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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海瑞和楊豫樹,在陸綸的帶領下,來到大理寺提審房時,只見那里已被鎮撫司的兵丁圍得水泄不通。
進去提審房,里面雖然沒有窗戶,但火光通明,亮如白地。
這時人犯已經在堂下候審,三人在北面并排的三張桌椅后就坐。
看看沒有馮保的身影,楊豫樹吃驚問道:
“怎么馮公公沒來聽審?”
“說是富里有事走不開身。”陸綸撇撇嘴道:“先開審吧,待會兒就來了。”
“嗯。”楊豫樹點點頭,對海瑞道:“你問吧,我做記錄。”
“是。”海瑞欠欠身,便開始發問道:
“請問陸指揮,堂下可是那滕祥、孟沖?”一切都自然而然,沒有任何人覺著不妥。
“已經驗明正身。”陸綸點點頭道:“正是原東廠提督滕祥和司禮監秉筆孟沖。7落在東廠手里,自然會被擺成十八般模樣,哪怕原先是東廠大蠟也一樣。此刻的滕祥和孟沖,頭發散亂枯黃,臉上滿是青淤烏黑,衣服也臟皺不堪。身上還戴著海瑞曾戴過的’金步搖’,從頭到腳全身都披滿了鎖鏈,手腳也全銬在了一起,被壓得委頓在地,哪有原先半點養尊處優、貴氣凌人的樣子?
“陸指揮已經宣讀過旨意。皇上將涉案的內監也交給我等審問,天心無私,為臣者焉有不徹查到底之理?”海瑞說著一拍驚堂木道:
“滕祥、孟沖,還不將爾等不遵圣旨、私設刑堂、虐死老臣、湮沒證據的真相速速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滕祥卻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樣子,人是跪在那里,但神態淡定道:“皇上的旨意當然要遵,咱家本該有問必答。可是這位大人的問題,咱家也想知道答案,所以沒法回答。”
孟沖也大聲接道:“是啊,我們一直在北京,也是后來才知道,派出去的李老三擅自行事了。可那時事情已經發生,說什么都晚了。
對于胡宗憲的遭遇,除了深表遺憾,咱們也沒啥好說的!”
海瑞冷面冷聲道:“這個時候把一切責任,往一個被滅了口的小役長身上推,你們不覺得汗顏嗎?”
“又不是我們滅的口。”孟沖抓住他的話頭,攀咬道:“你可以去查,倒是我倆已經被關起來了,不費勁就能查到,到底是誰滅的口了。”
‘啪’地一聲,卻是楊豫樹拍響了驚堂木:”宮里的事情自有宮里查,我們外延管不著!現在只問你關于外延的事情,其它敢多說一句,掌嘴伺候!”
“呵呵,”孟沖笑道:“原來是欺軟怕硬……”
“休要廢話!”海瑞冷冷道:“刑部大牢滅口案,自然也要查清!但今天要問的,是你們的事情,休要攀扯其它!”說著戟指而人道:“你二人一個是東廠提督,一個是司禮秉筆,這樣的事情那李老三敢不經請示,便擅自做主?”
“人心難測海水難量,”滕祥道:“我們也不愿相信,但不得不信。”
“換言之,你們毫不知情?”海瑞又問一句。
這句話問得兩人心慌,但他倆已經得知確切消息,李老三被滅口,鎮撫司也沒找到任何證據……反正坦白就是死,為何不抵賴到底呢?
于是兩人都點頭道:“確實不知情。”
兩個太監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一問三不知,審案很快陷入了僵局。
“真是豈有此理!”連楊豫樹這種好脾氣都忍無可忍,拍案道:“滕祥、孟沖,你們都是穿大紅蟒衣的司禮大l當,號稱數萬太監的老宗老祖。東廠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們卻一推二六五,你們說得過去嗎?”
“楊大人是大理寺卿,你敢打包票說,對下面人的小動作了若指掌?”滕祥表現的十分頑抗道:“再說東廠雖說隸屬內廷,可里面的l當頭、役長、番子、力士,全都是從錦衣衛調過來的人,真正的太監兩只手都數得過來。”
頓一頓道:“咱家雖身為督公,但剛接手東廠不過半載,之前又因為陳洪叛亂,廠內長期混亂不堪,咱家有心整頓,卻無能為力。下面人背著咱家接私活、撈黑錢,這又有什么稀奇?”
