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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三章藩籬(上)
“觀念的改變需要一個過程,我們容許古人犯錯,”沈默望著碧藍無際的大海,語調堅定道:“但是西方已經進入大航海時代一百年,列強已經大肆瓜分世界,我們這一代人不容再犯錯了,我們要做出改變,重新端正對海洋的認識。[](請記住我‘欲國家富強,不可置海洋于不顧。財富來于海,危險亦來自于海上。一旦他國之君奪得海洋,華夏危矣。我國艦隊戰無不勝,可用置于擴大通商,制服異域,使其不敢覬覦海洋。’他的話放在現在都無比正確,有極高的指導作用。”
“可惜像鄭和這樣有戰略眼光的人才畢竟很少,朝廷不但自身從東南亞撤退,并嚴厲鎮壓那些大的華商集團,破壞了宋元以來的華商網絡。”一身儒袍,兩鬢斑白的鄭若曾,出現在兩人身邊。這位鄭和之后最偉大的海洋戰略家,接著沈默的話頭道:“其實我華夏并不缺乏海洋傳統,早在唐宋時,海商便建立了從波斯到泉州的海上絲綢之路,到了宋元時期,華商網絡已經遍布南洋和西洋。當初鄭和在海上遠征中,更是通過威懾和貿易,使西洋……也就是歐洲人所說的印度洋上的國家,大都成為朝廷的藩屬,控制了通往西亞,東非和印度腹地的商路。”
“當時波斯商人壟斷西洋貿易的時代已經過去,而佛朗機要到一百年后才能來到,也就是說,我大明本有一百年的時間,控制印度洋上的航線,進而使印度洋成為大明的內湖。”提起歷史,鄭若曾總是無限唏噓道:“如果真能這樣的話,大明將在歐洲開辟新航路之前,成為世界性的海上強國,并控制海上絲綢香料之路。歐洲人將沒有機會建立在亞非的霸權,更不可能到我們家門口耀武揚威了。”說到這,他重重嘆口氣道:“但順理成章的一切,都隨著海上遠征的結束化為泡影。大明的海軍被解散,自然無力保護它的藩屬。鄭和遠征結束不足百年,佛朗機人到了,他們逐步蠶食我們的傳統勢力范圍,正德五年,便完成了對印度西南海岸的占領。[]次年,馬六甲淪陷,再過四年,忽魯模斯陷落,不久它又吞并了錫蘭。至此,我大明在印度洋的屬國,幾乎全都成為佛朗機的地盤。”
“面對如此局面,我們的朝廷的表現卻極度無力。以至于當馬六甲淪陷后,只能發布一道詔書,命令佛朗機人撤退,令暹羅出兵,因為大明在印度洋已無一兵一卒。”鄭若曾無比沉痛道:“我大明的勢力被逐出西洋,當地百姓淪為佛朗機人的奴隸,遭受殘酷的壓迫統治。作為唯一能阻止佛朗機的東方帝國,大明不但沒有負起保護者的責任,而且喪失了海上的軍事屏障和貿易通道,連自己的國防和貿易,都受到嚴重的威脅!”
