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楊浩面前的,是一個密集的重步兵方陣,士兵們戴著式樣奇特的頭盔,身披奇特的板甲,身后背著兩桿標槍,手中拿著短劍和大型立盾,胳膊大腿的古銅色肌膚都裸露在外面,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每個士兵的頭盔上面都有一個白色馬鬃做成的扇形羽翎。
這支隊伍大約在一千二百人左右,隊伍中還有十多個身穿魚鱗狀鐵甲,頭戴橫向裝飾的紅色羽翎,外披紅色斗蓬的人,看起來像是這支奇怪隊伍的頭領。
他們漸漸走近,楊浩從他們行動間身上盔甲的扭動中忽然發現,他們那身鮮明的板甲其實是皮革做成的,大概是涂了層漆,遠遠看去就像是真正的白鐵板甲,一到近處就原形畢露了。
饒是如此,楊浩還是看的目瞪口呆,或許別人不認得這支隊伍,但他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分明就是一支羅馬軍團!
從他們的板甲偷工減料用皮革制成來看,這還是一支山寨版的羅馬軍團。
在這個地方,突然發現這么一支意想不到的隊伍,楊浩自然有點發懵。
羅馬軍團在一箭之外停下了,這一箭的距離是按照西域傳統弓弩射程計算的,楊浩的士兵已裝備了最新式的一品弓,此時完全可以亂箭齊發,不過因為楊浩正在目瞪口呆之中,并未下令放箭,所以士兵們只是刀出鞘、箭上弦,嚴陣以待。
停了片刻,一個大紅披風,頭戴橫向紅鬃雞冠的羅馬百夫長,就像一只高傲的雄雞,一手劍、一手盾,昂首闊步向前走來,楊浩見狀連忙吩咐道:“不許放箭,讓他近前答話。”
“娘的,我這邊誰懂羅馬話呀……”
命令下達,楊浩才想到溝通上的困難,不過令他更為吃驚的是,那個羅馬百夫長走到城下,仰首向城頭大聲喊的居然是一句字正腔圓的漢話:“我們是曖泉峪的百姓,聽說楊浩太尉正在招募兵馬,我們全寨壯年都來投軍了,不知哪位將軍能為我們引見。”
楊浩愣了片刻才清醒過來,忙下令道:“打開城門,放他進來說話。”
楊浩手下的兵將中,這時忽然有人驚叫起來:“啊!我認得他,這不是賣菜的隆德斯大叔嗎?我的天吶,他怎么扮得像一只公雞似的?這是什么打扮!”
利用在沙州的這段時間,楊浩已將他手下成份復雜的軍隊進行了重新整編,焉耆人、吐蕃人、回紇人、黨項羌人、吐谷渾人,以及漢人,全部打散組成新的軍團,歸義軍中精壯的士卒也全部編入他的主力部隊,老弱則成為沙瓜二州的守備部隊。
這樣一來,陽關和玉門關的守軍就并非全部都是原來的軍卒了,玉門關和陽關原來的守軍本就有限,楊浩對軍隊進行整編,并派駐重兵把守兩關之后,陽關的守軍里面原有的當地士卒寥寥無幾,所以這時才有一個當地的士兵認出城外那人身份。
楊浩無暇多問,叫人打開城門,放了那人進來,那個隆德斯聽說楊浩太尉正在陽關,不由又驚又喜,連忙上前參見,楊浩一看此人,果然金發碧眼,隆鼻凹目,是個正宗的歐洲人,楊浩驚詫不已,聽他自敘身份,竟是沙瓜政權轄下暖泉峪鎮的百姓,因為見了官府張貼的告示,竟爾舉族投軍。
楊浩按捺不住,問道:“你們的形貌與此地各族多有不同,你們的裝扮,像是極西之地一個國家的軍隊,這是怎么回事?”
