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快要到子午谷了。
楊浩的心情緊張起來,他不知道羅克敵帶著那支龐大的逃難隊伍能否趕到這兒,快馬馳出荒原,趕到廣原城,再當日返回,快馬加鞭往回走,足足用了七天時間,這段時間按理說羅克敵的隊伍應該也堪堪走到子午谷了,如果他們能熬出來的話。
他離開時,軍隊手里還控制著一些飲水和食物,每日節省著發放一點,可以讓大多數人吊著命繼續趕路,當然,這過程中一些體質虛弱、年老多病者因為缺水少糧,恐怕是撐不住了。楊浩自荒原中趕出來時,在接近荒漠邊緣的地帶已經見到一些零星的水源,有了水,羅克敵的人馬即便沒了糧食,把那剩下的十幾匹戰馬宰了給大家熬肉湯喝,應該也能勉強撐到地方。
但這只是他的想法而已,越接近子午谷,他的心情越緊張,他擔心看不到人,他怕看到走出了沙漠的只有寥寥數人。楊浩再也按捺不住,便喚過壁宿、范老四和劉世軒,四騎快馬先行奔向子午谷。
四人一走,董十六賊眼亂轉,便開始打起了逃跑的主意。他可是大宋朝廷通緝的殺人逃犯,天知道此間事了,這個欽差會不會過河拆橋,把他扔進大獄里去,眼下懷中揣著干糧,囊中裝著飲水,胯下有匹快馬,哪里去不得呢。
楊浩四人北行的道路是沿著一條大河而行的。這條大河就是從子行谷中流出來的,子午谷是東西朝向、兩山夾峙的一個山谷,谷中的河水出了谷口便調頭南向,流向廣原城。河道極寬,那是因為洪水時沖出來的,如今河水只占了河道三分之一的寬度,其余地方生著密集的野草。野草甸子使得地面韌力很強,足以承載大車和戰馬的重量。
到了子午谷處,再往北去是二十余里的草原,但是草原再往前去就是連綿的高山,沒有可行的道路了,當初程世雄率軍北上與官家大軍匯合討伐北漢,至子午谷處也是要轉向西去,繞一個大大的圈子,這才折向北漢的。否則當初遷民之時,趙大也不會選擇向西或向東的路線,獨獨沒有直接南下廣原的選擇了。
但是現在難民們如果到了子午谷,卻是繞過了北方阻路的大山的,這時就多了一條直接南下廣原的選擇路線,楊浩就要與諸將研究一下,考慮下一步行動路線了。是直接穿子午谷西行,趕赴府州、麟州一帶足以安置這許多百姓的地方,還是沿河南下趕赴軍鎮廣原。
廣原城是消化不了這么多民戶的,周圍土地過于貧瘠,也不適宜開懇農荒,但是可以在那里歇整一段時間,然后再決定把人往哪里帶。楊浩心里是屬意到了廣原城后,把難民分散遣往中原的,官家的心思他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一些。
一路擔心著難民們的安危,想著他們趕到之后下一步的安排,楊浩快馬疾馳,已經到了子午谷前。縱馬踏上一個綠草高坡,看到眼前的情景,楊浩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下來了。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有情便有淚!
眼前,是絡繹不絕的逃難大軍,前不見頭,已沒入山谷之中。后不見尾,正連綿不斷而來。這支隊伍兵不像兵,民不像民,個個都跟叫花子一般,扶老攜幼,踉踉蹌蹌地奔向山谷。不管如何,他們還活著,還活著。就連范老四、劉世軒這樣殺人不眨眼的兵痞,看到眼前的一切,雙睛都紅紅的。
“走,咱們過去,讓大家在這里歇息一下,告訴大家伙兒,糧食馬上就到。”楊浩揚手一鞭,便當先奔下坡去。范老四、劉世軒和一身袈裟的壁宿立即緊隨其后。
“我是欽差楊浩,羅將軍在哪里?”
楊浩沖到近處,勒馬駐足,攔住一個依稀有點軍士模樣的漢子問道,他的手里還有一桿槍的,此時用槍桿兒拄著地,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那人一聽大喜:“欽差大人,欽差大人,你可回來啦。羅將軍在后面。”
楊浩見他疲憊的樣子,便道:“你等可就地歇下,糧草馬上就到。”
那人道:“歇不得,契丹人馬不止從哪兒冒了出來,大軍云集,羅將軍命我等速速將人帶進山谷藏身,他自率兵斷后,遲了的話契丹騎兵包抄上來,我們再無一戰之力了。”
“甚么?”楊浩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此時此地,這般情形,契丹人大軍云集?這時還用什么大軍,只消一支千人隊,就可以如屠豬狗一般從容斬殺這數萬軍民了。難道……難道到頭來終究是功虧一簣,老天也要亡我嗎?