“西洋已經丟失,我們將來一定要奪回!但現在時機還不成熟。雖然我們今非昔比,但同時與兩大海上霸主為敵,不是智者所為。”一陣怒其不爭的嚴厲批評后,鄭若曾有些累了,沈默便接過話頭道:“當務之急是把南洋鞏固住!比起遠隔重洋的西洋,南洋對我們的意義要重要的多。首先,這里是東西航行的必經通道,有富饒的城市、良好的港口,完全可以承擔起一支強大海軍的補給和布防任務。只要集中力量,守好這扇南大門,那我國東南的萬里海疆就安然無憂,可立于不敗之地,從容應對西方列強的挑戰,又會大幅削減軍費開支,可謂御敵于國門之外的必爭之地。而且這里是我中華文明圈,大明的主要屬國大部分都在這里,全部中南半島和大部分南洋群島都是我大明的屬國,呂宋、馬六甲和舊港還是我國的海外領土。我大明要想強盛,就必須重振大國心態,將這些藩屬視為國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將其打造成我大明堅不可摧的南大門。如此,則可使海疆永固,立于不敗之地。”
“除此之外,南洋的物產豐富,大明從這里得到礦產、木材、香料、黃金、珠寶和大米。尤其是從南洋進口的錫石和大米對大明至關重要,前者是制造銅錢的重要原料,后者是供給閩粵的糧食來源。”鄭若曾看看一直凝神傾聽的吳百朋,笑道:“尤其是后一點,吳部堂肯定深有體會。”
“呵呵,閩粵山多地少,向來不能自給。”吳百朋點點頭道:“這些地方吃南洋米,已經有幾百年歷史了。”
“除了貿易之外,從宋元開始,便有大批閩粵移民移居南洋,這些華僑在南洋各國有自治地位,并擁有武裝,在經濟上擁有巨大實力,如果朝廷能以寬大之心對待,將他們與國內之民等同視之,這些人必將肝膽相報,竭力幫助朝廷控制南洋。”鄭若曾最后道:“其實從仁宣時代,大明便積極經營南洋,南洋已成為大明的一部分,無論在經濟,文化政治上都為我華夏附庸。南洋之開化,完全屬于中國人之努力,南洋諸國也理所應當,成為朝廷之領地。如果被歐洲人摘了桃子,我們會成為千古罪人的。”
“不錯,南洋應該是我們的,但是自嘉靖中葉抗倭起,我大明就無暇顧及這里。安南、緬甸、暹羅這些中南強國,又以強凌弱,吞并混戰,大明無力阻止,南洋又恢復其往昔互哄之狀態,最易為人所趁,亦對我大明統治不利。”沈默正色道:“南洋秩序的關鍵在中南半島,毋庸諱言,現在大明只剩下宗主的虛名,宗藩關系異常虛弱,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是……”吳百朋點點頭,他是個極有智慧的人,聽沈默和鄭若曾不厭其煩的介紹,便知道自己要領受新任務了。
“這件事,我已經與高老、張相反復商量過了,”沈默望著他道:“所以我們這次出征南洋,就是要重樹大明天威,恢復中南秩序。把南洋經營成鐵桶一般!”說著一字一句道:“為了達到目的,我們會在中南半島駐軍,并建南洋經略府……南洋的情況復雜,國家與國家間矛盾深重,安南和緬甸更是野心勃勃,這個差事可難于上青天,怎么樣,有沒有興趣挑戰一下?”
“這么個……”吳百朋沉吟片刻,輕聲問道:“大人關于海權的著作,下官反復拜讀過,謹記這樣一條原則——一個國家無法同時發展陸權和海權。這是不是意味著,大明日后要重點發展海權了?”
“不錯,觀念的改變,最少需要十年時間,但我們必須跑在時間的前面。”沈默淡淡道:“在我看來,世界的未來在海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大明若想長盛不衰,亦必須將重心,從陸地轉向海洋……北方收復河套之后,宣大也安全了,剩下的就是集中力量于薊遼,我們的國土安全就有保證。所以才會在形勢大好的情況下,答應人封貢互市,就是為了抽出力量,把南洋經略好。”
聽了沈默的話,吳百朋放了顧慮,點點頭道:“下官愿意當這個南洋經略。”
這時候風停了,海面上恢復了寧靜,峴港在望……
雖然已對天朝軍隊的威勢,有了充分心理準備,但當黎朝君臣看到那一艘艘巨型帆船,一字排開,前后呼應,就像是一片從海面下突然冒出來的群山,勢不可擋、遮天蔽日的出現在海港之中時,還是驚呆了、嚇壞了、被壓迫的快要窒息了。
就連那鄭松,也被眼前一幕嚇得面色煞白,一顆心被緊緊的揪了起來。那種渺小卑微恐懼無力之感,讓他的自信心大受打擊。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對未來失去了把握……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弱者毫無自主可言,只能任其擺布。
好在從看到那些戰船,到真正靠過來,還有好長一段時間,足夠君臣們恢復鎮定了。天佑帝局促不安道:“我還是換一身王服吧……”由于心學的沖擊,大明朝已現禮崩樂壞之勢,體現在服色上,就是僭越現象比較嚴重,千年來專屬帝王的明黃色,現在可以公然穿在身上,只要別在上面繡個五爪金龍就成。安南緊跟中原潮流,國君自然有黃不穿紅,覺著天朝上官肯定見怪不怪。但現在,感受到強大的壓力,天佑帝開始擔心,這樣會不會惹得對方不快,甚至怪罪自己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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