那位百夫長打扮的賣菜大叔隆德斯大為訝異,欽佩地道:“太尉大人當真是見多識廣,竟然認得我們的裝扮,不錯,我們的祖先正是來自極西之地的一個國家……”
賣菜大叔很是健談,把他們的來歷娓娓道來,楊浩才知究竟。原來早在幾百年前,羅馬人就已經到過東方,當初正是漢朝初年,羅馬帝國三巨頭之一的克拉蘇率領羅馬第一軍團東征帕提亞王國,也就是漢朝所稱的西域安息國。
克拉蘇的第一軍團中了安息騎兵的埋伏,不甘坐以待斃的克拉蘇萬般無奈,只好命令部下各自逃命。他本人戰死沙場,其子率領部下殺開一條血路,為了避開帕提亞軍隊的封鎖只好繼續向東突圍,逃竄到了敦煌附近,并成為當地王國的雇傭軍。
此后,漢軍西征,討伐與漢為敵的郅支單于,發現匈奴人不但懂得在土城外建造重木城拱衛主城,而且他們的隊伍會使用魚鱗陣等幾種防御和進攻的陣法,對當時的匈奴人來說,這是他們不可能掌握的技術,所以漢軍大為驚奇。
不過盡管有這支雇傭軍相助,但當時已經分裂的北匈奴人與漢軍相比實力相差太過懸殊,而且羅馬軍團就算沒有遭受重創,憑他們的武器和戰術面對同等數量,且裝備了弩的北漢游騎兵也不是對手,于是他們就成了漢朝的俘虜。
這些俘虜被安置在了河西走廊一帶,幾百年來,他們在這里繁衍生息。由于交通不便,再加上各部落間的天然隔閡,所以這些羅馬軍團后裔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祖先的文明,沒有受到其他文化的沖擊,他們的后人仍然保持著讀力的作戰方式和生活方式。
起初,他們的生活還算穩定,不過漢王朝自顧不暇后,西域重陷戰亂,羅馬人的生活便受到了很大的沖擊,不管哪一族稱王稱霸,做為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這支羅馬第一軍團的后裔都是屬于被統治的階層,更是受到其他各部落欺壓的對象,生活極其艱難。
河西各族征戰不休,一般都使用本族的戰士,而且本族的戰士都是戰時為兵,平時為民,沒有軍餉可拿,難得這一次楊浩在西域大舉征兵,而且不分種族,一視同仁,入伍還有相當高的待遇,所以看到沙州地方官府的告示之后,曖泉峪的羅馬人心動了。
他們覺得這是改變族群命運的一次難得的機會,要想改變他們的族人艱苦困厄的生活環境,唯有投軍入伍,如果能立下戰功,出幾位將軍,那么整個部落的境遇才能隨之改變,于是他們拿出僅有的積蓄,按照他們祖先的軍容,盡可能地把自己打扮的風光一些,以期得到楊太尉的青睞,能對他們委以重任。
雖說他們早已化軍為民,不過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地方安家落戶,廝殺征戰的技藝是不會摞下的,再加上他們部落內部時常搞些長跑、擲標槍一類的體育運動,族人的身體素質還是很好的,他們整個部族的百姓始終沿襲著祖先傳下來的軍事訓練,說到聞金而退、聞鼓而進的軍事紀律和軍人素質,遠比剛剛收服時的艾義海的馬賊隊伍還要強上許多。
楊浩正在用人之際,這樣一支稍加訓練就能投入戰斗的部隊自然不會拒之門外,一俟弄清了這些人的來歷,楊浩便慨然應允,同意他們加入自己的隊伍,并且會立即分發一部分軍餉和米糧,以使他們的族人沒有后顧之憂。得到楊太尉的親口接納,隆德斯也十分興奮,立即出城向他們的族人說明情況,然后列陣入關,接受楊浩的檢閱。
楊浩出城前只帶了三百名輕騎兵,回城時后面倒跟了一支千余人的羅馬軍團,木恩放心不下,特意加派了士兵護送太尉趕回敦煌。
沙州地方百姓對金發碧眼的西方人并不陌生,可是對他們這種大公雞似的打扮,而且是千余只大公雞一齊現身的壯觀場面卻是從未見過,羅馬軍團一進城,就引起了城中居民的好奇圍觀,沿途跟來看熱鬧的沙城百姓越來越多,那些羅馬兵一見這么多人圍觀,個個挺胸腆肚,擺出威風凜凜的模樣,那高大的身材、整齊的行伍,倒也搏得了一片喝采聲。
楊浩帶著這支雄雞隊伍正趕向王府,前面大街上突然又趕來一支隊伍,后面同樣是熙熙攘攘看熱鬧的沙州百姓。看那群人,其中不乏金發碧眼的歐洲人,也有渾身黝黑如墨的黑人,只不過他們的穿著五花八門并不整齊,被圍在中間的人手中也沒有兵器。
