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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寅時一刻開始下起來的,等到天亮的時候雨勢開始變急,河水暴漲,撞擊著前方不遠處河道中的一塊巨崖——觀魚崖,聲如牛吼。
折子渝披著一件蓑衣,默默地站在崖上,其實她也知道楊浩如果還活著,與她都在南岸草原才對,可是楊浩的蹤跡是從這兒消失的,所以她下意識地來到這里,只是希望冥冥中的那縷思念,能與他接觸的更近一些。
河水因湍急的水流變成了渾濁的黃色,裹挾著泥沙、碎木,撞擊著崖岸,然后打著旋兒繞過去,繼續向下游奔騰,站在崖上看著這河水嘶吼,用不了多久就頭暈目眩,有種腳下正飛速前進的感覺,仿佛自己正站在一艘巨艦的甲板上,乘風破浪。
雨勢如此之大,大軍無法行動,搜索也受到了干擾,如今只能等待大雨停下來,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這雨對己方不利,同樣不利于敵軍的行動,如果楊浩已然突圍出去,現在敵軍也是不宜發動攻勢的。
佇立良久,一個披著蓑衣的高大男子靜悄悄地登上了礁巖,看著默默佇立崖石之上的折子渝,雨水沖刷著她的蓑衣,又迅速滾落到地上,就像無數顆眼淚。
那人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咕噥道:“真是不明白,明明愛極了他,偏要裝得蠻不在乎,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男人嘛,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何況他是堂堂一路諸侯,沒有妻妾,那不是有病嗎?獨孤伽羅、武曌,比你手段如何,楊堅、李治還不是到處打野食,而且一肚子怨恚,哪還來得夫妻和睦、兩情相悅。
你也不是那么好妒專寵的性子么,這到底跟他治的什么氣?現在可好,他下落不明,你倒茶飯不思、寢食不安了,唉!我這妹妹,比我兒子還小些,真是打小被我寵壞了……”
折子渝忽然扭頭,雨水順著她瓷玉般細膩白皙的臉頰流下來,幾縷青絲粘在頰上,那俏模樣兒,真是我見猶憐:“大哥,你嘀咕什么呢?”
一陣風來,折御勛哆嗦了一下,舉步上前道:“哦,沒說甚么,小妹,回去吃點東西吧。”
折子渝搖搖頭:“我不餓,有消息了么?”
折御勛蹙眉嘆了口氣:“還沒有。”
折子渝癡癡地望著河水,忽然道:“大哥,我忽然想起大姐來了。”
折御勛臉色黯了黯,說道:“大姐出嫁時,你還沒有出生呢,從小也沒見過她幾面,怎么突然想起她來了?”
折家大姐比折御勛還大了一歲,剛嫁給楊繼業時,楊繼業還是麟州的人,那時尚未扶保漢室,所以時常還能回回娘家,那時折子渝只是幾歲的奶娃娃,對這個大姐縱然有些印象,也早該淡漠了的。這十多年不相往來,如今她下落不明,很可能已喪命亂軍之中,折御勛想起來心情也不好過,卻沒想到小妹此時卻想起了姐姐。
折子渝望著悠悠的河水,低聲道:“楊繼業扶保了漢國,這么些年來,和麟州、和咱府州都斷了來往,最后又落得個折戟沙場,連累一家人喪命在亂軍之中,連尸骨都找不到。我時常想,姐姐會不會怨他?或許……我太計較得失了,大姐深愛著他,能與心愛的男人同生共死,想必……大姐刀槍加頸的時候,一定心無怨尤。她雖不能長命百歲,可是二十多年恩愛夫妻,她這一輩子,應該無怨無悔了……”
折御勛眉頭鎖成了一個大疙瘩:“小妹,別想這些了,風雨越來越急,回去吃點東西吧,楊浩……楊浩穿子午谷、渡逐浪川、金陵遇刺險死還生、出使契丹正逢德王謀反,哪一次不是腥風血雨,可他都闖過來了,這小子命大的很,未必就遭了兇險。”
就在這時,張十三匆匆地跑了來,老遠叫道:“大小姐!”跑到近處看清折御勛,忙又叫了一聲:“大帥。”
折御勛橫他一眼道:“慌慌張張的,甚么事?”
張十三道:“唔……,隨風傳來消息。”
折御勛急道:“有什么消息?”
