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結為同盟,便是成了朋友。楊浩三入百花塢,終于有資格留在百花塢里吃頓酒飯了。主人是永安節帥折御勛,陪客只有他的胞弟節度留后折御卿和轉運使任卿書,人只有四人,菜色更是素雅,卻是平日難得一嘗的珍饈美味。
席間四人斟酒閑談,自然也要聊些家常事來活躍氣氛,但是主題仍是蘆嶺與府州合作以及蘆嶺自組軍隊這些大事。任卿書身為永安軍轉運使,管的是軍需糧草,折御卿身為永安軍留后,管的是后勤事宜,有這兩個人在,再加上折御勛這位節帥,四人談笑間謀劃,已然將彼此合作、互相扶助的詳細章程敲定了七七八八。
待酒宴已罷,折御勛滿面笑容地把他送出后宅,由折御卿和任卿書陪著他出了百花塢,楊浩一再致謝,二位將軍這才止步,候他登上馬車駛向橋頭,這才相視一笑回轉塢內。
楊浩今番前來,終于得到了折府的明確表態,心中暢快無比,雖在三位將軍勸飲下多喝了幾杯,卻是精神奕奕毫無醉意。他扶在窗邊,迎著涼爽清新的秋風,望著滾滾而來的黃河水正看得入神,旁邊忽有一輛馬車駛過,遮住了他的視線。
馬車上坐著一個趕車的老漢,旁邊卻是一個少女,青衣布帕,儷人小影,看那模樣,可不正是折子渝。楊浩大喜,立即喚道:“子渝,子渝,停車,停車。”
那少女詫然轉頭,一見是他,不禁露出驚喜神色。楊浩喝止了馬車,掀開轎簾兒便跳下車去,笑道:“我一入百花塢,就被人引去見節帥了,左右尋摸半天也不曾見到你。你這是去哪兒?”
折子渝嫣然道:“你去的所在,乃是折府重地,我自然去不得了。我還不曉得你來呢,這是折家的菜車,往市集上采買鮮蔬的,我在塢內待得氣悶,隨這位大叔的車子出來散散心。”那趕車的老漢連忙向楊浩微笑了一下,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楊浩四下看看,道:“來,上我的車子。”
“這……”折子渝看看自己一身粗布青衣,再看看楊浩的一身光鮮,為難道:“青天白日的,我的衣著,恐有不便。”
楊浩渾不在意,笑道:“有甚么不便,塵不掩珠,瑕不掩瑜,再說這一身青衣又怎么了,你穿什么衣衫,你還是你,過來。”
楊浩伸出手去,折子渝歡喜地一笑,就著他手輕快地跳下車來,楊浩扶她上了自己的車子,向那趕車老漢客氣地拱手笑道:“多謝大叔了,我帶折姑娘出去游玩一番,回頭自會送她回來,大叔若回來得早了,勞煩向折姑娘的九叔知會一聲。”
“好好好,老漢曉得了。”那車夫點頭微笑,看著楊浩轉身上了車,便一揚馬鞭,趕著車子徑自離去。
“我們去碧荷院坐坐吧,那里的環境很是幽雅,我曾經路過那里,很是喜歡那里靜謐的氣氛,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進去游賞一番,你看如何?”
嗅著姑娘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處子幽香,楊浩含笑征詢她的意思,折子渝微笑道:“你說去哪兒那便去哪兒唄,反正我就是出來走走,本無一個確定的去處的。”
楊浩忍不住笑道:“那我直接把你載回蘆嶺州做個壓寨夫人,你也沒有意見嗎?”
折子渝的美眸中泛起一絲漣漪,柔聲道:“大白天的,又來說渾話,待你忙罷了蘆嶺州的大事,再去我家中提親,可好?”
“嗯!”楊浩點了點頭,赧然一笑道:“是我急躁了,一旦情動,便難自己,反不如你沉著。子渝,你雖是民間女子,但胸懷氣度,頗有大家之風,得你為良配,是楊浩的福氣,如果我娘……”
說到這里,楊浩心里一酸,老娘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鄉間女子,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卻是一個平凡的婦人。雖說冬兒質樸善良,但是在老人家的心里,總是有些嫌棄她嫁過人的身份,且以此為憾。如果她能看到落落大方、善解人意的子渝,一定很是中意吧?