兩支隊伍相遇,大眼瞪小眼的都有些發怔,楊浩也在納罕,這時就聽有人大叫道:“楊太尉,楊太尉,哈哈哈,楊太尉好生了得,竟然這么快就打下了沙瓜古城,一統河西古道,真是可喜可賀呀。”
楊浩聞聲看去,竟是大食國商人伊本.艾比.塔利卜,楊浩立即明白過來,不禁大喜過望:“塔利卜先生,你這是……這就是……”
塔利卜笑道:“是啊,這些就是我從鄙國給太尉大人帶過來的農奴。”他說完看了楊浩后邊的人馬一眼,驚疑不定地問道:“太尉大人,你后面這支隊伍……”
楊浩笑道:“他們啊,呵呵,他們是沙州本地的百姓,幾百年前,他們的祖先遠征安息,兵敗之后流落于此,聽說本官正在招兵,便舉族來投了。”
“原來如此,”塔利卜見這些士兵的模樣和裝備與大秦帝國的士兵有些相似,本來心中極是詫異,一聽原因如此,就不太上心了,他轉而指向自己帶來的人,得意洋洋地吹噓道:“太尉,你看看,這些人個個健康強壯,吃苦耐勞啊。我這次一共給您帶來一千五百人,哎呀,一路上帶著這么多人,叩關過城、疏通交際的花費可著實不少,太尉你可不能讓我賠了本錢呀,呵呵呵,這一次時間倉促,只是就近調撥了我們在東來商路各處地方充當奴仆的戰俘過來,你要是滿意,下一次運過來的人還能更多。”
楊浩笑道:“這個你盡管放心,沿賀蘭山下來,本太尉已在黃河兩岸開辟了大片沃土,西域古道平定之后,草原上會安靜下來,農耕、畜牧,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商路通暢,漸爾興旺之后,客棧酒家等等也需要大量人手,而戍疆守土,建立政斧,需要大量的本地青壯,這樣一來,勞力十分匱乏,想從中原招募是不成的,他們本來就是故土難離,何況西北如今終究要比中原貧窮的多,所以,你弄來多少,我收多少……”
他看看塔利卜帶來的人,又說道:“下次可以把女人也帶來一些,人口的繁衍生息,總不能只靠男人,種棉紡織、制作皮裘、釀酒、經商、畜牧,這些事情女人一樣做得來,有些事情比男人還可以做得更好。”
塔利卜猶豫道:“這個么……女奴的價格嘛,比起男奴要低了許多……”
楊浩笑道:“這有何難?節帥府來支付差價就是了,總不能叫你吃虧。”
塔利卜聞言大喜,當下兩人邊行邊走,塔利卜喜上眉梢,以前他經營買賣,在西域古道上每過一城都會遇到一方勢力,每一方勢力對他們這些胡商都會抽以重稅,如果運氣不好正趕上各方勢力大戰,更有可能人貨并失,所以塔利卜辛苦一趟,敢攜帶的財物并不太多。如今楊浩統一了河西走廊,自玉門關往東,直到宋遼境內的稅賦成本會大幅降低,其中可以增加多少利潤,塔利卜心中有數,當然喜悅非常。
一路上塔利卜帶來的許多俘虜看見楊浩麾下的羅馬兵,都面露異色,盡管他們的軍服款式已經有了相當大的變化,但是對本國古老的戰服自然并不陌生,行進中,他們壯起膽子試探著同這些士兵問話,這些曖泉峪的士兵中還有些人會說些簡單的母語,得知這些士兵竟是幾百年前他們遺落東方的同族,那些農奴大為震驚,同時也起了從征入伍的念頭,當兵自然比當奴隸要強上許多。
快到王府時,塔利卜便向楊浩告辭,先去客棧安頓自己的部屬和販來東方準備繼續運往宋國和遼國的財物,兩下里拱手告辭,塔利卜走出幾步,縱身上馬,無意間回頭一看,忽然又勒住了韁繩。楊浩帶著親兵衛隊在他的府門外停住了,府門前站著三個人,竟是一個將軍、一個文士、一個和尚。
塔利卜為之一詫,連忙又跳下馬,帶著幾個彎刀武士跟了上來。
和尚、文士、將軍,這樣的組合已經很是匪夷所思了,更離奇的是他們的裝束。那和尚大紅袈裟、毗盧帽,手中一桿禪杖,好象東土大唐西天取經的唐三僧。而那文士玄色幞頭、圓領白袍,腳下一雙馬皮[]靴,既具儒雅之氣,又帶驍勇之風。袍袖上還繡著翔鶴吉云。
至于那武官,則是頂盔掛甲,頭盔頂豎紅纓,左右護耳外卷,身甲探出護頸,披膊如同龍首,胸甲前后各有一枚護心寶鏡,腹甲如魚鱗,下垂膝裙戰袍,小腿縛扎吊腿,腳下一雙戰靴,按劍而立,一動不動。和尚的裝扮自古如今沒甚么太大變化倒也罷了,這一文一武,卻俱是唐人打扮。
楊浩看到那三個面朝王府而立的怪人,也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今天就連幾百年前的羅馬軍團都穿越到他面前了,就算再蹦出幾個唐將來,那也算不得甚么了。楊浩定了定神,舉步上前,沉聲問道:“你們是甚么人?”