“你……”這番說辭顯然早就想好,競把楊豫樹堵得無話可說,被氣得憋在那里。
海瑞倒很平靜,淡淡對楊豫樹道:“這是滕公公的供詞,請大人記錄在案吧。”
楊豫樹只好提起筆來寫字,只是余氣未消,手仍有些微微發顫。
看到此景,孟沖士氣大振,費勁的歪頭望向滕祥,心中大喊道:‘高啊,真他娘的高啊!’要不是鎖鏈拴著,怕是要納頭便拜了。
滕祥卻目光狐疑的望著海瑞,不知他為何如此淡定。
看了他的眼神,孟沖心里也打起鼓,回頭望向海瑞。
海瑞不理他們,竟微閉著雙目,仿佛在大堂上閉目養神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楊豫樹的擱筆聲,才睜開眼道:“錄完了?”
楊豫樹點點頭,沒有說話。
“畫押吧。”海瑞便望向兩個太監道。
這樣簡單就過關,孟沖和滕祥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大嘴巴望著海瑞。連陸綸都忍不住插嘴道:“這就畫押了,太快了吧?”
“是。”海瑞點下頭。
這時書吏也不再遲疑,將供狀、印泥、毛筆擺在托盤上,端著到兩個太監的面前。
孟沖便提起筆要畫押,卻被滕祥阻止道:
“慢,先看看。”
一經提醒,孟沖停下動作,瞪大眼看起來……審訊超短,他們的供詞更少,所以兩眼就看完了,悶聲道:“沒錯。”便在上面簽字畫押。
書吏又端到滕祥面前,滕祥還是難以置信,又仔細看一遍,果然一字不差!只好帶著滿腹狐疑,也畫押了。
供狀被收起的一刻,無論方才有多么七上八下,兩個太監心中的大石終于落了地,兩人對望一眼,心說難道風向有變,有人要救我倆?無論如何,這似乎都預兆著,生的希望越來越大了。
那邊的楊豫樹卻失望透頂,他萬萬想不到,海瑞在一番豪言壯語后,竟如此虎頭蛇尾……不過想想也能理解,畢竟海大人是萬眾矚目的道德偶像,如果不戰而退,肯定會讓公眾失望;在不能得罪內閣的前提下做做樣子,也算題中之義,換了自己八成也會如此。
只是不管怎么給海瑞找借口,他都感到心中一座豐碑,在轟然倒塌。楊豫樹整個人都愣在那里,連兩個太監對他說話都沒聽清。
“你們說什么?”楊豫樹有些茫然的望向兩個太監。
“楊大人,問也問完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吧?”孟沖怪笑道:“不放我們回去也成,但得管飯。““海大人怎么說?”楊豫樹望向海瑞,語氣中有掩不住的諷刺。
“來人。”海瑞淡淡吩咐道。
幾個錦衣衛走了進來。
“把他們押到暗間里去!”海瑞的聲音陡然變冷。
孟沖和滕祥愣住了,楊豫樹也愣住了,呆呆望著錦衣衛將一扇暗門打開。
然后在兩個太監驚恐的目光中,四個錦衣衛將其拎起來,架到了暗室之中。
望著暗門緩緩合上,楊豫樹才回過神采,道:“你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看了就明白,”海瑞淡淡答一句,身子一端,拍晌驚堂木道:“帶證人李栓!”