張十三干笑兩聲道:“尚無什么發現。”
折御勛不悅道:“沒有消息,你急著報什么訊。”
張十三訕訕地道:“大小姐急馳濁輪川時就已吩咐下去,定時上報消息,不管有無什么發現……”
折子渝回身走過來,截斷他的話道:“是我吩咐他的。十三,你說仔細些,是哪一部傳來的消息,詳細情形說與我聽。”
張十三道:“是隨風‘潛’字部的兄弟傳來的消息,本來昨日剛剛發出指令,沒這么快傳來消息。不過大小姐從草原上趕來時,就已發過一道命令,叫他們聯系黨項七氏殘部,以呼兒集為中心,橫截整個草原斷面一切往為消息,每日一報。昨日因我部急行軍至此,信使沒有找到咱們,直到天明才尋來,如今他們還沒有發現任何舉動。不過信使帶了大批信鴿來,再接下來聯絡就快多了。”
“沒有消息?沒有任何動靜?”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折子渝一雙嫵媚的蛾眉輕輕蹙了起來:“數萬大軍跋涉草原,怎么可能沒有任何消息?”
張十三還以為大小姐是在責怪隨風的情報人員沒有盡力,心中不免惴惴,折御勛卻已有所察覺,急問道:“小妹,你的意思是?”
“沒有消息,也是一個消息,我們的估計,恐怕是出了偏差,李光睿那老狐貍,到底想干什么?”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眼中都露出了驚懼之意……※※※※※※※※※※※※※※※※※※※※※※※※※※※大雨一下,黃土的城池道路簡直是一步一滑,戌守前方的士兵所伏的城墻更是變成了一堆膠粘的黃泥,一腳下去,靴子脫落了腳都拔不上來,李指揮便命人警戒著東西兩翼敵軍,又派一路人到南側山嶺下密不透風的叢林中伐下許多樹木。
雖然沒有趁手的伐木工具,時間也有限,不能伐取大木,但是以那些小樹的樹干、樹枝鋪在地上,再加上倒塌房舍中拆出來的被風雨侵襲、螞蚊啃噬的又輕又脆的大木枯干,卻也筑成了一道簡易的防線。搭起的幾座防雨蓬,則用來集中放置箭矢。
而楊浩此時站在一處半倒的城墻前,滿臉疑慮地看著對面的敵營。過了許久,楊浩吩咐道:“速把李指揮找來,我有事與他商議。”
穆羽立即趕去,不一會兒把李指揮帶了過來,李指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楊浩身旁,大聲道:“太尉,有什么吩咐。”
楊浩默默地看著敵營,緩緩道:“李指揮,敵軍一路追殺,迫不及待,可是昨夜雨前卻毫無動靜,你說是不是有些奇怪?”
李指揮道:“太尉多疑了吧?夜間做戰,本不易調兵遣將,我們又在重圍之中,無處可逃,他們急什么?嘿,我看他們是想等到天亮,再一舉將咱們全殲,可是沒想到老天相助,下了一場暴雨,太尉請看,前邊三百步以內,都變成了黃泥湯子,泥足一陷,舉步維艱,他們再想沖過來可就難了。”
楊浩輕輕吁了口氣,說道:“不錯,他們想沖過來,的確難了,咱們想沖出去,也要難了。”
李指揮面有苦色,輕輕嘆道:“這一點,卑職也想到了,可是有一利,必有一弊,敵軍遠甚于我,這座古城又不堪一守,這一天的猛攻下來,咱們撐不撐得到夜半,還在兩可之間。如今能多拖一時總是好的,咱們逃得并不甚遠,折將軍只要趕到,在咱們矢盡糧絕之前,一定可以找到咱們,那時咱們就轉危為安了。”
楊浩身上衣衫盡濕,被大雨澆著,又冷又粘,他的心中卻是十分煩躁,如同一團無名業火在燃燒,總有一種煩躁不安的感覺,他突然脫下袍子,光著脊梁站在風雨之中,暴雨一沖,頭腦更清醒了幾分。他指著敵營說道:“我們在等援軍,他們不會不知道,為什么按兵不動,放棄好幾次可以重挫我軍的機會?等折將軍趕到,他們還有機會將我全殲么?我楊浩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今我就在他們眼前,援軍隨時可到,他們怎么這么覺得住氣?”
楊浩踩著腳下泥濘中的樹枝走來走去,越來越是不安:“如今大雨,我們守城唯一的利器弓箭已經用不得了,兵微將寡,敵若傾力一擊,我軍必亡,他們還在等什么?一支抱著必死信念的留守軍隊,難道還怕了這雨?他們有大量的帳蓬,如果把這些牛皮、羊皮的帳蓬拿來鋪在地上,這三百步的黃泥道路,還不是如履平地么?”
李指揮瞪大眼睛看著楊浩,眼中慢慢透出一種莫名的恐懼:“太尉……太尉之意是說?”
楊浩突然站住腳步,仰首向天,迎著大雨,看著天空漸漸明朗的氣色,沉沉說道:“雨快停了,等到雨停,看敵軍攻勢強弱,我的猜測……就可以基本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