王府大門前站立的三人回頭一看,見楊浩年紀雖輕,神情氣度卻是不凡,而且后面跟著許多披甲佩刀的侍衛,便曉得這人在沙州的官職地位一定不低,那和尚白眉一垂,高宣佛號道:“阿彌陀佛,貧僧等要面見河西隴右兵馬大帥楊浩楊太尉,不知小施主在楊太尉軍中官居何職,可肯代為引見。”
楊浩剛要答話,大門里邊喊了一聲:“太尉大人回來了!”
臉若重棗、身材魁梧的令狐上善快步走了出來,令狐上善如今是沙州別駕,官職不低,楊浩皺了皺眉,一指那和尚問道:“令狐大人,他們是什么人?”
令狐上善哈哈一笑,說道:“大人且請回府,咱們慢慢的話。”說著不由分說,拉起楊浩就走,這時那三人聽清眼前這箭袖青衣的弱冠男子就是楊浩,不由的精神一振,立即回轉身來,成品字形將楊浩攔在當中。楊浩身后侍衛一見登時上前,只聽“嗆啷啷”聲不絕,十幾口刀劍已將三人死死逼住。
三人面無懼色,當中而立的文士向楊浩長揖一禮,肅容說道:“鄙人是于闐國黃門將軍、國子少監李從林,奉大朝于闐國中興皇帝之命,前來沙州。”
楊浩并不知道這個黃門將軍李從林口中的大朝指的是中土,把大朝放在于闐國前面是始終表明于闐國是中原屬國。于闐國主李圣天是個瘋狂的哈唐族,衣飾、官制、建筑、文化,莫不效仿大唐,就連名字,他都在自己的本名尉遲僧烏波之外,另取了個唐朝國姓的名字李圣天。
楊浩還以為李從林口中的大朝是自稱于闐,雖說于闐國在西域確也稱得上是一個大國,而且歷史悠久,秦始皇一統六國稱始皇帝前,于闐國就已建立了,不過自稱大朝未免有點狂妄,他只一笑,卻也并不動怒,只問道:“你們是于闐國主的使者么,求見本太尉做什么?”
令狐上善曬然道:“他們哪里是來求見太尉的,他們要見的是曹延恭,可惜他們來遲了一步,曹延恭自不量力,妄與太尉為敵,已然[]于瓜沙烽燧,嘿!這些于闐人急病亂投醫,居然妄想再求太尉相助。走走走,太尉莫要理會他們。”
令狐上善拉起楊浩就走,楊浩見令狐上善舉動大異于常,料他必有緣由,所以也不再拒絕,那三人被刀劍緊緊逼住動彈不得,眼見楊浩就要步入王府,情急之下,李從林高聲喊道:“我于闐素來以中土為奉朔正統,施政建制、職官衙署,文物教化,都城建筑,莫不以東勝為風范,以中土臣屬而自居。太尉擁兵入沙州,曾當眾言道,要秉承張義潮將軍之遺志,濟世撫遠,保境安民,今我于闐,危在旦夕,求于太尉門下,太尉卻將我等拒之門外,莫非要食言而肥?”
令狐上善勃然大怒,回首嗔怒道:“豈有此理,我家太尉與你于闐有甚關系,濟世撫遠,保境安民,與你于闐有何相干?再敢胡言亂語,就把你們叉將下去,打個半死,逐出境去!”
李從林慘然道:“李某此來,本領三百侍衛,沿途受人追殺,三百勇士以身殉國,只保得我三人姓命周全,披星戴月地趕到沙州,如果不能完成使命,何須令狐大人動手,我們三人也無顏回去了,就死在這兒便是。”
李從林說罷,抽出匕首抵住心口,那將軍與僧人也都從容取出隨身短刃抵住了自己要害,看那樣子,楊浩一腳踏進門去,三人就要立即自盡。
楊浩臉色一變,馬上制止了令狐上善的動作,返身走到三人面前,沉聲問道:“你們求見本官,到底有何所請?”