提審房本就是一明一暗,晴的那間是供記錄口供所用,是以海瑞那一聲,便清晰地傳進了暗房,滕祥和孟沖聽了都是一驚……還沒回過身來,兩人的腰帶已經被錦衣衛接下了。
兩人惶恐不安、剛要出聲,便被錦衣衛用那腰帶,勒住了嘴巴,在腦后緊緊打結,嗬嗬地發不出聲來。使勁掙扎,又被死死按住,兩人不得不安靜下來,聽外面的問話:
“李栓,你是李老三的什么人?”海瑞的聲音響起。
一個與那}當頭相貌相似的年輕人,此時跪在提審房中,回答問話道:“俺是李老三的侄子,也是東廠的番子,俺叔去南方辦差,便帶著俺一起長見識。”
聽到這,暗室內的兩個太監,幾乎暈厥過去:’他們竟然找到那人了,他們竟然找到那人了!’兩人驚得嗡嗡耳鳴,好似喪鐘奏響。
“既然是與他一起,”海瑞沉聲問道:
“為何你當日沒有被捕?”
“俺前一天就趁夜走了,”李栓答道:
“所以沒被抓到。”
“為什么突然離開?”海瑞問道。
“頭天晚上,俺叔說情況有變,上頭可能要把他賣了。”李栓是個精干之人,要不李老三也不能把那么重要的任務交給他:“便讓俺帶著東西先走一步,要是上頭鐵了心賣他,就交給鎮撫司的人救命。”
“什么東西?”海瑞追問道。
“是東廠拿人的駕帖和廠公下令配合御史的手條!”李栓帶著哭腔道:”都說’千差萬差、奉命不差’,可憐俺叔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先被害死在牢里了!”說著砰砰給海瑞磕頭道:“俺叔不能這么白死了,俺愿把這些東西交給大人,給俺叔報仇雪恨!”
“拿出這東西,”海瑞悠悠問道:“你不怕東廠報復?”
“他們本來就在追殺俺,”李栓憤恨道:
“俺活不成,也不能讓他們逍遙了!”
“你也算純孝之人,”海瑞淡淡道:“本官會把你的孝行稟明皇上,倒要看誰敢動你。”
“多謝青天大老爺,多謝青天大老爺……”李栓使勁磕頭道。
“好了,看看供詞,沒有問題的話,就畫押吧。”海瑞又道。”沒有問題。”那李栓畫押之后,便被錦衣衛帶下去了。
“好你個海剛峰!”待李栓出去,楊豫樹不禁半是驚嘆、半是埋怨道:“這么重要的人證物證握在手里,卻把我瞞得好苦啊!”
“抱歉大人。”海瑞欠欠身道:“情況復雜、迫不得已。”
“算了!能破案就好!”楊豫樹振奮的搓著手道:“我說你方才為何讓他們畫押,原來是早有滕祥的親筆信,這下看他怎么抵賴!”
說著問道:“繼續把他們拉出審吧。”
“證明是他們指使的,這就足夠了。”海瑞卻搖頭道:“再往下問的話,恐怕要牽扯到內閣,不得不慎重……以下官看,還是先把案卷封印,交皇上圣裁吧。”
“這是老成之言。”楊豫樹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海瑞,道:“不過這兩個人的安全……是個問題。”
“是啊,知道我們已經掌握證據后,對方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滅口的。”海瑞也頭疼道:“陸指揮,你能暫時收押他們嗎?”
“這個不行。”陸綸愛莫能助道:“審訊一結束,還得送回宮里去。”說著為兩人寬心道:“也不必太過擔心,有陳老公公坐鎮,宵小蹦踺不得。”
暗室里的兩個人,聞言叫苦不迭,尤其那孟沖,不自禁的篩起糠來……他們落到這般田地,還不就是那陳宏所賜?要是把他倆交給他,那還不是送羊入虎口啊?
但兩個欽差并不知道內情,反而因此放下心來:“但愿如此吧。”
“把人犯帶下去!”合計完了,也不再跟兩個太監廢話,海瑞一拍驚堂木道:“退堂!”
于是四個錦衣衛,便將孟沖和滕祥架出來。滕祥在前,孟沖在后,兩人渾身無力,完全是被拖著出了暗室,往提審房的門口去。
兩人使勁轉過頭去,見海瑞三人如三尊神般坐在那里,面無表情自勺望著他們,就像在看兩具尸首一般。
很快,滕祥便被拖出門去。孟沖的半邊身子也到了門口,突然他猛地扭回頭來,也不知怎么,竟甩脫了束住嘴巴的腰帶,殺豬般的嚎叫道:“你們要問什么,我招,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