一時間,楊浩手腳冰涼,只聽那士兵又道:“官家的大軍也到了,正與契丹鐵騎對峙,我們須得盡速入谷,暫避兵鋒。”
楊浩一聽這話,已經死掉的心又恢復了一絲活氣兒:“官家大軍也到了?”
“在后面,都在后面。”那士兵向隊伍后面指了指,楊浩再不搭話,立即策馬迎著隊伍馳去。范老四和劉世軒跟在他后面一路吆喝著:“大家行快些,糧食馬上就到,進了山谷便有飯吃啦,大家都走快些。”
那些腳下虛浮的百姓聽了這個消息果然振奮起來,他們使盡最后一絲力氣,行進的速度加快了一些。楊浩奔到隊伍尾部,這時輟后的人已經不多了,人群稀稀落落。楊浩縱目一看,便看到羅克敵站在一個高坡上正揮著手催促輟在隊尾人數不多的人趕緊趕路。
楊浩快馬加鞭,一直沖上山坡,高呼道:“羅將軍!”
羅克敵聞聲回頭,一見是他,狂喜道:“大人,糧草到了?”
楊浩站在山坡上,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已是根本答不上話來。
在他眼前,是一大片開闊的平原,平原上,兩個龐大的軍陣正在徐徐調動。楊浩見過羅克敵擺陣,可是那幾千人馬匆匆擺出來的小陣與眼前的大陣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眼前的大陣讓人看一眼便目眩神馳。以前,看電影電視,聽評書,把陣法說得玄之又玄,可那些玄虛大陣在眼前這兩個彌漫著沖宵殺氣的大陣前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可笑到了極點。
這才是真正的戰陣,沒有那許多花哨,也沒有繁褥,說到底,陣法其實就是諸兵種的合理分配,擔負不同任務的諸軍營的合理排布。士卒攻守保持隊型的一種必要手段而已。否則數萬人數十萬人一旦同時投入戰斗,馬上就會變成一場毫無秩序的混戰,根本無從調度指揮發揮威力了。
有陣還是無陣,在當時的指揮條件、兵員素質和武器限制下,是能否發揮出最大戰斗力的一個重要標準。當年前秦軍隊以弱勝強、屢戰屢勝,最后卻在淝水之戰時百萬秦軍一敗涂地。王猛以十萬步卒大敗前燕數十萬鐵騎,俱有戰陣之功。
楊浩立馬坡上,眼前平原上難民們逃來的方向是空蕩蕩的,這是一片開闊地。在它北面,就是一座龐大的宋軍軍陣。先鋒陣、策先鋒陣、大陣、前陣、東西拐子馬陣、無地分馬、拒后陣、策殿后陣……一眼望去,那一座座各具功用的小軍陣就像無數的鑿、斧、鋸、銼、錐、鉗,組成一臺精密的殺人機器,雖然每個小軍陣之間都有寬敞的間隔,但是沒有人敢輕率地沖進去,否則數百人、上千人的隊伍,也足以在一瞬間被絞得粉碎。
開闊地的南面,也就是他們行來的這一側,居然是契丹人的陣營,真不知道他們的大軍怎么竟然繞到了宋軍的前面,截住了他們的去路。契丹人也有步卒,但是同宋軍配置弓弩手超過七成相似,他們軍中騎兵的配置也超過了七成。
契丹騎兵的前軍正在布車懸陣,這是昔年漢驃騎大將軍霍去病研究出來的一種騎兵突擊戰術,一個個騎兵錐形陣正在有序的排列開來,前后、左右、不同兵器的使用,各騎之間的間隔便也不同,戰馬之間留出了足夠的空隙,使他們發起沖鋒時,使敵軍步卒可以閃躲讓路。
但是……騎兵隊伍也是幾十排甚至上百排的,而且每一排騎兵都是錯列的,一旦讓他們發揮出突出威力,他們可以像除草機一樣,掃平眼前的一切。他們是沒有專門的弓兵的,宋軍要訓練一個合格的弓兵耗時良久,可草原上的騎士人人都是善射的弓手。
“楊大人,楊大人?”
