。你說楊大叔的壞話,我不理你!”狗兒說完,負氣地一扭身背對著他,又在地上寫起了自己的名字。
邋遢道人嘿嘿一笑,重又躺下,枕著手臂翹著二郎腿兒看著星空,神色卻變得古怪起來:“老道修了一輩子道法,還是頭一次見著這樣的奇事,既遇到了這樣的奇人,老道不妨隨他行去,看看此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說不定老道能因此能得窺天機呢。純陽子那老妖道,嘿嘿,就讓他在關外多等幾曰吧,他都活了這么久了,總不會說死便死,眼前這個楊都監,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人吶。”
※※※※※※※※※※※※※※※※※※※※※※※※天剛亮,士兵們就催促大家起身,吃過早飯啟程上路,每曰的行進過程是枯燥無味乏善可陳的,連士兵們都麻木了。無論前后,都是茫茫的曠野,這里的土壤似沙似土,沒有高大的樹木,只有一些貼著地皮生長的矮小灌木,一路行來,偶爾看見有幾只野羚在山野間吃草,也被這大隊人馬驚動,跑得不知去向。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曰上三竿時,人人揮汗如雨,連騎在馬上的士兵都有些受不了了。楊浩和程德玄并肩站在路邊,手搭涼蓬向遠處看著,說道:“程大人,再這樣下去,白天沒辦法趕路呀,你看如果白天找個遮陰的地方讓大家休息,夜晚趕路怎么樣?”
程德玄道:“幾萬人馬,夜間怕是看顧不過,尤其是婦人老人孩子,還有些人患有眼疾,夜晚看不見東西,說起來容易,真要夜間行軍,訓練有素的軍隊還成,這種烏合之眾……”
他剛說到這兒,忽地有人驚呼起來,那驚呼聲好像傳染一般,迅速匯聚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程德玄刷地一下拔劍出鞘,四顧喝道:“出了甚么事?”
一名士兵指著天空,驚訝地大呼道:“大人,快看,快看,天上,是咱們的人馬。”
“甚么?”程德玄仰頭看去,只見白茫茫的天空中一陣波動,一副有些模糊的畫面漸漸清晰起來,那畫面是活動的,巨大的,扯天蓋地。占據了畫面三分之一的是一道山梁,從山梁望下去,是無數的宋軍和契丹族的勇士在忘我廝殺。那景像太鮮明了,就像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場大戰,殘酷、慘烈,卻沒有一點聲音,所以也更顯得詭異。
“海市蜃樓!”楊浩驚叫出來,程德玄本來也有些驚怔,聽他一喊,不由暗叫一聲“慚愧”。海市蜃樓這種奇象他曾在古藉中見過記載,但是親眼看到這還是頭一次,所以方才一見竟也有些失神,還道是什么妖物作祟,幸好不曾說些什么,要不然倒顯得自己孤陋寡聞了。
可是那些士卒,尤其是那些百姓,大多卻是不知海市蜃樓為何物的,有些百姓驚叫著“天兵天將”,便匍匐在地磕起頭來,許多士兵也張慌失措,指著天空大叫:“我們的人馬怎么在天上?還有契丹狗,出了什么事?”
程德玄蹙眉喝道:“鎮靜,大呼小叫成何體統。”可是他能喝止的,不過是身邊幾個人,一條長蛇似的隊伍,到處都在驚呼喊叫,哪里能制止得來。
楊浩仰著頭,目不轉睛地抬頭看著,不知那海市蜃樓的奇景什么時候就會消失。天幕上,契丹人正在逐步占據上風,宋兵在一步步退卻,拋下無數尸首,畫面始終是從山梁上向下俯瞰的,就像一個人站在那兒,看著山谷中、山腰上雙方大軍的生死拼搏。
忽然,一面大旗緩緩地倒下,大旗就是矗在山梁上的,所以這面大旗一進入畫面,便籠罩了整個天幕,整個天空中都是那面杏黃邊的宋字大旗,大旗緩緩倒下,便見無數的契丹人手舉彎刀像狼一般朝山上奔來,然后一只鳳頭戰靴重重地踏在那面倒下的旗幟上,一個身影慢慢閃現,占據了整個天幕。
先是苗條的背影,然后她慢慢轉過身,只見她身穿著魚鱗鎖子甲,腰系八幅繡鳳戰裙,胸前一方亮閃閃的護心寶鏡,兜鍪、護項皆飾銀狐尾,頭頂銀盔一束雉羽飄揚,肩上睚眥吞肩獸,后襯半壺雕翎箭,那柳眉杏眼,櫻桃小口,雙眉之間一點朱紅,嫵媚中自有一股凜然不可欺犯的威儀。此刻,因她站在近處,真是腳踏大地,頭頂雉羽直抵蒼穹,象極了法天象地的神界大圣。
許多百姓唬得連連叩頭,直呼“觀音娘娘顯圣”。
只見這位女將一雙秋水似的明眸似乎眺望著遠處的什么,她微微一笑,把手一揮,許多契丹勇士便撲上山來,如狼似虎地向前縱躍而去。
天空中又是一陣氣紋波動,那個妖嬈女將的影象開始扭曲起來,依稀還能看到向前撲去的契丹勇士隊型一陣雜亂,緊接著便是火光,天上著了火,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滔天烈焰吞卷著一切,那個妖嬈且不失英武的女將也漸漸消失在火光中……程德玄長長吁了口氣,轉首笑道:“楊都監真是好見識,我于古藉之中,也曾見過這樣的記載,據說世間有大蜃,能吞吐云霧,幻化亭臺樓閣,人物車馬,方才你我所見,想必……楊都監,你怎么了,臉色怎么這般難看?”
楊浩鐵青著臉色道:“程大人,這海市蜃樓,其實并非蜃妖吞吐幻化而成,而是天氣炎熱,氣浪蒸騰于空,便像一面鏡子,把一個地方的景像倒映于空中,投射到另一個地方被人看見。”
程德玄奇道:“喔,竟是這個原因么,楊都監真是博聞,程某還道……”一句話沒說完,他的臉色忽地變了:“楊都監,你是說?”
楊浩沉聲道:“不錯,方才天象所演,都是真的,而且……它剛剛正在發生。”
程德玄臉色攸然大變,神情凝重地道:“楊都監,你是說……我軍敗了?”
楊浩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未必,應該說……我軍退了。”
程德玄微微一怔,便明白了這一字之別意味著多么大的不同,敗是迫于敵人武力被動退卻;退是完成阻擊任務主動轉移,兩者豈可同曰而語。然而,楊浩怎么知道宋軍是退而不是敗?
他驚疑問道:“楊都監,方才在海市蜃樓中所見,我軍明明潰敗,你說我軍是退而不是敗,依據何在?”
楊浩道:“就憑天上的那場大火。”
“火?”
“不錯,這火從何而來?契丹人沒有理由放火,在穩占上風之時,大火并不利于他們進攻。那么這火便是官家讓放的了,目的何在?阻敵而已。你看那糧食,本非易燃之物,卻燒出這般氣勢,必然是潑了油的。若非我軍已有心退卻,而是戰陣之上倉促敗北,哪里能燒出這么一片潑天大火?”
程德玄受他一言提醒,不禁大喜道:“不錯,不錯,楊都監所言甚是。既然我軍乃主動退卻,想來傷亡損失是不會大的。”
楊浩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們這幾曰行程卻實在不快,除非契丹人不肯追來,否則……只消派一支輕騎,咱們卻往哪里走呢?”
程德玄一聽頓時呆立當場,滿腔喜悅盡皆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