李從林見他回來,連忙說道:“前些時曰,喀拉汗國不宣而戰,猝襲于闐,他們步步進逼,焚我佛寺,殺我僧侶,劫我民財,燒我民居,欺男銀女,無惡不作,我于闐錯失先機,以致步步受制,急需外援相助。李從林與慧生大師在蘇拉將軍保護下來到沙州,就是要乞請太尉發兵,解我于闐之圍。”
楊浩聽了眉頭頓時一皺,他自己還有甘州和麟府兩州的難題未解,哪有閑心替于闐解難,楊浩便道:“我與于闐國主素不相識,也談不上什么交情,為什么要為你于闐出兵,折損我麾下將士?”
那慧生大師高宣一聲佛號,說道:“阿彌陀佛,楊太尉此言差矣。太尉出兵援我于闐,既是助人,也是助己。助人者,為的是大義所在。助己,是為了西域古道萬千庶民,怎么能說此事與太尉毫不相干呢?”
楊浩曬然道:“助你于闐,如何就是助人助己,大義當先,還請大師明示。”
慧生大師侃侃而談道:“太尉,我于闐和喀拉汗國時戰時和已十余年了,當初,大戰初起,我于闐三位太子便分赴沙州與開封求取救兵,當時沙州慨然助兵,而中原因路途遙遠,中間又相隔吐蕃、回紇、黨項羌等諸多部落,難以發兵,宋國皇帝陛下只得派了一百五十七名僧侶行勤往赴西域,予以道義上的支持。未能發兵來援,貴國皇帝陛下亦以為憾事。
太尉是宋國使相,今既屯兵沙州,與我于闐近在咫尺,反倒不能發兵相助么?太尉既說要恩遙撫遠,我于闐向來奉中原為正朔,無論唐梁晉宋,但主中原,即是我于闐正統,西域孤臣,一片丹心,如今國事危急,不正是太尉恩威撫遠之時么?這不是上合帝意、下合民心,匡扶正義,炫耀軍威的時候么?
再者,喀拉汗國能擊敗我們,卻不能滅亡我們,縱然太尉不肯發兵相助,我于闐也是要與敵人戰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我于闐疆土西南抵蔥嶺與婆羅門接,相去三千里。南接吐蕃,西至疏勒二千余里,領地遼闊,疆域寬廣,一旦燃起戰火,玉門關外處處狼煙,再無一片凈土,胡商難來,漢商難往,太尉縱然一統河西,又如何做得到胡商漢客,曰款于塞下,重現古道之興旺繁庶?這不是失信于天下么?
三者,于闐佛教隆盛,乃崇佛之國,喀拉汗國之敵燒我寺廟、殺我僧侶,焚我經卷,其形其狀,慘不堪言,我聞太尉是我佛家護法,敬佛崇佛,譯經印經,功德無量,深受西域諸活佛、高僧之信賴,深受西域百萬佛教信徒之擁戴,今于闐僧侶信眾大難臨頭,太尉豈能坐視不理?”
好一張利口!
慧生大師瑯瑯而言,舌燦蓮花,現場圍觀的百姓聽了登時一陣搔動,竊竊私語聲匯聚成了一股嗡嗡的聲浪,楊浩臉色不喜不慍,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眼神卻陡地銳利起來。
一旁的塔利卜聽了臉色卻變得很難看,他是大食國人,與喀拉汗人有著同一信仰,喀拉汗王國原本是崇佛之國,剛剛改變信仰才三十多年,這正是大食用軍事征服和經濟滲透的方式向東方擴充的一個杰出成果。而今,面對于闐和喀拉汗的這場戰爭,他的立場不問可知。
不過塔利卜心中雖然十分緊張,但是他也清楚以自己的商賈身份,對這種事不宜置喙,所以他只是謹慎地盯著楊浩,看他如何決定。
楊浩凝視慧生大師許久,忽然淡淡一笑,吩咐道:“令狐大人,將三位于闐使者于館驛中暫且安頓下來。”
令狐上善一怔,下意識地朝王府里看了一眼,這才應道:“是,下官馬上就安排。”
李從林見楊浩轉身欲走,急叫道:“楊太尉!”
楊浩駐足,回首道:“軍機大事,豈能輕率?三位且請去館驛歇,聽候本官傳見。”
楊浩說罷便進了王府大門,一踏進府門,他看似輕快的步伐忽然沉重起來,塔利卜將這一幕完全看在眼中,他眉頭一擰,目光針一般微微一縮,忽然急急轉身,向侍衛們打了個手勢,悄然沒入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