“啊?啊……喔,運到了,運到了,羅將軍,你可還好。”
羅克敵虛弱的搖搖欲倒,卻欣然笑道:“楊大人,末將幸不辱命,百姓們……我都帶回來了。”
范老四策馬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扯上了戰馬,楊浩道:“老四,快送羅將軍去后面,我來殿后。”
范老四應了聲是,不顧羅克敵抗議,載著他便向后奔去。楊浩抬頭再看宋軍軍陣,那大陣已經將要布置成形了,靠近右側山谷,集中布置的是宋軍騎兵,看來正是由于這支騎兵隊伍虎視耽耽地壓在那兒,對面的契丹人馬唯恐突襲難民隊伍時被他們攻擊側翼,這才放過了叫花子隊伍,與宋軍保持著對峙狀態。
眼看大戰一觸即發,楊浩無暇多看,抓緊機會沖下山坡,對剩下不多的百姓高呼道:“快,馬上進入山谷,到了山谷就有飯吃!這邊要打仗了,快點走!”轉頭他又對劉世軒道:“你快去,催促糧隊加快行進,也入山谷隱藏,兩軍一旦戰起,恐怕會掃了兵尾。”
劉世軒知道事情緊急,連忙應聲去了。
這時,只見一個婦人轉身要往谷口外沖,一個老漢滿臉惶急地攔著他們,楊浩氣沖沖馳馬過去,喝道:“還不入谷,你們在磨蹭什么?”
那婦人哭叫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落在了外面。”
那老丈愧然道:“馬大嫂,真是對不住。老漢……老漢……,唉,你不能出去哇,否則哪里還有命在。”
楊浩驚聲道:“馬大嫂?你的孩子……狗兒怎么了?”
婦人回頭一看是他,不禁又驚又喜:“楊大人,狗兒生了病,小婦人實在抱她不動了,本托劉大叔照應。誰知……”
那老漢頓足道:“老漢也沒了力氣,迫于無奈,央了一個漢子幫忙,誰知……誰知眼看這兩方的兵就要打起來了,那漢子膽怯,竟將孩子丟在了前邊,唉,老漢對不住你哇馬大嫂……”
說著那老頭兒也急出淚來,楊浩聽了抬頭向那片空曠地上望去,只見契丹人的陣營中戰馬微微已起騷動,對面宋軍陣營,后面一個個槍兵與弓手搭配的方陣正“鏗鏗鏗”地向前挺進。
三軍微微一動,如泰山之傾。舉步重重一踏,鏗聲入耳。楊浩不由驚心。
在冷兵器時代,哪怕你勇冠三軍,沒有戰友掩護時面對一二十根長槍也只有送命的份。一旦像熱兵器時代的單兵一樣小跑或奔跑沖鋒,快速沖鋒必然陣形大亂,那時一個個孤立的槍兵只配給整齊的敵軍送菜。他在軍中混了這么些日子,已經知道在千軍萬馬的大集團作戰中,這種閱兵式的結陣前移,實際上就是馬上開戰的征兆。
一旦開戰,萬矢齊飛,千軍萬馬踏上戰場,莫說一個生病的孩子,正處于兩陣沖鋒交錯地帶,誰還能有活路?
楊浩站在高處,急忙向下極目望去。忽然,就在那兩軍對壘之間,他依稀看到一個弱小的身影在躑躇前行。也許是感受到兩軍即將交鋒時散發出的濃濃的殺氣,那個小東西正奮力想往前跑,但因為力弱,沒跑出幾步,便跌倒在地,也許是摔傷了腿,但他仍執著地往前爬行著。
是狗兒!楊浩心中猛地一緊,是這個瘦瘦弱弱,生這么大沒有見過太陽,一心向往著開封不夜之城的孩子。“楊浩大叔!”那脆生生的呼喚似乎就在耳邊回響,楊浩心中一熱,沉聲道:“速速入谷,我去救人!”說罷一提馬韁,沖出谷去。
他疾風般馳過壁宿身旁,伸手一扯,便將壁宿那件袈裟扯了下來,高高舉在手中,迎風獵獵,沖向雙方十數萬大軍一觸即發的戰陣中央。
烈日當空,開闊地兩側千軍萬馬殺沖宵,劍戟生寒,寒意壓住了天上的烈日。雙方就要揮軍大戰的當口兒,楊浩策馬獨騎從谷中沖了出來。
雖千萬人,吾往矣!
此行,無關大義,只為那一聲“楊浩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