可是,自己如今貴為一府之尊,際遇之奇擱在從前是想都不敢想的,然而老娘卻已與他陰陽兩隔,不曾跟著他享過一天福氣。還有冬兒,冬兒呵……楊浩心弦輕顫,眼睛有些濕潤。他忙別過頭去,不想讓折子渝看見自己異樣的神色。過了片刻,一雙柔荑遲疑著覆在他的手上,慢慢地握緊,楊浩回過頭去,就見一雙澄澈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他,什么話也不說,什么話也不問,就只是那樣靜靜地望著他,好像已了解他的一切痛苦。
聽著車窗外的滾滾滔聲,楊浩心如潮水,車輪轆轆,顛簸了一下,已然駛下橋頭。楊浩吁了口氣,低聲說道:“子渝,你可想聽聽我的往事?”
折子渝溫婉地點頭,柔聲道:“好,你說,我聽。”
楊浩說的很細,從他大病復醒,通了心竅開始說起,那些往事,他曾說與范老四、劉世軒等人聽過,如今由他親口說來,自然更加詳細,更加動人,折子渝聽的淚盈于睫,忽然忘情地撲入他的懷中,伏在他胸口,輕輕地說道:“浩哥哥,我沒想到,你竟受過這樣的委屈,吃了這么多的苦……”
楊浩輕輕撫著她光滑柔順的秀發,輕輕地道:“如今,我已苦盡甘來,尤其是有了你,老天對我,補償的夠多了。我……已經知足了。”他忽地想起了什么,手忽地一頓,遲疑道:“不過……不過我卻要委屈了你……”
折子渝微微仰起臉來,訝然道:“委屈我甚么?”
楊浩正色道:“冬兒對我,義重情深。她為我而死,我唯一能給她的,如今就只有一個名份。昔日在雞冠山所盟的誓言,楊浩不會違背,她與我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楊浩欠她一個名份。來日楊浩建宗祠、修宗譜,她……仍是我的妻子。”
自古以來傳宗接代都是依靠男性來形成支系,后代也隨男方的姓氏,所以家族家譜的譜系都是以男性為依據,女性不入本姓族譜,但是卻要錄入婆家族譜的。即使這人已經歿了,做為正妻,也當載入夫家的族譜。如果有那終身未嫁的,既無婆家的宗譜記載,自然就在世間泯滅了痕跡。
雖說這只是一個名份的問題,并不影響續弦妻子的權益,不過就算是現代社會,黃花大閨女也不愿意做續弦呢,何況那個時候。楊浩料想折子渝聽了心里還是有些不情愿的。
本來,一府之尊,縱然續弦,娶個大家閨秀也不為過,況且折子渝在他眼中還只是個折家的遠親、極為普通的民間女子,不過一嫁過來便是續弦,再大度的姑娘,心里也要有少許芥蒂的,楊浩不想折子渝委委屈屈,心生怨尤,這番話還是要說個明白的。
折子渝心頭果然微微有些不快,可是羅冬兒為楊浩所做的犧牲,聽得她心旌搖蕩,感佩不已。再者……,她想起自己對唐焰焰說過的話:女孩兒家,第一眼被男人注意到的,也許是她的胸脯,可是再要入男人的眼,卻是看她的性情品德與胸懷了。難道輪到我自己,便也要與尋常女子女般庸俗,要去呷一個已逝女子的醋么?
何況,冬兒是孀居婦人,又是民間女子,身份卑微的很。昔日那場風波,他不提誰又知道冬兒對他的一往情深?可他念念不忘,至今思念,正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好男兒,我想嫁的,不就是這樣的他么?若他一旦發達富貴,便把那羅冬兒拋諸腦后,念也不念,想也不想,豈不令人齒寒,那樣的他,我還會喜歡么?
想到這里,折子渝便坐直了身子,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浩哥哥,你這樣念著冬兒姐姐,九泉之下,她也會開心的。子渝不是那樣好妒捻酸的俗女子,冬兒姐姐為你付出良多,理應是你的妻子,載入楊氏的宗譜。子渝很敬佩冬兒姐姐,情愿認她做了大姐。”
“子渝……”楊浩感激莫名,握緊了她一雙柔荑,不知該說些甚么。
折子渝凝視著他,忽地嫣然一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的通情達理,特別的善解人意,滿心的歡喜,想說又不知該說些甚么?”
“嗯嗯,正是,正是。”楊浩忙不迭點頭。
折子渝向他調皮地扮了個鬼臉,羞笑道:“那你以后多疼人家一些就好啦。”
楊浩被她可愛的模樣一下子逗笑了,滿懷的傷感頓時清淡了許多。
※※※※※※※※※※※※※※※※※※※※※※※※※※※※碧荷院其實是一家道觀的后院,唐宋時候的出家人都很有經濟頭腦,此地既比不得廣原普濟寺那樣香火旺盛的所在,觀主自然會另尋生財之道,于是就在后院墻上開了門兒,租與人家開了幾家茶館、齋菜館。
碧荷院中小橋流水,碧荷紅蓮,風光雅致的很,只不過西北地區百姓的口味相對都要重一些,玩不了這種清淡的調調,所以客人不多,十分清靜。
楊浩與折子渝到了碧荷院,尋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坐下,這里是一處石亭,凳子很矮,陽光斜照,就在他們的腳前,矮矮一截石欄,欄下便是半池碧水,荷葉茂盛,蓮花半凋,一只只碗大的蓮蓬沉甸甸地掛在莖上。
折子渝在對面裊裊娜娜地坐了下來,姿態妍雅,端莊中隱隱透著嫵媚之色。如今楊浩與她實已暗訂終身,自然無所顧忌,眼見折小娘子款款落座,細腰雪膚,秾纖合度,不禁越看越愛,真想把她合一口水吞下了肚去。
那放肆的目光看得姑娘家俏臉緋紅,要不是小二適時的出現,免不了又要大發嬌嗔,饒是如此,窺個機會,她還是狠狠瞪了楊浩一眼。只是那目光看似嗔怪,卻免不了歡喜得意,誰不愿情郎對自己傾慕欣賞呢。
兩個人點了幾樣清淡的小菜,一壺清茶。楊浩向她暢吐著自己的打算,折子渝就是一個最好的聽眾,一邊為他挾著菜,斟著茶,一邊傾聽著他的訴說。
“這么說,浩哥哥想要盡快趕回去了?”
“嗯,一紙契約,是約束不了像節帥這樣的豪杰的,共同的利益,才是我們的合作能執行下去的基礎。留在這里與節帥計議的再詳細,執行起來也難免還會出現諸多漏洞。我想再與節帥會唔一次,敲定一下主要細節,便立即趕回蘆州去。至于合作的詳細章程,可以慢慢完善。”
“唉,你總是來去匆匆,真就這么急么?”
楊浩輕嘆道:“李繼筠挾怒而去,到底會不會對我蘆嶺州不利,如今尚難預料。我這人,生于卑微,其實胸無大志,隨遇而安的很。可是被人迫到了頭上,卻不能不奮起反抗。你莫看我與你談笑時輕松自在,如今,我一身系以萬千黎民,平時想起,常覺心頭沉重,然而環伺四周的滿天神佛,卻是各懷心思……”
楊浩被觸動起來,擱下茶杯說道:“如今行事,每一舉步都牽絆甚多,使得我瞻前顧后不得從容,我常常夢中醒來,難再入眠,生怕一闔眼一睜眼的功夫,蘆嶺州就已身陷絕境,數萬百姓生死兩難,都得來向我討辦法。官家想獨立一州,維持西北現在的局面,三藩擔心蘆嶺強大起來,會影響了他們的權益,楊浩置身其中,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不得不依附于強藩,然而與他們走得近了,又恐官家那里……。
得了今天這樣的地位著實不易,不曾坐在這個位置上時,我從不去想。既已坐在這個位置上,雖是千苦萬苦,又怎么甘心再有一落千丈的一天?民之大義、個人前程,可謂是處處為難。楊浩這個官,做的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這心,苦啊……”
“浩哥哥……”
折子渝杏眼如煙,凝視他半晌,忽地纖腰輕折,俯身摘下一支蓮蓬,用那蔥玉的手指輕輕剝開。剝開外皮的蓮子潔白晶瑩,粒粒飽滿,折子渝又折一支荷葉,將那剝出的蓮子一一放在荷葉上。
雪白的蓮子,翠綠的荷葉,頗似雨珠灑向一灣清水,又似雨打芭蕉,讓你陶醉。折子渝又拿過剛為楊浩斟滿的一杯茶水,取一根牙簽,小心地捅出青綠的蓮心,讓那蓮心徑直落到茶水里。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楊浩靜靜地看著她嫻美的動作、專注的神情,她剖出的是蓮子,還是一顆玲瓏的女兒心呢?
折子渝捧起那荷葉遞到楊浩面前,柔柔一笑,說道:“嘗一嘗吧,甜的。”
“嗯,”楊浩應了一聲,拈起一枚蓮子,輕輕放入口中,蓮子帶著淡淡的清香,溢了滿口。
折子渝微笑道:“從落種生根,直到花落結果,蓮沒有因為身在污泥之中而自卑,它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身體,不蔓不枝,破水而出,把碧綠的荷葉、圣潔的蓮花呈獻在世人面前。那荷花包裹的地方,就是它吸食風雨,沐浴朝露所結成的精華,這精華就是它的蓮子。蓮子是甜的,蓮心卻是苦的,可是沒有苦苦的心,蓮子還會甜么?苦與甜,本就是一對兄弟,你付出多少,所得的回報,終將遠遠超出你的付出。”
折子渝又端起那杯茶來,微笑道:“蓮心雖然味苦,卻是清心敗火的好東西,泡上一杯蓮心茶細細品味,那苦味之中自有一絲絲甘甜,會讓你心平氣和,郁結的心事也隨著那苦味的淡去而消散。”
楊浩連她的手將那杯一起捧住,動情地道:“子渝,能遇到你,真的是我的福氣,有你在我身畔,就是那枚甜甜的蓮子,楊浩郁結于心的,也不覺其苦悶了。”
折子渝嫣然一笑,輕啟珠唇剛要說話,就聽一聲大吼道:“車子停在這兒,人還能到哪去?姓楊的,你給我出來,與小爺我大戰三百回合。呀”
楊浩與折子渝齊齊抬頭望去,就見一個青衫公子醉醺醺地闖了進來,一張俊臉通紅,那攔路的小二被他一撥拉,便“哎呀呀”地倒退出去,“嗵”地一聲跌進了蓮池,那位青衫公子往腰后一探,“嘩啦”一響,兩支小掃子便到了手中,這人將手中兩只小掃子呼呼地舞了幾遭,直勾勾地瞪著楊浩,喝問道:“你,楊浩?”
折子渝訝然道:“秦逸云?”
楊浩愕然站了起來:“‘李小龍’找我干嘛來了?”
秦逸云把雙節棍向楊浩一指,大喝道:“搶我家焰焰的,就是你小子?著打!”
說罷跌跌撞撞地撲了上來,把手中兩支小掃子舞得風車一般呼嘯泣叫,楊浩大驚失色,慌忙側身一閃,左右看看,正無趁手兵器可拿,就見秦逸云腳下踉蹌,猛一轉身,小掃子“嗚”地一聲便倒卷回去,“砰”地一聲敲中了他自己的額頭。
楊浩登時直了眼睛,秦逸云也是兩眼發直,一條血痕小蛇一般自他額頭蜿蜒而下,他大著舌頭贊道:“果……果然好功夫,我竟非你……一合之敵,佩佩服”
說罷身子晃了兩晃,“撲嗵”一聲就栽下了荷花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